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晏一怔,脖颈微微一凉一热,旋即便火辣辣的痛了起来,但那弯刀当真没有再深入下去,只是虚虚的抵着他的脖颈,散发着凛冽的煞气。他抬头看向弯刀的主人,年岁并不甚大,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寻常农人的装束,平板普通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仿佛戴了面具一般。“你们是苏克哈的人?”
年轻人却看都不看他,视线落到捂着肩膀蹒跚站起来的袁知陌身上,冷漠眼底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凌厉,声音却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你要挟我?”
袁知陌靠着墙壁勉强站起来,额头微微冒着冷汗,唯一还能使用的左手抓着束发的簪子直抵自己咽喉,右手虚虚垂在腰侧,全身都因为吃痛而微微颤抖,刚才为了护住长孙晏,他的左肩被石头砸伤了,连抬手都做不到。
饶是如此,他神色却凌厉,握着簪子的手也异常稳定,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真的会将簪子刺进咽喉,“我就是在要挟你。放人!”
年轻人定定看着袁知陌一眼,冷漠眼底倒是隐约掠过一抹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南越人?”
此话一出,无疑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长孙晏脸色骤变,“你们真的是苏克哈的人?他到底想做什么?”话音未落,胸口一阵剧痛,他整个人被年轻人一脚踹的横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墙壁,气血一阵翻涌,狠狠呕出一口血!
袁知陌一惊,下意识往长孙晏那边扫了眼,就这么须臾功夫,眼前黑影一晃,他心里暗叫声不好,直觉往后退,但已经迟了。
吱嘎一声脆响,上一瞬还在他手里的簪子已经断成两截,被年轻人随随便便掷在地上。年轻人扫了眼碎簪,很有耐心的问,“你还没有回答我。”
“森革,我不仅知道你是苏克哈的人,”袁知陌喘了口气靠近年轻人,以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道,“我还知道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默默将最至关重要的一句话吞回去,还曾是苏克哈的禁脔。
上辈子他与这个人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但因为容浔与苏克哈是同盟军,他也大概明白这个被称为苏克哈影子的年轻人的身份。
他是已逝的南越王与一个牧羊女所生的孩子,但因为南越王后的反对,牧羊女也是个烈性子,带着森革离开了南越。十五年后苏克哈打猎时掳获了一个混迹在狼群里的狼孩,就将那孩子收进了帐内,并唤他森革。
森革,五越语里狼的意思。
五年后机缘凑巧,苏克哈才知道自己颇喜欢的禁脔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兄弟悖伦这种事情即使在民风彪悍粗犷的五越也算是大事,所以森革的身份也从禁脔变成了苏克哈的影子,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真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
森革被说破秘密,脸上却依旧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点点头,琥珀色的眸子凝定如水,“你还没回答我。”
“……”袁知陌额头青筋跳了跳,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他居然跟个不能算正常人的人玩心机,他咳了声,“苏雅儿。”
总不能说这是上辈子的记忆吧,只能委屈苏雅儿了。
森革点点头,突然一个旋身,脚尖一挑一抬,将已经摸到弯刀的长孙晏再度踢飞出三丈开外,冷冷下命,“把他绑起来。”他抬头看了眼袁知陌,认真的道,“我不杀他,你也不准死。”
袁知陌唯有苦笑。
森革他们这次过来,居然是挖了一个山洞,但因为时间仓促,山洞并不算宽阔,只能容纳一个人前行,却也不知道延伸到何方。慑于长孙校尉的虎威,森革的人用牛皮绳将长孙晏捆的跟个粽子,又像是牵牲口似的拽着往前走,长孙晏一张脸黑的早就黑不能再黑,苦于森革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想骂人都骂不出,只能黑着脸被人拽着往前走。
相比较长孙晏的惨烈待遇,袁知陌倒是没受什么虐待,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会武,又受了不轻的伤,唯一的武器也被折成两截,最重要的是森革就走在他的后面,他就算是想玩把戏也玩不出什么来。
在绝对武力面前,任何聪明智慧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袁知陌也早就放弃了逃离的打算,也不想询问森革为何能找到他了,许是自小生活在狼群的缘故,森革身上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敏锐,如同野兽一般。
他只疑惑的是,“这次山坡崩塌,是不是你们的手笔?”
他一直都觉得奇怪,就算这里水土干燥容易发生滑坡,但不过只下了半宿暴雨而已,不至于引起那么强烈的滑坡,而且是南面那块坡地,那边分明还是有不少植被的。
森革回答的言简意赅,“是。”
袁知陌猛地握住拳,不置信的怒瞪森革,“你们疯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样会害死多少人!”那块坡地下少说也有五个帐篷!
森革奇怪的看着面前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的少年,他从刚才一开始就表现的很冷静,没想到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这么激动。但这样的激动却让他并不反感,他身边很多人都喜欢舍弃同类,和狼不一样,所以森革难得的耐心解释道,“没有人死。”他顿了顿,“他不想杀人。”
“他?”
