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道长。”斯热赶紧跑下楼,去找伙计端热水去了。
果不其然,没有半盏茶的功夫,柏彦就睁开了沉甸甸的的眼皮,有些木然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人竟然会露出如此焦虑不安的神色,他的心里却是有几分欢喜的。
他在罗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望着几个陌生的明教中人,立马问道:“这几位是?”
刘菻蒲这才站起身答道:“在下刘菻蒲,是唐钰的同乡故交,听闻赵公子路过此地,特来拜会。”
赵孟昕方才回想起宗泽和他讲的那番话来,又看看他们的衣着,果然都是明教的教众,莫非明教想拥立他起事?
此时,斯热端着瓷盆走进了房内,而嘎尔迪却亲自湿了汗巾,为敬慕的人擦拭额头,脖颈和手臂,殷勤的让柏彦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赵某浑身无力,就不回敬刘兄一礼了。”他有气无力的说。
“那先请赵公子好生休息,等今日傍晚,我们再来便是,刘某先行告辞了。” 刘菻蒲说罢就带着四名属下离开了客房。
黄梁子抱着胳膊说道:“看样子他们应是江湖中人。”
蒙古将军端过沏好的姜汤,小心的用瓷勺吹凉,这才送到了赵孟昕的手中。他点头:“嗯,我猜也是,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哪路人马,是否与朝廷为敌?”
“中原的江湖人士,大多不屑与官府走动,倒也谈不上为敌。”黄梁子讲完话,就转头盯着喝姜汤的校尉,在阴间的时候此人到底私下里和宗泽讲了些什么,又为何会和明教的人勾结在一起?他虽然清楚刘某定然是明教中有一号的人物,但却没有和嘎尔迪点破事实,有些话当讲,但有些话讲出来是会出大事的,做人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这是师傅多年来对自己的教导。
嘎尔迪很犹豫,他怕这几人会影响他们捣毁南方龙脉的行程,是不是应该通知附近的官兵,给他们调拨一些武艺高强的人手呢?但人太多,恐会暴露行踪,若传到宋国皇帝那里,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他扭过脸问伯颜:“此人你是第一次见?”
校尉灵机一动,放下空碗回答:“我曾听唐钰也就是儒林贤弟提起过这位朋友,应是个家中富庶的读书人吧。”
“你贤弟结识的人都挺古怪的。”他虽然心有疑虑,可还是不愿意刨根问底,无论是上次在野外碰到的书生,还是昨晚突然闯入的中年男子均着白衣,佩戴兵刃,言谈举止都透着江湖气,他怎会被轻易蒙混过去?
赵孟昕婉转一笑:“兵荒马乱的年月,出门在外拿兵器防身不足为奇,将军又何必疑心生暗鬼?”
嘎尔迪听了这话便微皱起眉头,校尉身上的刺又竖起来了,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不能跟此人对着干,免得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伤了和气,破坏了前日小溪边相拥亲热的美妙回忆。
“从今日起,先生就与我同住一室好了,这样彼此也有个照应,以免再发生同样的麻烦事。”他大言不惭的说着,但躺在床上的人却瞪着一双大眼讲不出半个字来。
道长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有点儿微妙,便找了个理由离开:“我去看看那个喇嘛还在客栈么。”说完就迈出了房门。
斯热也手脚麻利的关好了门,回去歇着了。
黄梁子来到喇嘛住的房前,往里张望了几眼,并没发现半个人影,便跑下楼去问掌柜。
昏昏欲睡的掌柜揉揉眼答道:“那喇嘛天明之前就离开了,走得匆忙。”
他又问:“此人往哪里去了。”
“像是往北去了。”掌柜的答道。
黄梁子这才返回了客房,躺到了床上,枕着胳膊思忖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无论是番僧杨琏真迦,还是明教的人马,都是冲赵孟昕而来的。
此人确实不简单,这便是“天子”自身散发出来的魅力,“天子”往往可以吸引很多仁人志士为其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古有姜子牙辅佐文王灭商,唐时袁天罡助太宗李世民,每位得道高人都有命定要效忠的君主,就连太保刘秉忠也不例外,对方的主子便是忽必烈。
而他呢?他是否要继续过这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日子,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家御医?他毕竟是汉人,在元朝廷中谋取官职确实不是很光彩的,数百年来,北方各地战乱不断,居于北方的汉人对大宋的归属感逐渐变薄弱,所以不仅是他,大部分的北方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看法,天下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过安稳的日子。
他是个修道之人,更没必要在意世俗的纷争,可默默无闻的为蒙古皇帝服务一生,他又心有不甘!
