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年岁不算很大,身子骨硬朗,住在旧宅,家事操持得井井有条。
这一次,她得到喜讯,住在大儿子家里,方便随时伺弄孙女,但是她又很想念小儿子,要到他家住一住。
叶鸿生推门进去,阮君烈正在讲电话。
叶鸿生站在旁边,听见是金生的声音,阮君烈说话的声音很快活,一团喜气。
阮君烈挂掉电话,笑盈盈地说:“我下午不去军务部了,你代我去。”
叶鸿生楞了一下,说:“好。”
叶鸿生准备回办公室,快马加鞭地赶一赶。
阮君烈想想,又急忙叫住他:“算了!你也别去,让其他人去。你晚上到我家来。”
叶鸿生有些诧异,回过头。
阮君烈笑道:“我娘来了。”
叶鸿生对阮君烈露出笑容。
下午的时候,阮君烈早早离开司令部。
叶鸿生到底不放心,亲自去一趟军务部。等事情办完,时候已经不早了。
叶鸿生没空准备,就近买了些礼品。
叶鸿生记得,阮君烈的母亲很喜欢吃黄鱼鲞,又去买了几只,与礼品一并提着,往阮家赶去。
他赶到的时候,厨房已经开伙。
叶鸿生急忙把吃的提到厨房去。
阮君烈看见他,瞅一眼,叹道:“不用买东西。快放下吧,过来坐。”
叶鸿生走得急,喘息着,忙跟他去厅里。
阮君烈的母亲朱氏坐在大靠背沙发上,身后垫了个刺绣垫子,舒舒服服的。含香正坐在朱氏手边,拿着银色的小矬子,仔细地替她修指甲。
看到叶鸿生进来,朱氏一叠声叫道:“快过来快过来!”
叶鸿生走过去,叫了一声“夫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朱氏招招手,把他招到跟前,摸住他的膀子,说:“好孩子,有些年没见到你。还是这个样子,知书达理的样子啊,是不是?”
朱氏对她儿子笑道。
阮君烈咧开嘴,一个劲地点头。
朱氏的眉毛很浓,长得英爽,很有几分燕赵儿女的豪迈。她身板很挺,略微发福,头发染成黑色,梳了个贵妃髻,一丝白也不见。来之前,她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袭宝蓝色旗袍,缎面上开着一朵朵玉兰花。
朱氏捉着叶鸿生的手,说:“这么晚才来家?忙吧?”
阮君烈忙说:“宾卿买东西去了,买了黄鱼鲞。我叫他不要买的。”
朱氏听见,快活道:“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瞧瞧,你父亲当年就说,这个孩子有心数,脑子里能想事,将来是有出息的。”
朱氏笑眯眯地握着叶鸿生的手,叫他坐下。
叶鸿生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点头坐下,自己喝一口茶。
朱氏问叶鸿生家里的状况。
听说他妹子没了,家里没亲人,朱氏唏嘘道:“兵荒马乱的,世道不好。”
叶鸿生恩了一声。
朱氏安慰道:“你现在有出息,你爹娘也能安心了,不要太难过。”
叶鸿生有些拘谨,点头说:“好的,夫人。”
朱氏揽着他的手臂,慈爱道:“不要生分。你和我们家有缘分,论辈分我们和你父母一样,你家阮伯伯在世的时候,可喜欢你了!金生他们也都喜欢你,你说是不是啊,子然?”
阮君烈一脸阳光灿烂的笑。
朱氏又说:“你能让他们兄弟俩个都喜欢,不说你坏,可不容易。”
叶鸿生忍不住也笑了。
朱氏笑吟吟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问:“成亲了吗?”
叶鸿生说:“没有。”
朱氏感慨道:“真是的!这样体面的孩子,谁家的小姐能有这个福气?别在意!男人第一要的是前程!你有志气,将来一定会娶个绝色佳人,才和你登对。”
朱氏又安抚他,说:“可惜我没生个女儿,子然他们没有妹妹。要不然,你肯定是我们阮家的人!”