话音未落,头顶上洒洒一响,幽黑的洞里突然刺目的光落过来,袁知陌下意识遮住眼,眨了眨眼才抬头看过去。
苏克哈站在被掀开的洞口处,一身金色狐皮制成的大氅,大冷的天也不嫌冷,露出大半蜜色的胸口,冷硬深刻的五官愈发如刀刻一般,琥珀色的眸子在灯火下闪耀着漂亮的色泽,越发显得倨傲而狂肆,“我当然不想杀人,人杀光了,谁替我打仗?”
洞口居然是在苏克哈的帐篷里。
显然他们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毁坡,掳人,不着痕迹而又天衣无缝。
外面雨声风声喧哗声交织在一起,似乎闹的很厉害,倒是愈发显得帐篷里静的惊人。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容浔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就被袁知陌压了下去,他冷冷看着盘腿坐在羊毛毯里喝酒的苏克哈,却也不说话。
苏克哈没料到袁知陌居然能耐得住性子,满腔的话无处开口,倒凭凭生出一种被小觑的念头,不由皱了皱眉,恶意道,“忘了告诉你,睿郡王刚才不知何故偷偷出了营,看方向倒是京都方向,这么风大雨大,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袁知陌神色不变,淡淡看了他一眼。
苏克哈不可能对容浔动手,容浔若出事,苏克哈的打算也算是落了空。
但他没想到他这一眼将苏克哈的怒气看了出来,苏克哈眉头一皱,转而扫了眼那边被捆成粽子的长孙晏,手指轻轻一弹,“杀了他。”
袁知陌脸色骤变!
负责看管长孙晏的人已经举起了弯刀,瞬间,手起刀落!
第59章:订盟
叮当一声,弯刀落地,刀上染血。
袁知陌一口气微松,才发现全身已然汗湿。
长孙晏骇然看向挡在他面前的森革以及森革血染似的左臂,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这人居然用自己手臂替他挡了一记。森革左臂上的血顺着手腕滑落在他的脸上,温热还凉,带着灼烧似的温度。
“你……”长孙晏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目瞪口呆的看着如山一般挡在他跟前的森革,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情绪。
苏克哈危险挑眉,不悦看向与他做对的森革,浑身敛散出让人心惊的煞气,“森革,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森革低头扫了眼依旧在震惊中的长孙晏,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将自己的伤臂随便搂了搂,“我答应过他,不会杀他。”迎向袁知陌感激的眼神,孤冷青年依旧面无表情,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只是做了自己承诺过的东西罢了。
苏克哈眉头倏地一拢,气息更为凛冽,“你违逆我?”
森革抬起头,神情漠然却毫不退让,“我先答应他的。”
苏克哈盯着那双与他极其相似的眸子,一股怒气猛地涌上心头,猛地拍案,手下矮榻碎的几散。
“给我滚出去站着!不得我的吩咐,你不准进来!”
相比较苏克哈的勃然大怒,森革倒没有太多反应,捂着手臂就往外走,走了几步脚步突然一顿,在众人瞠目之中折回头,单手拎起捆成粽子似的长孙晏就往外走,“我带他出去。”
“妈的,你给我把人放下!”苏克哈铁青着脸咆哮,“我答应你不杀他就是了!”
“我不信你。”森革答的干净利落,抓着人就走。
袁知陌心里倒是一喜,长孙晏身份贵重,只要他出了这个帐篷,肯定有很多人发现不对!可是下一瞬,他的希望彻底破裂——森革不知从哪里抓出来了偌大的牛皮口袋,将长孙晏倒头栽弓死命塞进去,袋口一扎,肩上一扛,走人。
袁知陌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倒是真的想笑——这事闹的,算哪般呢?
眼角瞥见铁青着脸似乎又要发怒的苏克哈,他赶紧将笑意压下去,撑着手臂直起身,肩胛骨的痛让他不由自主皱了皱眉,自从遇见容浔,他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加起来受的伤比上一辈子都多,这人果然是他的灾星!
心里暗骂容浔祸害,他脸上神色却淡,“长孙晏身份贵重,杀了他除了激怒我跟长孙将军府外没有任何用处,苏克哈王子何其聪明,不该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吧?这次领军是长孙启,如果他知道他唯一的侄子死在你手里,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苏克哈眸光骤厉,被森革掀起的狂躁瞬时被强压下去,不可否认,袁知陌的话真的说中了他的心思,长孙晏这人确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若是因此得罪了长孙将军府,倒不值当。刚才倒真的差点做错了事情……眸光微动,他徐徐扫了眼过去,“你别忘了,你们刚才还在山里埋着,如果不是我你们可早就死了,我杀了他,随随便便的将他往山里一塞,谁又能知道?”