黄梁子翻了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是和师傅一样做个闲云野鹤,还是效仿姜子牙,袁天罡辅佐一位天子登上帝位?他踌躇的闭上了眼睛,似乎没人能给自己准确的答案。后者显然要冒很大的风险,有的天师为了自己的君主和国家不惜与上苍对抗,最后落得元阳散尽,几十年修行毁于一旦的悲惨下场。
至少,目前他没有如此勇气,为某个人押这么大的赌注……
21、山中美玉人中之龙
到了黄昏时分,罗鹏从床铺上起身,便轻手轻脚的穿好了靴子,睡在里面的人还未醒。
他洗漱完,下楼后便看到了刘菻蒲和四个侍从已经在客栈的酒肆里喝茶了。
“请问赵公子是否已经起来了?”刘菻蒲很有礼貌的问。
嘎尔迪客气的答道:“他还在睡着。”
“那我们几人就在此等候赵公子了。”刘菻蒲只得喝茶打发时间,但视线却片刻不停的在打量这个蒙古男子。他料定此人,不敢惊动附近的官兵,因为若是官兵闻讯,早就将整个许昌围个水泄不通了,看样子一定是赵孟昕瞒天过海骗过了蒙古人。
“请随意。”
蒙古男子来到柜台前,对里面的活计说道:“麻烦准备一桌酒菜,要有两盘素菜,两盘荤菜,热好酒让我的仆从端上客房。”
“行,您稍等片刻,我和老板娘说去。”伙计即刻钻进了厨房,客栈里的酒菜都是老板娘艺人打理的,兵荒马乱的,他们也没有闲钱雇厨子了。
嘎尔迪和伙计讲完话,转身的功夫便看到赵孟昕扶着楼梯慢慢的走了下来,对方脸色发黄嘴唇发白。
他赶忙跑过去扶住校尉,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你回去休息吧,道长说你阳气受损,这几天都不能随便走动。”
“刘先生等了我许久了,我没事的。”赵孟昕温和的笑了,随后便轻轻推开了罗鹏的手,向明教分舵主走了过去。
刘菻蒲连忙扶他坐下,又亲自倒上茶,低声说道:“刘某突然来拜访赵公子,确实是有些唐突了,但唐钰贤弟一再的称赞您,说您风度翩翩,才识渊博,所以便硬着头皮找上门来了,公子身体欠佳,我就以茶代酒,来,刘某先干为敬。”
赵孟昕也喝干了碗里的热茶,含笑说:“刘兄客气了,既然您与唐兄交情甚深,我们就是朋友了。”他瞥了一眼楼梯旁站着的蒙古男人,知道话不能乱讲,更不能让对方知道刘菻蒲他们就是明教的人。
罗鹏看出了赵孟昕的心思,就很志趣的上了楼,可心中自是无比郁闷的。
“将军,校尉呢?”黄粱子站在房门口问。
“他在和那几个人谈话,我们先吃饭吧。”他垂着头答道,打开了房门,坐到了鸡翅木的方桌前。
斯热刚好端着蒸好的炊饼进了门,便好奇的问:“赵先生不跟我们一同吃吗?”
“嗯,他在和友人喝茶。”嘎尔迪闷闷不乐的盯着桌面。
道长也坐下来等着吃饭,他瞧出了蒙古男子的心思便故意转移了话题:“将军,我听刘大人说您有只从小豢养的金雕,可否借来让贫道一用?”
