“喜欢吗?”这时奕洛瑰在安永耳边轻声地问道,顺势吻着他的鬓发,将心中所有的笃定一字一顿地说完,“我知道你会喜欢,因为这山水与佛心——你的灵魂就寄托在这里,别再说我不懂你,我花了许多年捕捉你的心思,今天这一切,就是我的诚意。”
他说这话时,目光中再也不见一代雄主的跋扈,尽情坦露出毫不设防的真情,然而此刻的安永却只能痴痴听着他说话,心中因为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而一阵阵紧缩抽痛,直痛到眼睛里也茫茫然涌出泪来:“陛下……我不能……”
沉浸在自信中的奕洛瑰起初并未听清他的哽咽,待到分辨明白时,双目才陡然一睁,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还是要拒绝我?”
安永只觉得足下踩的船板像一层薄冰,一种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惧使他两腿发软,然而最后一丝冷静终是将他牵制住,逼着他将心底“最理智”的话说出来:“我不能,我不能……因为你爱的,不是真正的崔永安,而我爱的,也不是真正的尉迟奕洛瑰。”
他们彼此面对的都是假象,假象而已。真正的崔永安在面对奕洛瑰的占有时,早就给出了他自己的答复。而他安永,之所以陷入牵扯不清的泥沼,只不过是……贪恋那一点影子般的回忆而已。
既然清楚事实真相,唯有拒绝他才是最大的诚意,只是为何一颗心还要因之而痛呢?
此时此刻,安永只觉得自己被对面人盛怒的气息笼罩住,他不敢去想奕洛瑰有多惊怒失望,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于是只好抬起头望着凌云山壁上的大佛,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坚持自己的誓言并没有错,如果无法还报奕洛瑰纯粹的爱,再大的感动也只能被辜负——他爱的是沈洛,生生世世,这是他上一辈子在佛前发的誓,如今神明正在头顶看着自己,他只想做到虔诚。
一个人信守誓言,就该忍得煎熬痛苦,方是一诺重如山。
第七十六章:原来
安永知道自己将一切都弄砸了。
那日拒绝奕洛瑰之后,当天皇帝便取消南巡上岸回京,撇下他和整支船队,尴尬地走原路返程。
这一路走完便是从秋入了冬,天越来越冷,安永在回程中大病一场,下船时整个人无比憔悴,将前来迎接他的冬奴吓了一跳:“哎呀呀,我就说义父您不该出京的!您看您出门在外也不当个心,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安永心力交瘁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冲着冬奴摆摆手,颓唐地钻进自家的牛车。
这些日子以来,嘉州的大佛一直矗立在他脑海之中,而奕洛瑰各样表情的脸就摇晃在他眼前,好像他从不曾下船似的,晃得安永心口晕船似的烦闷。那天两人最后的对话也一直盘桓在他耳边,一遍遍提醒他一切都已结束。
他拒绝了奕洛瑰孤注一掷的示好,于是一切都结束了,纠缠了十多年的一段孽缘,原来临界点竟在这里。安永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真切体会到老去十岁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他身体里被抽走。
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在这个慢节奏的世界里同样流逝得飞快,生命就像被倒置的沙漏,一秒也不耽搁地走向尽头——原来这才是真正找不到自我的感觉,这一世的性命至此似乎已毫无意义,一种空洞的焦灼日以继夜地折磨着安永,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在佛前问一句为什么——如果没有因果,本该熄灭的灵魂来这世上走一遭,到底是为什么?
牛车晃晃悠悠一路行至崔府,下车时安永灰败的脸色吓到了冬奴,令他不禁惴惴问道:“义父……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那皇帝早早就回京,却把您丢在半道上……”
“我没事。”安永飞快地回答,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中一切都还好吧?对了,还有佛寺,佛寺建得如何了?”
“哦,义父您问平等寺哪?”冬奴信口接话,浑然不知自己说出这名字,给安永心底带来了怎样的震颤,“佛寺已经竣工,就等您去看了!”
