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夏阳捂着领口的位置,死死按住了不肯松开,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哀求,“我不想去医院。”
蒋东升低头看了一眼,夏阳脖子上还带着轻微的红色痕迹,正从领口微微露出一点。他冲夏志飞道:“把那个床单揪下来给我!”
夏志飞力气不小,立刻扯了粗布床单过来,瞧见蒋东升把他哥整个儿裹起来,便上去帮忙,“我哥哥病了对不对?他现在很冷吗?”
蒋东升没工夫哄孩子,随口应了一声,“对,他生病了,我得赶快带他去医院。”
“去医院就好了?”
“对,去了打一针就好了。”
夏志飞立刻从木床上爬下来,擦了把眼泪,从床底下拖出个手摇铁杆来,“我,我现在把这个给我爸送去,让爸回来开、开拖拉机送我哥去医院,呜。”
蒋东升看了一眼那手摇杆,停下脚步道:“你偷藏起来的?那现在拖拉机停哪儿了?”
夏志飞抱着个手摇杆,含着两泡眼泪道:“在我爷爷家的后院儿里!”
“带我过去!”
丢了手摇杆的夏国强这会儿正在七队帮人修车。他原本是想在最后一天帮着杨树湾几个大队收割完剩下的那点小麦,可他早上翻了底朝天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摇杆——那时候拖拉机都是需要手摇的,拿着手摇杆使劲发动几下才能启动。他这边启动不了收割拖拉机,七队的一个大联合收割机也出了故障,急急忙忙喊他来帮忙修理。
夏国强正在地头上忙活,那边就来了报信的了,说是他家里的拖拉机自己开走了!夏国强吓出一身冷汗,骑上自行车就去追,这可是国家的啊,丢了他可怎么回农机站跟领导交代!
他一路边问边追,后来都不用问了,他拖拉机后面的收割轮没卸下来,开走的那人可能也不会调,就这么一路拖出了好长的一道痕迹。夏国强顺着这痕迹一路追到医院,果真瞧见正门口停着的那辆拖拉机,后边的收割轮都磕出凹痕了,跟夏国强心疼的不行。
夏国强打问清楚了,撸着袖子就冲到病房去了,老夏家的人平时就火气大,这次更是不准备客气了!可等他推门进去,便瞧见自己家两个小子正躺在病床上睡得香甜。
夏阳手上扎着点针,正在输液,眼圈下微微有些发青,瞧着很是疲惫。一边的夏志飞缩着跟哥哥睡在一个枕头上,嘴里啃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人事不知。
夏国强那暴脾气没等发作顿时就哑火了,他想进去瞧瞧夏阳,刚小心迈了步子,还没等走近便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孩压着嗓门喊了他,“夏叔。”
夏国强回头去看,“东升?”
蒋东升穿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也翘着一撮儿,端着一个小铁盒走进来,铁盒里放着刚领到的几粒药片。他把铁盒放在夏阳床边的小柜子上,示意夏国强跟他出来,“夏阳刚睡了,咱们出去说。”
蒋东升带着他到一侧的走廊上,笑笑道:“夏叔,你是来找车的吧?对不住,我一着急,也没跟你打个招呼就给开来了。”
夏国强摆摆手道:“我也是急糊涂了,没想到是你给开出来的。”他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蒋东升开汽车,比起他这个拖拉机,那个可是高级的多。夏国强心里放心了点,他觉得蒋东升好歹也是个熟手,不至于胡乱开糟蹋了机器,只是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没想到你还会开拖拉机,你家……也让你学这个?”