“哦,道长要我的金雕作甚?”他的那只金雕养了四年,凶猛异常,却很听自己的话。
“金雕飞得远,看得高,可用来助我勘测龙脉。”他说完,就拿起了一个炊饼。
嘎尔迪这才抬头应道:“既然如此,我就通知官府让他们派快马将我的金雕带来,我们在此等候几日,刚好也让赵先生调养一下身体。”
“嗯,明日我上山采药,让斯热给赵孟昕熬些汤药。”他想起昨日去往阴间的经历,就感慨颇多,这是他第三次去往阴间办事,平日里他是很少让魂魄出窍的,那样做要冒很大的危险。
斯热插嘴问道:“道长,您和赵先生在阴曹地府有什么奇遇么?”
道士淡淡的答道:“和那个喇嘛斗法,随后就去拜会宗泽老将军了。”
这番话引起了罗鹏的注意,他赶忙追问:“抗金的名将宗泽?”
黄梁子点头:“正是,大概是因为放不下北伐的执念因此他尚在阴间。”
“死不瞑目哦……若他在我大元的麾下,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只可惜生不逢时。”他为宗泽惋惜,正因为宋国皇帝妥协退让,才失掉了大半河山,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蒙古人才有机会进入关内了。
道长又道:“逝者已逝不提也罢……那喇嘛既然逃走了,将军也就费心思去找了,那厮又是高僧的弟子,擅长邪术,若逼得他狗急跳墙恐怕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嘎尔迪觉得不妥,抱着胳膊摇头:“若是他又来骚扰赵先生怎么办?”
“赵孟昕有神明庇佑,杨琏真迦想要伤到他并不容易,往后我也会多加留意的,将军不必过分担忧。”虽然他并不是好事之人,但也察觉到嘎尔迪对校尉有超乎寻常的感情。
蒙古男子没吱声,他猜想黄梁子所言必定和柏彦腰上的蟠龙胎记有关,莫非他倾慕的人真是未来的“天子”?倘若如此,他该怎样对待那个人,莫非真要他亲手了解校尉的性命?
就在罗鹏踌躇不已的时候,楼下的赵孟昕则和刘菻蒲相谈甚欢。
“赵公子是三甲进士,又善武艺,将来有何打算?”刘菻蒲很敬佩他的才学,刚才他们谈及了汉武帝,秦始皇的功与过,对方讲话有理有据,不偏不向,很有一番见解,定是饱读诗书,胸怀大志之人。
赵孟昕披着衣裳苦笑:“赵某近况不佳,不敢奢望太多。”
“莫要消沉,以公子的才学只要碰到合适的机会就可大展拳脚。”刘菻蒲旁敲侧击的说,他已经初步认可了赵孟昕的才学,但就是还不了解此人的品德情操,可有些话又不好在客栈里讲。
赵校尉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便婉转的问:“刘先生打算在许昌住多久?”
“这月十五我们便要离开了。”他要和其他分舵主南下福州,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盛大斋会。福州有位数众多的明教信徒,还有几座规模不小的明教庵堂。
“这几日我会在许昌养病,刘兄可随时来与我饮茶。”他很清楚,刘菻蒲是在试探自己,此人并不像唐钰那般直爽,是个城府比较深的人。
22、潇湘水云赠与友人
赵孟昕目送明教一行人离开客栈后,就返回了客房,推开门时,便望见嘎尔迪正坐在圆凳之上仔细的擦拭马刀。
“一会儿斯热会送清粥过来,道长说你需吃得清淡些。”他说话的时候,眼皮也不抬,语气冷淡。
他“嗯”了一声,脱下外褂,坐到了红木的架子床边,疲惫的闭上了眸子,他现在的感觉就如同大病初愈一般,全身乏力。但他想不明白的就是那个喇嘛为何非要和自己过意不去?
