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烈站在二楼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发现形式不妙。
传令兵跑上楼,惶恐地说:“他们进镇了,长官……”
阮君烈沉着脸,说:“我知道。”
十五师快要回来,可是眼前,警备师撑不下去了!天要亡我吗?阮君烈无语问苍天。
传令兵还在等待他的命令。
怎样拖延一下时间?有什么方法?
怎么做……叶鸿生才不会歼灭这支可怜的队伍?不会在明天一早,让七十三师从岸边把十五师打沉在水里?阮君烈心念极速地闪动。
传令兵眼巴巴地看着他。
一声巨震,炮火炸塌了土房子。烟尘弥漫,一阵漫天的灰尘铺洒过来。警备师往阵地里收缩,但是敌军穷追不舍。
阮君烈说:“去和他们讲,我们要停火和谈。”
传令兵说:“和谈?”
阮君烈说:“对,我亲自去。”
传令兵大吃一惊,望着阮君烈。
阮君烈表情镇定,说:“去吧。”
传令兵离开后,阮君烈叫人喊警备师师长还有其他军官过来开会。
军官们集合后,听说阮君烈的提议,大都认为他是在赌命。他们说:“长官,风险太大。胜券在握,他犯不着和谈!你和他谈不到一起,万一他下毒手可怎么好?死的好窝囊!”
阮君烈坚持要试一试,认为这比全军覆灭强。
阮君烈心中有一种密不可宣的顽固想法,叶鸿生不会杀他,不能对他下毒手。有可能的话,他甚至可以回来,不会有任何损伤。倘若叛军不停火,整个阵线今晚就要崩溃,往后也会无以为继。
众人都在摇头,嗟叹时运不济。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令兵跑进来,宣布说:“敌军全线停火!请司令去!”
众人停止议论,鸦雀无声,看着阮君烈。
警备师师长猛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排众而出,说:“我负了伤,不堪大用。让我去吧!长官是万金之躯,不能涉险。”
众人立刻拖住阮君烈,附和道:“是是,长官不能涉险。师长去吧!”
“师长深明大义!”
“党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警备师作战不利,军官们对师长的无能有很多牢骚。见他自动请缨,这才挽回一点好感,送几句美言。警备师师长被叶鸿生TJ出来的队伍打得头破血流,头上和腿上裹着绷带,拄着拐杖,跟着传令兵,以一种慷慨就义的姿态昂着头去了。
众人安下心来,期待他的周旋。只有阮君烈蹙着眉头。
没想到才过一会,传令兵哭丧着脸,奔回来,叫道:“师长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说,司令不去,还要继续开火!”
众人好像炸了窝一样,纷纷痛骂叶鸿生无耻!忘恩负义!
阮君烈举手示意说:“不要吵。”
声浪低下来。
传令兵又说:“他们讲,他们会交一个师长给我们,作为人质。请司令过去谈。”
叶鸿生倒是很有诚意。
阮君烈冷笑一声,颔首说:“好,就这么办。”
第67章
临走前,阮君烈从警备师里挑出一名军官代为指挥,并交代“倘若他们抓住我,不放人。你们不许投降,要继续抵抗。”
阮君烈命令:“即使打不赢他们,也一只好枪、一枚子弹也不给他们留!”
临时指挥官回答:“是,长官。”
阮君烈去换了一身干净的军服,洗过脸。他把手枪装满子弹,想一想,又取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藏在靴子里。
七十三师占领了彭乡靠山一面的屋舍。他们选定一处砖砌成的小楼,作为谈判地点。这座楼房建得坚固,尚未毁损。阮君烈带兵前往,随从们被挡在门口。
七十三师交出一名军官,给警备师作为人质。两军各自架起机枪,用枪管瞄准对方。
阮君烈走进大门,有人为他领路,将他领进厅堂,要求他除下枪支武器。
阮君烈将斜跨的枪匣子脱下来,放在桌上。对方把枪收走,简单搜身后,请他坐下,说:“叶参谋马上就来,请长官先喝茶。”
阮君烈不快道:“我都来了,他居然没来?”