蒋东升含糊道:“嗯,我爷爷让我多学点。”其实他这也是头一回开拖拉机,以前在部队的时候跟着学过几天坦克,这俩都是操作杆驾驶,其实说起操作原理也差不多。就坦克后边从来没挂过收割轮,那么笨重的一个玩意儿,一路滚过来可真费了不少劲。
夏国强那边还急着干活,陪了夏阳一会就匆匆走了,临走把兜里零零碎碎的钱都给掏出来,一把塞到蒋东升手里,道:“你们先在医院,这些钱拿去买点吃的,夏阳喜欢喝粥,你给他买点热乎的。我回队里去,等你们打完针我再过来。”
蒋东升身上不缺钱,不过也接了这点零钱答应下来。
晚上的时候夏家果然来了几个大人,蒋东升劝了几句让他们都回去了,又以影响夏阳休息为由,让他们顺便把夏志飞给拎了回去。夏志飞从被窝里被抓出来,半梦半醒的,等出了医院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
蒋东升自己留在这照顾了一宿,这边小医院条件简陋,没有多余的床铺,他拿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凑合着睡。夏阳晚上又有点发热,他便几次起来拿毛巾给夏阳擦,也学着用酒精给夏阳揉手心脚心,给他散热,等到后半夜,瞧着夏阳温度降下去了这才放心。
夏阳身体在京城的时候已经调养的好了些,恢复的也快,在医院住了一晚就好了。
蒋东升凑过去拿额头贴着夏阳的,给他试温度。夏阳躲了几次,都被他按着后脑勺给制住了。
“幸好你没事。”蒋东升贴着夏阳小声说了一句,又捏了捏他的脸道,“回去以后我得再养的仔细点,刚有点肉,又没了。”
夏阳这次病的突然,夏石三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他心里愧疚,一再让夏阳在他这里好好养几天,听说夏阳要泡中药汁,更是亲自跑去杨树湾最好的木匠那里让人给打了一只大木桶,一路扛着回家来。这木桶太大,搬不进屋里,夏石三干脆在外头扎了个凉棚,围了一圈儿草席,“那就在这里吧,烧水熬药也方便。夏阳,这个单给你用!”
夏阳推却不过,只好留在了爷爷家,也不知道蒋东升从哪儿抄下的方子,出去一趟也包了些中药回来给他用。夏阳将信将疑,凑近了闻那些泡出的药汁,倒是跟之前的没什么区别,也就先用着了。他用这药方十几年,好像自从跟了蒋东升不久就开始用了,对这个味道很熟悉。
木桶很大,里面的热水兑了药汁,泡了一会就浑身热了。夏阳额头出了一层汗,终于舒服了些,他抬手擦了下额头,却被手指上的那股草药的味道弄得微微皱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木桶是新打的,带了新木头的味道,这药汁比以前闻着刺鼻一点。
夏阳捧起一些水凑近了闻了下,青涩的草腥味更浓了,都有点发苦。他皱起鼻尖,抬头去喊站在门口蒋东升,“你没抓错药吧?这个味道跟以前的不太一样,你把抓药的药方拿过来我看看。”
蒋东升依在凉棚门口给他放哨,其实自己看的倒是更多些,这会儿听见夏阳喊他,便走过来道:“药方都是医生写的,龙飞凤舞咱们哪儿看的懂,我下次再去军区总院遇着那个医生的话就问一下吧,让他写个清楚的留下来。”
夏阳还在那皱着鼻子闻,觉得这药汁味道不太对。
蒋东升伸手在水里面搅了下,道:“是不是我把药汁兑的太浓了?我以为多放点好,下回我兑少点,你再试试。”
下回再泡的时候,果然味道轻了许多。蒋东升站在一边瞧着夏阳跟只猫似的左闻右闻,走过去揉了他脑袋一把,“这回一样了?”
“嗯。”夏阳觉得跟自己以前用的一个味道了,这才放心。
蒋东升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我记住分量了,下回一定不出错。”
夏志飞自从夏阳生病之后,便霸占了哥哥身边的位置,寸步不离的守着。夏阳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瞧见小孩捧着个小药盒等他起来吃药,旁边的小堂弟夏志远也端着个小茶碗,颤颤巍巍的递过来。
在夏志飞的意识里,哥哥经常生病,但是吃了药就会好了,所以他把药片当成了第一重要的送到夏阳嘴边,并不懂要先吃点东西垫垫才能吃药的道理。他一直跟在夏阳身后,等着夏阳吃完药,便拽着夏阳的衣摆让哥哥蹲下来,学着蒋东升那样将额头贴上去,努力去试着感受额头的温度。
夏阳笑道,“谁的热?”