话说到这里,阮君烈也由衷地点头,恨自己没有妹妹,阴差阳错。
叶鸿生哭笑不得。
朱氏想了想,眼睛一亮,对小儿子说:“你叔叔家的女儿珊儿。她的丈夫过世了,怪可怜的。珊儿也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长得美,不知道有没有再成亲?”
阮君烈皱起眉,反驳道:“不好,她性子不好,还爱摸牌。不能与宾卿在一起。”
朱氏正要做好事,被儿子泼冷水,立刻白他一眼。
朱氏说:“谁说的?你小时候与她也一起玩过,亲亲热热的,长大就这样了?”
阮君烈不敢反对,改口说:“好好,她很好。”
见他言不由衷,朱氏叹一口气,哀怨道:“你天天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挑三拣四的,什么样的闺秀都是不好。哪里懂得女人家的事情!”
朱氏哼了一声。
含香上来给她添茶,又给她捶腿。
含香今天打扮得也很用心,穿着葱心绿色的旗袍,头发打了几绺辫子,拿珠花络在一起,清清爽爽的,脸上施了薄薄的胭脂,看起来十分清新可喜。
含香坐在小凳子上,使粉拳轻轻捶朱氏的腿。
朱氏见她长得美艳,又不多话,肯乖巧,也喜欢得很。
朱氏在含香肩上摸两下,对阮君烈说:“你成日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见了这个就撇下那个,我看这些女孩子都很好。你也不要总是辜负人家!”
阮君烈无可奈何,咕哝道:“我辜负谁了?”
阮君烈瞪含香一眼,警告她。
含香屏着气,拿起紫砂的茶壶,往杯子里慢慢斟茶。
朱氏念叨起来,口口声声叫阮君烈学学他大哥。
阮君烈吃不消,找借口到厨房去,找了一碟子瓜果,自己去盥洗室,慢慢洗。
叶鸿生留着厅堂,陪着朱氏。
朱氏开导他,说:“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你们怎么就不懂?”
叶鸿生不逆着她,好脾气地点头。
朱氏掏心掏肺地说:“你是懂事的孩子,总想着什么民族、主义的。七想八想的,把自己都给耽误了!明天我就让金生打电话,看看珊儿有没有成亲。”
叶鸿生忙说:“不用。”
朱氏说:“别客气!”
叶鸿生说:“不是。”
朱氏热情道:“别不好意思,跟我见外!你同姗儿结婚,以后就是阮家的人了,多好的事!要不你先看看她的相片?”
叶鸿生无奈道:“不能。夫人,我不能。”
朱氏揽住他,关心道:“你有什么心事?”
叶鸿生说:“我心里有别人,不能娶姗儿小姐的。”
朱氏一拍手,快活道:“很好!不管谁家的金枝玉叶,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提亲,或者让金生子然他们帮你,总是有些面子的。”
叶鸿生只好笑。
朱氏追问他半天。
叶鸿生摇头,说:“他不能与我成亲。
朱氏听了,失落片刻,摇头说:“你这孩子,倘若看上有夫之妇,再好也没啥想头的。那么痴心做什么?”