安永忍住心中悸动,竭力镇静地点点头:“竣工了就好,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哎,明天可不行,”冬奴猜到义父是忘了日子,连忙提醒道,“明天是冬至大祭,义父您一早就要赶到南郊圜丘的。”
安永闻言心中一惊,为明日与奕洛瑰避不开的照面怔忡不已。
每年的冬至日,天子都要率领文武百官到南郊的圜丘祭天,征服中原而称帝的奕洛瑰也不例外,只是如今的祭天仪式中掺杂了很多柔然的风俗,主祭的神祗也从昊天上帝改为柔然的天神。
这一夜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天未亮时安永便和所有参加祭天的官员一样,冒着严寒,乘牛车从自家出发前往南郊。一路上车辙斑驳,满是冰渣的泥地经一宿冻得铁硬,人坐在牛车里也被颠得发昏。
安永一路扶着车轼,十指被冻得冰凉。当牛车抵达南郊时,他低头将脸半埋在冬衣的大毛领子里,听天由命地下车走向圜丘,似乎清晨的酷寒冻得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然而头脑中的那一点知觉却又是如此灵敏,始终牵引他去感知奕洛瑰的声息,纵使隔得再远,圜丘中心那个人散发出的魄力依旧使他觉得凛冽——他与他之间就像连了一根无形的引线,不论他将自己缩得多不起眼,都逃不开那人传递来的危险气息。
安永不知所措,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乞求祭祀快点结束,然而祭坛上的那个人岂肯让他顺遂。当祭祀快要结束时,九五之尊竟在众目睽睽下离开神坛,径直走向百官的队列,一时吓得群臣纷纷退后,倒将安永给烘托了出来。
安永感觉到一股寒意向自己迫近,于是终于张皇地抬起头,望着奕洛瑰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从没见过面色如此狠戾的奕洛瑰,纵使在往昔二人相处最不愉快的时节,也没见他有过如此决绝的表情。
这样的奕洛瑰让他心生畏意,恐慌像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下意识想逃,偏偏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上,迫使他去面对眼前阴沉到极致的人。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奕洛瑰,终于在这重逢的时刻开了口:“我,尉迟奕洛瑰,对天发誓……”
说着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抹了满指鲜血,又将那殷红染上安永冰凉的双唇:“若一切因果轮回悉如佛言,我尉迟奕洛瑰,誓将倾尽今生之爱,换来世崔永安对我爱而不得!——崔永安,这是我唯一能对你施展的报复了。”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安永如遭雷殛般愣在原地。
这一刻,他放弃了帝王所有的特权,不强取豪夺、不恣意报复,只将一腔失意许给来生,无比决绝的一段话却像明灯般点醒了安永——原来前世今生,一切烦恼的因果竟在这里!
原来尉迟奕洛瑰就是沈洛,沈洛就是尉迟奕洛瑰!原来前一世他爱而不得,不过是今日造下的因果!
这一念恰如闪电,刹那间通明了前世今生,两世的时光悉如梦幻泡影,在安永眼前碎成芥子微尘随风而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眼泪如泉涌。
再到清醒时,眼前便只有冬奴担忧到揪成一团的脸:“义父、义父,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安永喃喃回答,依旧是满脸泪水,嘴角却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看天都快黑了……”
“我的老天爷,您终于知道天都快黑了!”冬奴见安永终于恢复正常,立刻额手称庆,长叹道,“好好地去南郊祭个天,结果被仆从手忙脚乱地送回来,不声不响哭了一天,谁叫都不应,我都怕您是中了邪呢!”
“我没事,害你担心了,”安永抱歉地笑了笑,忽而又道,“你瞧我都忘了时间,现在还来得及备车吗?我想进宫。”
冬奴一听安永提“进宫”二字,顿时头就大了,不甘不愿道:“义父,好好的又进宫做什么?您但凡沾惹上宫里那位,哪一次有好事来?”
“你别管,替我安排就是了。我现在正乱着,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安永语无伦次地叮嘱着冬奴,苍白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意,他异样的神情令冬奴忧心忡忡,却又不敢不依从——这感觉仿佛就像捧着一只易碎的琉璃瓶,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怕会出闪失似的。
牛车很快备妥,安永冒着细盐小雪钻进了车厢,一路心怀忐忑地往皇宫去。
此刻他的心绪不算清明,过往诸多纷纭还在他胸口堵着,并不能烟消云散,然而他只确信一点——他要让奕洛瑰收回今天的誓言,也要他自己生生世世,不再爱而不得。
不用再挣扎痛苦的心原来可以这样轻松,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这一世的躯体无比熨帖,这样脚踏实地的感觉,已经暌违许多年。
原来奕洛瑰就是沈洛,崔永安就是安永;原来上一世的爱而不得,换来这一世的一段孽缘;原来他爱或不爱,遵从的都是他自己的心。
原来这一世,一睁眼就是宿命的相逢。
原来这一世,他爱上了尉迟奕洛瑰。
这般醒悟令安永忍不住浑身发起颤来,他迫不及待地吩咐仆从加快速度,牛车在满是碎冰的车辙间颠簸而过,一路赶往皇宫。
然而当安永驱车赶到宫门前时,却意外地吃了一记闭门羹。
报信的宦官也是满腹无奈,在风雪中望着一脸讶然的安永,歉然告罪道:“圣上龙体欠安,正在承香殿歇着,下了口谕谁也不见,白马公还是请回罢。”
“您可有说……求见的人是我吗?”安永想不到奕洛瑰会拒绝见自己,只得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半信半疑地追问。
“白马公您的请托,下走岂敢隐瞒?”那宦官皱眉道,“下走就冒死透漏一句吧——圣上他正在火头上,听说是您求见,气得连水晶屏都砸了,您还是别挑今日触犯逆鳞,先回避吧。”
眼前宫墙巍峨如山,饶是安永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听了宦官这一席话,僵立在原地讷讷半晌,最后也只得低声道:“既已如此,我便先回去,有劳大人了。”
“不敢。”那宦官立刻躬身送客,如蒙大赦般扶着安永上了牛车。
回程的感觉远不如来时那般轻快,安永听着车轮沉甸甸的碾轧声,一颗心却是越来越焦灼。
待到牛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他才在清亮的銮铃声中倏然惊醒,急忙起身向车外喊道:“回头,回头,往皇宫去!”