夏志飞顶着夏阳的额头,亲昵的蹭了蹭,眼睛笑成一弯小月牙,“我的。”
夏阳捏了捏他的小肉脸,“额头热的人就是生病了,要去医院打针,你怕不怕?”
“我不怕!”夏志飞伸手抱住夏阳的脖子,“哥哥,我替你生病,你要快点好起来。”
麦收之后便清闲了许多,大家等着去收购站交粮就行了,老夏家的几位表叔带着孩子也陆续离开,空出了里面房间的一张木板床。蒋东升终于不用睡砖头木板,只是他这边还没等放好枕头,红星农场就来了消息,说是之前他去找的那个人犯了投机倒把罪,给抓起来了。
******
小剧场之“好兄弟一被子”篇:
志远堂弟:好了没?你都看到啥了?
夏志飞:别动,我看到我哥了!
志远堂弟:你刚才就说看到夏阳堂哥了啊QAQ!!!话说你什么时候让我上去看一眼啊?
夏志飞:好,再等一会。
志远堂弟:你妹啊夏志飞,这话你都说三遍了好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一员大将
蒋东升来红星农场找的那个人名叫徐润,徐父曾是甘军长手下的兵,跟甘家有几分交情。这次蒋东升来找他,也是因为甘越的推荐,没想到会突然听到他被抓的消息。蒋东升没迟疑,立刻起身往红星农场赶过去,别的不说,单说这个人是甘越介绍来的,他就得去帮一把。
蒋东升赶到的时候,徐润还被关在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据说审了两三天了。蒋东升拿身上的证明信拍在桌上,先把人保了出来。他身上带着份儿从京城里过来的证明信,卡了一排的章,瞧着还是有几分能唬人的。
打击投机倒把工作组的几个人态度倒是还好,带着蒋东升去仓库领人。仓库里面只摆着一张破木桌子和硬板凳,一个瘦高个青年坐在那,戴着个断了腿的眼镜趴在桌子上提笔写检讨。瞧着就是关了几天有点灰头土脸的,倒是也没什么大碍。
工作组的人对着徐润的时候语气便没有那么好了,冷冷道:“徐润,你可以走了。但是你不能离开红星农场,你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必须随叫随到,等候进一步处理。”
徐润站起来应了一声,他是个聪明人,瞧见旁边站着的蒋东升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蒋东升冲他微微点头,等着工作组的人走了,这才上前道:“怎么样,还能走吗?”
“能,我就是被关在这写了几天的检讨,吃的跟平时一样,还多了个饼子呢。”徐润带着个眼镜,笑起来更像是个读书人。
徐润带着蒋东升回了他在红星农场住的地方,一路上把自己的事儿大概讲了一遍。他这次犯的事也不大,就是从南边倒腾来了一蛇皮袋子的纽扣。他从几个温城老乡那里听到的消息,知道南边国营大厂里积压着不少纽扣,因为厂子周转不开,正在以极低的价格往外出售。一等品是计划内的物资,不敢轻易卖的,二、三等品纽扣却是可以卖出一些。而北方正巧缺这个,徐润有些动心了,连夜坐火车去背了一蛇皮袋子回来,可还没等卖,就被抓了。
往常镇里也有些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因为卖的东西实在太少,大多还是拿些糖换废旧破烂的,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过去了。但是他这次不一样,虽然卖的也是些零碎的纽扣,但这些纽扣是他坐火车从南方带来的,这就属于跨地区商品流通了。
要是以往还好,但是年初开始就在严打,大喇叭天天喊着教育,整个红星农场没一个人敢动的,就这个徐润胆子大,不抓他抓哪个?工作组的人说了,这事儿说轻了是“投机倒把”,往重里说,那就是低买高卖“扰乱地方经济秩序”了。
蒋东升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从刚开始说的时候就条理清晰,除了偶尔皱皱眉头露出点倒霉样,竟然没抱怨一句。这让蒋东升对他有点兴趣了,好奇道:“你知道干这事儿会被抓,还去做?”