叶鸿生苦笑。
含香在旁边斟着茶,听他们说话,默默撇一下嘴。
叶鸿生不吭声,含着笑。
含香过去,给他们上茶,又拿起小矬子,继续给朱氏修指甲。
朱氏与含香闲话起来,叶鸿生得以脱身。
叶鸿生松一口气,去洗手间洗手,准备用饭。
阮君烈还在磨蹭,把水果泡在水里。
阮君烈正站在镜子跟前,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阮君烈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叶鸿生过去洗手,顺便帮他洗水果。
刚才被母亲说了一顿,阮君烈有点尴尬。
阮君烈把手擦干,迟疑道:“珊儿是挺美的。你要不要看看?跟她结婚蛮好,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叶鸿生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湿漉漉的按在盆边,转头望他,眉心纠结在一起。
阮君烈知道说了过分的话,把嘴闭上,不过不准备道歉。
阮君烈掉过头就走,被叶鸿生猝然捉住手,搂了过去。
阮君烈吓一跳。
叶鸿生用手臂束紧他的腰,将他搂在怀里,阮君烈还没来得及挣开,就被他亲了一下,亲在唇上。
阮君烈差点叫出来。
叶鸿生亲着阮君烈的嘴唇,满怀柔情地轻吮片刻,任由他挣开。
阮君烈推开叶鸿生,目露凶光,瞪他一眼,有些狼狈地擦了一下嘴唇,别过脸,走出去。
阮君烈到客厅叫开饭。
厨房将精心准备的晚宴摆上桌,含香帮着摆碗碟。
阮君烈用茶水漱口,又吃了两块薄荷糖,心跳依然很快,平静不下来。
叶鸿生洗好水果,端出来,摆着茶盘里。
朱氏坐到饭桌上,叫他们一起来。
大家依次坐下。
含香坐在朱氏旁边,另一边是阮君烈。叶鸿生坐在阮君烈旁边。
八仙桌上摆得满满的。
朱氏看了一遍,笑吟吟的,问阮君烈要不要吃扒鸡。
阮君烈很喜欢吃扒鸡,今天厨子做得也好,色泽红润,香气扑鼻。
叶鸿生和含香一秒都没耽误,同时去夹扒鸡。
叶鸿生离菜近,离阮君烈也近,抢到手,放在阮君烈的碟子里。
阮君烈默默地吃,食不知味。
含香没抢到,只好夹一块鸡腿,送给朱氏。
朱氏乐不可支,对阮君烈说:“你瞧你,还让客人动手。”
朱氏让阮君烈给叶鸿生盛汤。
阮君烈犹豫地站起来,盛了一碗汤,想端给叶鸿生。
叶鸿生要来捧。
阮君烈怕碰到他的手,顿时拿不稳,不小心泼一点在他身上。
朱氏见状,忙叫阮君烈坐下,埋怨说:“你这孩子,就是伺候不来人!”
叶鸿生的军服被弄脏了。
叶鸿生温和地说:“不要紧。”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这个罪魁祸首,暗自手痒,想揍他凶他,但是他娘还在,要忍着。
阮君烈忍住烦躁,把帕子丢给含香,说:“我弄不好。你帮我照顾一下宾卿。”
含香立刻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给叶鸿生擦了擦衣裳,又给他夹菜布菜。
能做的全部做完之后,含香重新盛一碗汤,把碗牢牢捧着,塞到叶鸿生手里,冷哂道:“请慢用。”
叶鸿生苦笑着,接过去,说:“谢谢你。”
第39章
阮君烈的母亲在他家住了些日子,又搬回大儿子家。
朱氏离开的时候,叶鸿生上门,帮她搬箱笼,送她回金生家去。
阮君烈给他母亲置办不少东西。
朱氏临走时,免不了对叶鸿生关心一番,叫他早点成家。
朱氏放心不下小儿子,又嘱咐叶鸿生“你要多帮他”。
叶鸿生一直点头。
阮君烈安抚她说:“这一仗打完,国家太平了。我再来接你。”
阮君烈把母亲送走,一直送到哥哥家里。
金生在洋房门口等着,站在花坛旁边。
花坛里种着一丛一丛月季。
朱氏下车后,阮君烈与叶鸿生一起把东西都卸下来,开走空车。
朱氏恋恋不舍地挥手。
见到儿子走掉,朱氏一阵止不住的伤心,用手绢抹一下泪。
金生安慰母亲,将她搀住,走进屋里。
叶鸿生在开车,后视镜中看见朱氏流泪,心里不忍,说:“子然,为什么不让夫人多住几天?”