“刘菻蒲和你讲了什么?”罗鹏将佩刀放在圆桌上,转而注视起喜欢的人来。
“谈了很多《史记》的典故。”他微闭眸子答道。
嘎尔迪关好房门,这才来到他边上,低声问:“可知道那喇嘛为何要摄你的魂魄?”
赵孟昕睁开眼,茫然的摇头。
他也希望有人能答疑解惑,只可惜那家伙溜得太快,看样子那喇嘛必定是要卷土重来的,待到下次碰面,他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罗鹏捏着拳头思索了片刻,就不由自主的吐出了这句话:“他定是知道你底细的。”
“我只是个战败被俘的振威校尉,并非大人物,他为何要死咬着我不放呢?即便我是皇亲国戚,可也仅仅是个外戚而已。”校尉百思不得其解。
嘎尔迪压低了声音说道:“若你真是天子降世,那意义就不一样了。”他甚至怀疑那个喇嘛和叔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一时间找不到证据,而且即便如此他作为臣子也必须认清立场,甚至万不得已之时还得自己动手“清理门户”。
赵孟昕只得苦笑:“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哪里能成为天子,皇帝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来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虽然佩兰和宗泽老将军都说他有帝王之相,具备与群雄争霸的先天条件,他却始终不相信。
“我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论才学你曾入三甲,论武艺也绝非泛泛之辈,这东风便是你自己的意愿,是你没有野心罢了。”其实男人都有野心,只是要看各自的生长环境,而赵孟昕显然年少之时过得相当滋润,没受过太多挫折,安安稳稳的成家立业,宋国和他们交战后,大概是刺激到了此人,所以才使得衣食不愁的士大夫弃文从武,成了一名武将。
就连这蒙古男子也知道他“胸无大志”,他索性说道:“所以根本就谈不上只欠东风,我对问鼎天下没有兴趣,恪守本分做好份内的事便好。”
“时势造英雄,无论是宋国的太祖,还是我们的圣祖都生逢乱世,命运造就了他们,加之周围的人推波助澜,真龙便会褪去粗糙平凡的表面一跃成为帝王。”眼前的人就是一块非凡的美玉,终将被伯乐所发掘,他就是其中一个,而这个慕名而来的刘菻蒲便是另一位了。
对于嘎尔迪的说法,他倒是不能反对的,可惜他不是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贤,所以便不能担此重任了。
正当他们在床头低声谈话的时候,在颍河北岸林子里露宿的喇嘛杨琏真迦却在篝火旁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麻袋,袋子里装了几十条各色各样的活蛇,这些蛇都是他这两天在附近抓到的。
他熬了一锅黏糊糊的草药,将草药晾凉,随手把袋子里的蛇都倒入了锅中,乐呵呵的自言自语:“乖乖的在里面洗个澡,帮大和尚出去办事,大和尚就好好的念经超度你们,来世便不用再受苦做畜生了。”
锅里的蛇好像真能听懂他的话一般,没有一条想要偷溜逃跑的,都将头露在药汤外,老老实实的蹲在药液中泡澡。
大约两刻后,喇嘛便将大锅里的蛇都放归野外,这些蛇全朝着许昌县城的方向犹如弩箭一般的飞快爬去。
番僧站在山包上看着这幅奇景,连连点头:“莫让赵孟昕跑了,他要是跑了,你们来世就只有继续做畜生了。”
第二天末时,刘菻蒲再次登门拜访,此次他带来了心爱的瑶琴,校尉立马吩咐斯热焚香沏茶,而自己则坐在一旁静候着。
可嘎尔迪却故意躲了出去,在客栈外的空地上拉弓射箭,他不通音律,没有浓厚的艺术修养,所以倒是有几分羡慕刘菻蒲的,因为那个人可以和赵孟昕抚琴吟诗,而他则唯有憋在这里生闷气罢了。
优美的琴声却穿过屋脊窗棂传到了他的耳轮中,就连他这个粗人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手中射箭的频率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刘菻蒲还真有两下子。
一曲悠远哀愁的《潇湘水云》奏罢,刘菻蒲才从音律中抽离,怡然自得的喝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