徐润那眼镜断了半截戴在鼻梁上有些不稳,他抚了抚,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啊,蒋少你不知道,这种明摆着赚钱的机会放在眼前,让它溜走了有多难受……哎,我忍了好几次,这回实在忍不住了,原本想着弄点小零碎东西安全些,没想到还是被抓了。”
蒋东升上次来红星农场见徐润,只是打了甘越的名义,过来瞧瞧他,想暗中观察好了再提做涉外酒店的事情。这次倒是给了蒋东升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充分见识了什么叫商人本性——让他们不去做生意,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徐润瞧着模样像个斯文的知识分子,但是他的心是活的,流着的是温城商人的血脉,祖辈千百年的习惯让他在任何时候都擦亮了眼镜去寻找机遇。所以他在改革春风刚刚吹起的时候就敏锐的嗅到了商机,商人的本能让他兴奋起来,克制不住自己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徐润的父亲是个驼背的干瘦老头儿,他身体不好,大夏天还穿着薄棉裤。这会儿瞧见儿子回来也没有太吃惊,笑呵呵的迎了他们进门,“我就知道你快回来了,刚才工作组的人来过,他们把那袋子纽扣又搬回来了。”
徐润有点吃惊,他没想到纽扣还能给送回来,看到父亲笑着冲那边的蒋少点头,顿时就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道:“蒋少,这真是太麻烦你了,你能把我保出来就很感激了。”他看中的是纽扣带来的商机,丢了货物虽然会损失,但比较起来并不是最重要的。
蒋东升看了那边的一蛇皮袋纽扣,笑道:“没什么,对了,你接下来还是打算卖纽扣?”
徐父叹了口气道:“他应该先看些报纸,看看书了。”
徐润狼狈的摸了摸鼻子,道:“对,我要吸取这次的教训,先了解了政策再钻空子……”徐父在一边咳嗽了一声,他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再找出合适的机会卖纽扣。”
蒋东升觉得这个人更有意思了,他就喜欢这样耐打击的。凡事多操练几次也就会了,难就难在一次次碰壁之后还能继续振奋做下去,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力气,这个人倒是越挫越勇。难怪他这样一副单薄文弱的瘦高个,还会被甘越正式的推荐过来。
“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京城做事?”蒋东升笑笑道,“别的不敢说,起码这回你经商不用再担心被抓了。”
这回不止是徐润,就连徐父都怔住了,他们已经在农场呆了许多年,甚至都做好了一辈子在这里住下去的打算,徐润虽然跃跃欲试,但是也没有敢想去京城发展。这样凭空出现的橄榄枝,让徐润原本还有些发灰的脸色也亮起来,像是整个人都活了,“蒋少,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徐父也沉默了下,他并不是完全的商人,当年在西北军区的时候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他当年因为成分背景问题,被斗的不轻。十几年的磨炼,已经让他当年的那份傲气散了不少,现在时不时紧张起来的气氛总是让他有些顾虑。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边想谈正欢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最有朝气,也是最有勇气的年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要干出一番事业的表情,同他当年很像。
“……涉外酒店?我听过这个,但是这个办下来是要批地的吧?而且还要在外国人多的地方,沿海一带吗?”
“对,我们商量了下,到时候应该会去鹏城,那边的条件比较宽松。”
“哦哦,太好了!我前段时间还在报纸上看到这个,那边的地皮可以租赁是吗,还有一个工业园区……”
徐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罢了,自己果然老了,是时候让他们年轻人去闯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