就算吃了他的闭门羹也要去!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能无功而返?那他也未免太怯懦了!
第七十七章:衷情
从人听了安永的命令,忙不迭又将牛车掉头。安永心急如焚地再度赶往皇宫,不料这一次还未走出百步之外,便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牛车的方向疾驰而来。
安永不觉诧异,伸手拨开厚重的车帷,下一瞬便看见奕洛瑰骑着骏马飞驰而来,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安永瞬间浑身发起颤来,他慌忙钻出牛车,冒着漫天风雪怔怔地看着奕洛瑰在自己面前勒住奔马,带着一身寒气直接跳上了他的牛车,扯着车绥虎目眈眈地盯着他问:“你又找上我做什么?”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让安永听出了其中痛彻心扉的绝望,也听出了绝望中那一股冀图死灰复燃的执着——是了,就是他这横亘十余年的一念妄执,折磨得安永不得解脱,连带着心也跟着痛起来。他不由浑身虚浮地扯住奕洛瑰的袖子,双唇哆嗦着低声回答:“我要你爱我。”
奕洛瑰闻言一怔,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盯着安永问:“你想通了?”
“没有,”安永摇摇头,双目湿润地回答,这一刻终于在宿命面前俯首称臣,“就是想不通、看不开、躲不过,所以还是要你爱我!无论这之后是生老病死,还是悲愁忧苦,我都要你爱我!”
说罢他紧紧抱住奕洛瑰,浑身发颤地跌跪下去,却在中途被奕洛瑰紧紧搂住。
“你这该死的家伙!”奕洛瑰赤红的双眼泛着泪花,嘴唇附在安永耳畔咬牙切齿地低咒,四肢也因为他的表白而发起颤来,“非要到这时候,非要等到这时候……才不折磨我……”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与安永紧紧相拥,直到被漫天雪花覆白了头。
许久之后,当安永终于从磅礴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奕洛瑰身上只穿着宫中起居的常服,竟然等不及穿大毛衣裳就骑马冲出宫,连忙慌张地问道:“你冷不冷?”
奕洛瑰这时候才意识到寒冷,伸手抹了抹安永冰凉的双鬓,望着他低声问道:“跟我回去?”
安永探到他眼底涌动的期望,一时醉了一般晕晕笑起来,含着泪低声应道:“嗯。”
这一声应允瞬间点亮了灰暗的江山,蓬勃而生的满足充斥着奕洛瑰的心。他立刻飞快地将安永拉上马,这时天子仪仗终于浩浩荡荡地追上来,漫天华盖遮去风雪,奕洛瑰一路紧拥着安永回宫,就像怀中纳着一块滚烫的珍宝——耗时十余年方有今日的凯旋而归,此刻在他心中除了几近沸腾的欢欣,更有深深的欣慰。
二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似是害怕打破这份难得的默契,只由着甜蜜的气氛在四周流转,就连冰凉的雪花飞到唇边,伸舌尝一尝都是甜的。
就这样一路抵达承香殿,奕洛瑰斥退宫人,独自拉着安永的手走上玉阶。二人冒着严寒跨过殿门,顿时便如置身暖春,冻得冰凉的身体被熏笼和香炉里吐出的烟气烤着,反倒越加瑟瑟发起抖来。
“看你,还是冻着了吧?”奕洛瑰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拿这句做了开场白。
安永望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一笑,洞悉彼此心思的二人便又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奕洛瑰又拉着安永的手,牵着他一路跑进温暖的浴室,竟顾不得解脱衣裳,直接孩子气地跳进水池,借着浮力将安永抱起,仰起头笑着细细端详他。
安永也伸手拂过他微鬈的鬓发,双目与他对视,目光相碰间,心也跟着悸动起来。这样心无芥蒂的对视,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一次,又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与他之间,过去的岁月总是交织着幻象和真实,直到而今,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这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奕洛瑰乐极之下,心底竟隐约生出一丝悲哀,终不免儿女情长地望着安永叹道,“永安,我们都不年轻了。”
安永迎着他心绪纷杂的目光,不觉也眼底酸涩地低语了一句:“我知道。”
“所以,哪怕就是现在,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想清楚了吗?”奕洛瑰用极其郑重认真的语气,沉声向安永告白,“我爱你,已经非关这一具肉身——我如果贪图姣童妖女,身后就是后宫三千,根本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大可不必为早上的话可怜我。同样的,如果你只是舍不得我的纠缠,只是害怕寂寞,天下的人也随便你挑选,我不过问,只不准你来招惹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迁就你了。”
安永听了他这番决绝的话,忍不住又落泪叹道:“我知道,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