阮君烈也有些离愁,面上带着惆怅,但是他决绝摇头道:“已经住了一个月。我们下个月就要开拔,到时候不能耽误,还是早点送走好。”
叶鸿生这才知道,军事计划已经拟定,第十二集团军将要开进战场。
叶鸿生颔首,不再言语。
车子开回司令部,他们回办公室,阮君烈让叶鸿生去通知大家,组织开一个动员会。
叶鸿生领命。
阮君烈独自坐在办公室,看叶鸿生走出门。
叶鸿生用手带一下门,他修长的手指按在门把上,军服袖口的铜扣子闪了一下光,一闪而过。
叶鸿生离开以后,阮君烈打开抽屉,拿出一摞报告,低头沉思。
报告上详细记载了叶鸿生的行踪,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一一记录在册。
军统的报告都没有这样仔细。
叶鸿生出狱后,阮君烈亲自照顾他一段时间。
叶鸿生家里有很多书籍,其中一些是共匪的读物,另一些是国民党自己办的读物,时不时针砭时弊。
阮君烈不希望叶鸿生七想八想,一概处理掉。
叶鸿生倒也没有买回来,只定期买张报纸看。
等叶鸿生养好,回司令部后,阮君烈安排自己的警卫队监视他,一直没有间断过。
这支队伍对阮君烈最忠心,办事也机警。
几个月以来,叶鸿生无论做什么,都有人跟着他,连他投进邮箱里的信都有人掏出来,交给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将叶鸿生的信展开,发现是寄到老家的信,给一个远方堂舅,据说家里办喜事,叶鸿生说汇了点钱回去。
阮君烈立刻派人去乡下查,看看是不是真的。
警卫队查个彻底,回来汇报“是真的”,叶鸿生给了几十块现洋做礼金。
阮君烈派人住在叶鸿生楼上。
改风水的时候,阮君烈在叶鸿生家中顺道布下监听器,专门有人监听他的一举一动。
叶鸿生没有发现,安然住在里面。
警卫队监听了几个月。
叶鸿生家中很平静,很少有来客,只有两个故交进过他家门,一个是总参的一位参谋,
因为调动的关系,来与他辞别;另一个是叶鸿生的老战友,如今在西南地区的剿匪司令部工作,出差路过此地,来与他叙旧。
他们在叶鸿生家吃饭,谈天说地。交谈的内容第二天就出现在阮君烈手里。
阮君烈逐一过目。
阮君烈没法钻进叶鸿生的脑子里,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残留下有害思想,但是他可以侵入叶鸿生的生活,掌握他的一切动静。
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阮君烈格外留心。
叶鸿生没有感觉到异常。
阮君烈看他,他就会抬起头,温情脉脉地回望过去。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叶鸿生的眼神就变成赤裸裸的爱意。
叶鸿生给阮君烈铺纸,拿笔,帮他挂地图,有时还帮他穿靴子,备枪。
叶鸿生尽量不看对方,低眉顺眼的,动手做事,似乎是在公事公办,但是他的行为出卖了他的心意。
叶鸿生不由自主就想触摸阮君烈,时时刻刻想碰他。
叶鸿生的手指有意无意,触摸阮君烈拿东西的的手指、穿衣服时候的身体,像被磁铁吸住一样,往他身上粘。
被叶鸿生摸到,阮君烈会暗暗尴尬,心中一悸,不知该不该反应,会不会显得太大惊小怪。
好在叶鸿生有分寸,除了上次的一吻,没有更加过火的举止。
阮君烈扶住额头,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
阮君烈轻轻抹一下嘴唇,心里有点乱。
叶鸿生这个人刚柔并济,聪明,行军做事再认真不过,阮君烈本来对他无话不说,专爱倚靠他。如今发现,叶鸿生从思想倾向到私人爱好,无处不棘手。
方才,叶鸿生陪阮君烈,送朱氏去金生家。
阮君烈要抽出个箱笼,给母亲装东西,但是家中的柜子高了些,他抽起来有点不顺手。
叶鸿生急忙来替他够。
叶鸿生比阮君烈还高挑一些,帮他一起拿出来。
叶鸿生从后面拥上去,帮他扶住箱笼,几乎把阮君烈圈在怀里。
阮君烈一下窘得不行,手脚僵硬。。
叶鸿生在他耳畔温柔地说:“子然,你去陪夫人,我来拿。”
阮君烈耳朵发烫,赶快走远。
阮君烈不能再想,捏皱纸张,懊恼地咒骂一句。
阮君烈把资料收起来,一股脑塞进抽屉里,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