没有人理他。
阮君烈周围分布着好几名士兵,对他严加看守。
面前摆了一杯茶,阮君烈喝一口。茶叶倒还不错,不是什么陈茶。
在无聊的等待中,阮君烈暗地观察七十三师的士兵。他发现,看守的人里面有一个连长,但是服色和举止看不出他是连长。最开始为他领路的军人是团长,但是这两个人他之前都没有见过。很显然,叶鸿生已经将这支部队彻底改造过,把它变得战斗力更强,更具有凝聚力。
士兵们看守着阮君烈,一瞬不转地盯着他,完全没有互相说话。他们这种肃穆的表情同最初入伍的时候很不一样,阮君烈暗自惊讶。看来叶鸿生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贯彻,一丝一毫也不走样。
七十三师对叶鸿生有感情,自觉地对他忠诚,不怎么在意阮君烈这个名义上的司令。阮君烈怀疑,他们也同样不会买孙仲良的帐,不认其他军官。在一场战役中,指挥官临时改换军队的旗帜需要大多数军人的同意,军心不稳是做不到的。
如此一想,阮君烈的心头变得沉重起来。
叶鸿生与共军素有瓜葛,不清不楚,我为什么要让他去带七十三师?阮君烈自问。凭什么就放手把军队给他?叶鸿生与他的士兵在一起会产生多么惊人的威力,在抗日战争时期阮君烈就已经见识过。日军的铁蹄都没有踏死叶鸿生。
阮君烈不能多想,一想就悔恨不迭,痛骂自己色令智昏;与此相比,他更介意另一件事情——叶鸿生到底是何时与共军勾结在一起?阮君烈回忆他们分别前的岁月,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俩朝夕相伴,阮君烈对叶鸿生的动向了若指掌,到底是谁在其中暗通款曲?瞒过他的耳目?叶鸿生不爱说话,但是在他面前很难隐藏情绪。除了去荷塘边的那一晚,阮君烈发现叶鸿生的心弦剧烈波动,其他时候,他都没有发觉蛛丝马迹。
阮君烈冥思苦想。在他离开彭乡的那段时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后门响一声,叶鸿生进门,士兵向他问好。
阮君烈回过神,屏息以待。
叶鸿生穿一身很整洁的军服,褪尽了硝烟气息。看阮君烈坐在椅子上,叶鸿生的面色犹如拨云见日一般,露出个暖融融的笑容,轻声唤道“长官”。
阮君烈捏住拳头,回以一个狞厉的笑容。
叶鸿生走近后,叫士兵把阮君烈的手枪拿过来,只收走了子弹。
叶鸿生把枪捧着,重新还给阮君烈,郑重地说:“长官,多有得罪。”
阮君烈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再套上皮带,只把枪匣子提手里,站起来。
叶鸿生请他上楼,阮君烈顺着楼梯上去。
二楼有个饭厅,里面有张饭桌,墙角堆着一些军用的杂物。叶鸿生让人把饭菜摆上桌,对阮君烈说:“长官,你还没有吃饭吧?”
阮君烈确实没吃饭,但是他不觉得饿。
饭菜摆好后,叶鸿生把门关上,说:“先吃点东西吧。子然,你想谈什么,我们再谈。”
叶鸿生一露面,阮君烈就想揍他。乘着人少,阮君烈按捺不住,立刻拿皮带猛抽叶鸿生。叶鸿生闪避两下,被阮君烈势如猛虎地扼住,按在门板上,左右挥拳。
叶鸿生正在抵挡,士兵们听到屋里的响动,重重的敲门。
阮君烈这才松松手。
叶鸿生喘着气,说:“我们在谈。不要打搅。”
士兵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阮君烈森冷地盯着叶鸿生,好像随时能扑上去吃他的肉。
叶鸿生挡住要害,没受什么重伤,被打破了嘴角。叶鸿生抹一下嘴边的瘀伤,说:“长官,你受了很多委屈,先忍一忍。我们还没谈呢。”
叶鸿生把嘴里的血咽下去,说:“还有时间。等吃完以后,你想动手,我再陪你。”
阮君烈猛然想起来,不能太快撕破脸,他来这里是为了拖延时间,最好能拖一晚上。刚才一怒之下,他差点把这些抛到脑后。
阮君烈满面怒容,自己去桌边坐下。
叶鸿生也过来坐,给他倒了一杯甜米酒,陪他吃饭。
阮君烈喝下米酒,说:“你为什么关我的师长?”
警备师师长还在叶鸿生手里。
叶鸿生说:“我马上放他走。我没有杀他。其他人我也没有杀。”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说的是七十三师的师长和参谋。叶鸿生要起兵,这些人肯定已经被关起来,在牢房里。
阮君烈面色缓和一点,拿起筷子吃菜。
叶鸿生把他喜欢吃的菜端近一些。
阮君烈不理叶鸿生,自己吃米饭,不讲话。
叶鸿生在旁边看他。阮君烈吃了多久,叶鸿生就看了多久,一点也不嫌烦。
阮君烈简单用过饭,把筷子放下。
叶鸿生给他盛汤。
阮君烈忽然说:“宾卿……”
叶鸿生抬起头。
阮君烈似乎冷静下来,望着他,说:“宾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和赤匪断了,回到我身边,我不会杀你。”
叶鸿生诧异地看着阮君烈,把汤碗放下,慢慢收回手。
阮君烈想了想,又加重砝码,接着道:“我不会杀你。而且……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考虑给你!”
叶鸿生避开目光,快速地眨动眼睫,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受了很大的诱惑。阮君烈期待着他的反应,但是叶鸿生随即又露出悲伤的表情,显然,他觉得没法答应。
阮君烈面色变得黑沉。
现在说这个恐怕晚了,但是见到叶鸿生后,他很难死心。叶鸿生的言行举止同之前一样,总让他产生错觉,认为自己还在主宰一切。
阮君烈遭到拒绝,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情顿时变得狂躁。
叶鸿生小心翼翼地把碗碟移开,擦桌子。叶鸿生站起来的时候,阮君烈看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玉玦。
阮君烈扑上去,从他身上将玉玦揪下来,拽断了绳子。
叶鸿生慌忙扯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子然!”