“是没人知道。”袁知陌垂了垂眼,眼底滑过一抹决然,淡淡的道,“但你跟我的合作,也就彻底不可能了。”
苏克哈神色一凝,挑眉看向眼前纤细甚至虚弱的少年。
他还是那日在茶楼砸开时见过袁知陌一面,当时一团混乱,他只隐约记得这孩子模样似乎不错,倒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
苏克哈绑了袁知陌其实纯粹是灵机一动,那日茶楼崩塌,他亲眼看着皇长孙容隽与长孙晏都似乎颇为重视这个少年,令人查了查,才知道他与容浔也有些关系。直觉告诉他袁知陌定然是奇货可居,说不得以后会派上用场,所以他特特命了森革赶过来掳人。只是没想到袁知陌混在军队里,颇浪费了一番功夫森革才找到人。
如今细细看来,许是受伤的缘故,袁知陌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身形纤瘦的让人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折断,愈发显得小,不像是十八,倒像是十五六。面相虽然看起来稚嫩,气度却从容凝定,淡然沉稳,倒又像是三十来岁的人,这样怪异的气质融合在一个身上,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倒是有种怪异的协调感。
这人,有点意思。
苏克哈难得起了兴致,挥挥手让侍从都退出去,坐直了身体,“哦,你跟我能合作些什么?”
袁知陌淡淡扫了眼过去,直接道,“你绑架我,不过想利用我脱离大雍对你南越的钳制,但你实在是高估了我的价值,跟万里江山相比,我这个人根本不值一提。”
苏克哈眸光微动,“继续。”
“我可以帮你逐步脱离大雍的控制,时间可能久一些,但绝对一劳永逸。”
苏克哈抬抬眼皮,似笑非笑的嗤了声,“我为什么要信你?”
“就凭我是袁知陌。”
淡淡一言,狂傲自现,偏偏说话的人神色淡定自若,白衫纶巾,俱是一派尽在掌握中的从容底定,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真的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你有什么好处?”
袁知陌站直了身体,眼神坚定而决然,“很简单,你放弃跟容浔合作,他能给你的,我同样可以给你,甚至可以给你的更多!”
很多年后,苏克哈与袁知陌把酒夜话,苏克哈老老实实的摊摊手,“我本来就没把你想那么重要,但想着以你换些粮食装备应该还是可以的,”在袁知陌面无表情的凝视下,他讨好的笑了笑,“你知道,打仗肯定是要损失物力财力的,而且到时候肯定是在老子的领土上打,打完之后老子最起码要挨饿三年,定熙很有钱,大雍很有钱。”
换言之——袁知陌值钱,是真正意义上的钱。
袁知陌一愣,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果然是被上辈子的阴谋论给折腾的疯了,总是将事情往复杂方面想,倏不知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还不到那个档次。他揉了揉太阳穴,“那你为什么要执意杀阿晏?”
“那是因为老子纯粹的被你的态度给气着了,老子没见着你这么傲慢的肉票。”苏克哈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那你后来为什么信我?”
“不是你让我信你的么?”
“……”
当然,这是后话。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外面也忙乱了一夜,好不容易把人员清点清楚,先锋军里便炸开了。袁知陌的失踪没多少人在意,他本来就是顶了长孙晏手下一个亲随的名额,那个亲随姓秦名陌,临出征前家里寡母突然重病所以回家侍奉,长孙晏便将那人的名帖挪给了他。但长孙晏的失踪不亚于是风暴,长孙晏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校尉,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是长孙将军府里如今唯一的男丁,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的责任!
于是,宿营休整,原地开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热热闹闹的挖了一日后,乐于助人的苏克哈王子殿下也命人上前帮忙,并且挖出了高烧昏迷即将成为尸体的长孙校尉。
四下无人时,苏克哈暴跳如雷,指着森革鼻子痛骂,“你蠢啊,我让你滚出去站着,你把他带出去干什么!陪你淋雨啊!”
森革自知理亏,瞥了眼昏迷中的长孙晏,默默挨骂不提。
袁知陌心急如焚的看着床榻上高烧不退的长孙晏,因为这次事情闹的极大,他也不想被容浔他们发现他在军营里,干脆换了个身份留在了苏克哈身边,反正秦陌本来只是个小兵,就算失踪也无关大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素来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便来势汹汹,军医完全束手无策,只能不断熬煮着各式各样的汤药,却没有丝毫效果。不过两日功夫,长孙晏整个人都瘦脱了一圈,全身通红发热像是煮熟了的螃蟹,嘴上起皮起泡,看起来格外凄惨。
长孙晏含含糊糊的呓语了声,“知陌……”
袁知陌忙低下身,“我在。”
长孙晏却仿佛没听见,只是一声声的唤着,含糊在口里,支离破碎,偏偏又异常执着,倒是让人平白添了些心酸。苏克哈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道,“这小子对你倒是情深,你不知道当初茶楼垮掉的时候,他在外面为了挖你,足足挖了一日,那手最后都没办法看了。”
袁知陌看着昏迷中的冷硬少年,心里微微一阵刺痛,可是有些事情注定没办法两全,他这一生,注定是要欠阿晏了。
外面突然一阵喧声,马嘶长鸣声高亢入云,几乎是在同时,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掀开!
脸色很难看衣服也很难看,浑身上下都很狼狈的睿郡王森森环视四周,凤眸冷寒,“袁知陌,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