阮君烈嘲弄道:“我不会要回来!你急什么?”
阮君烈发狠,将玉玦掼到地上,崩出一声脆响,将这宝物摔得四分五裂,冷道:“好好收着吧。”
听见玉碎的声音,叶鸿生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叶鸿生俯到地上,到处摸索,将碎玉一片一片拾起来。看他低着头,整个人都黯淡下来,忍着悲戚的摸样,阮君烈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快意,好像摔碎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
叶鸿生将碎片拾起来,收好,重新坐下。
阮君烈目露凶光,恶声恶气地问:“你何时与共匪勾结到一起的?敢瞒着我?”
叶鸿生叹一口气,回答道:“子然,你不知道。当年阮公送我去东洋求学,回来之后,我去过延安。那个时候我就入党了,是秘密的。”
阮君烈失声道:“那个时候你就是了?”
叶鸿生轻轻点头,说:“是。”
阮君烈眼里冒出的火简直能把他烧了。
叶鸿生勉强笑一下,说:“抱歉。”
阮君烈骂道:“对着阎王说抱歉!老子早晚宰了你!”
叶鸿生闭上嘴唇,温顺地看着他。
阮君烈拷问道:“这次改换门庭,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叶鸿生苦笑,不答。
阮君烈冷哼一声。
叶鸿生沉吟片刻,说:“子然,红军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阮君烈怒目而视,用眼瞪他。
叶鸿生只能叹息,说:“我这里有一封信。你要看吗?“
阮君烈说:“什么信?”
叶鸿生说:“徐正恩写给你的。你看了可能会生气,不过他还活着。”
阮君烈大惊失色:“他还活着?他的追悼会已经开过,总统给他追封中将!抚恤过家属!”
叶鸿生平静地点头,说:“他已经投奔了红军。”
这个消息像一个重磅炸弹。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抢过来,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第68章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抢过来,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子然贤弟:南京一别,恍若昨日,你我已成陌路……”
从字迹与格式上看,确实是徐正恩本人。徐正恩在信上写道,锦州失守时,他留下来执行坚壁清野的任务,心情绝望,信中写道:“不想给共党留下生产空间,我军不得不抢光存粮,把百姓的房屋烧毁,不知多少穷人哭号奔走的惨状,又滋生多少恶事……”
事关党国的存亡,他狠心执行军令,心中却郁郁寡欢,自述“这是我自从军以来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日子”。在撤退中,他不幸被俘,试图自杀,被解放军战士所救。获救后,他想了很多,常常“思虑为何我党惨败至此”。挣扎一段时间,他放弃了原本的立场。徐正恩写道:“贤弟羡慕我早生了几年,曾为国父扶灵,经历过北伐。愚兄何曾想过今日变节作一个贰臣……”
阮君烈心中不是滋味。
徐正恩在后面陈述了他的心情,写道他“有愧于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然而实在“无以为继”。信中说:“近年来,败坏军纪、误国殄民之事时有发生,无需多讲,你我都知晓。本以为克敌为上,岂料大局未定,我军积弊太深,积难重返。时至今日,三民主义无法落地,民权、民生遭到践踏。我等热衷战局,对此竟然毫无作为……”
“岂止是主义的丧失,”徐正恩写道:“党内离心离德,小人当权。愚兄与蒋公有师生之谊,北伐以来,誓死跟随校长。贤弟必然认为,公对我的宠信是不会动摇的。呜呼哀哉!事情并非如此!我一时激愤,恶了宋子文,便身系牢狱。这件事请我未曾告诉过你……”
阮君烈心中震惊,翻过一页去。
徐正恩叙说道:“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真是羞愧难当!孔祥熙、宋子文等人不杀,何以谢天下?蒋公偏偏倚靠他们,令人痛心!党国陷入危机,除了倚靠这些人,蒋公寄希望于美军的援手,可恨美军常怀不轨之心,借机敲诈。贤弟可知,蒋公不做出退让,美军停在云南的上千架飞机,宁可毁损也不交予我军!让人齿冷……”
阮君烈急切地展阅。
信中写道:“如今想来,无论是美军还是孔宋等大家望族,皆不是党国能依靠的。抗战胜利,我们依靠得是人民!自己的骨肉同胞!拖着残躯,我时常回想,战区的同胞食不果腹,我军抢走存粮,点燃房屋,了断的不是共军后路。老百姓恨我们恨得要命……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阮君烈手指微微发颤,不忍细看,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徐正恩写道:“被俘后,我发现所谓共产共妻,不要民族利益之说不是真的。新民主主义可以接受。痛定思痛,我决心与过去诀别,接受改造。举行过追悼会,我已是死人,不必再活过来。唯独思念妻儿,恳请贤弟念在往昔情分,代为告知他们:我尚在人世。”
阮君烈看完之后,将信紧紧捏在手里,面色青白不定,久久不能言语。
叶鸿生陪在旁边,为他倒酒。
阮君烈喝下酒,对叶鸿生冷道:“你该不会是想劝我?”
叶鸿生忧愁地笑笑,说:“没有,你不会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