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上——尘印千觞

作者:尘印千觞  录入:12-03

岳斩霄自从殷长华步入那刻,早已从书案边起身,恭恭敬敬站着等吩咐。见边家父子因他起口角,他走到殷长华身前,小声道:“王爷,这些骨头最补身体的,小人也很喜欢吃,是小人自己想吃,才要丹墨公子拿来的。”

殷长华怎会听不出他是在替丹墨开脱,暗叹一声,更心疼他的乖巧,握起岳斩霄两只小手,见他掌心全是瘀伤,有几处还破了皮,忍不住责备道:“伤成这样,怎么不跟大夫说,让大夫给你上药?”

“小人不痛,真的。”怕殷长华又要说丹墨的不是,他忙着抽回手。“是小人太笨,总是记不住东西,才惹丹墨公子生气,请王爷不要怪丹墨公子。”

丹墨猛地扭头狠瞪他一眼,白净面皮涨得微紫,怒道:“用不着你假惺惺的装好人扮可怜!”回头朝殷长华昂首道:“我就是看这小鬼不顺眼,这教书的差事你另请高明罢。”

“丹墨……”殷长华眉头轻皱,还想劝说两句,丹墨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连边将军的怒吼也只当没听见。

“这孽子,简直无法无天了!微臣这就把他带回家去严加管教,改天再叫他来向信王赔罪。”边将军气极,更担心殷长华着恼,急忙拱手告了罪,匆匆追了出去。

殷长华摇了摇头,见男孩一脸的惶恐不安,他温言安慰道:“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害怕。说起来,也怪我这些天疏忽了,没早点来看看你,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来——”

他拉起岳斩霄的手,微微一笑:“你也该饿了吧,先用饭去。”

岳斩霄听着他暖如春风的言语,早已忘了周遭一切,眼中望到的,也唯有殷长华温柔得近乎梦幻的笑容。他心尖一阵颤栗,几乎就想要跪倒在殷长华脚边,虔心膜拜。

“王爷……”他真的跪了下来,诚心诚意仰望殷长华。“小人这辈子都会追随王爷,用心伺候王爷的。”

一脸的稚气加上异常认真的表情,殷长华不禁被他逗笑了,莞尔道:“起来说话罢,别动不动就跪。旁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一个小孩子呢!还有,别再叫自己小人,我可没把你当奴仆看。”

王府里,根本不缺仆役,他不想这聪慧男孩也沾染上一身奴气,只会见风使舵,阿谀奉承。

6

凤尾酥糕、醉琼蟹、八宝樟茶鸭……十来道岳斩霄从所未见的精美菜肴糕点由几个侍女鱼贯送入饭厅。他早已饥肠辘辘,闻到扑鼻香气,再也忍不住,腹中轻鸣。见几个侍女掩口偷笑,他不禁赧然低下头。

“坐下,吃吧。”殷长华笑了笑,搛了块鸭腿放进岳斩霄面前的饭碗里,见岳斩霄面露慌乱,张口欲言,他抢先道:“这是我命你吃的,不许推辞。”

“……小人、不,斩霄谢王爷。”岳斩霄感激地在殷长华下首入了座,怕自己的吃相惹殷长华与侍女们笑话,他暗中留意模仿着殷长华的一举一动,吃得十分缓慢。

殷长华知他顾虑,料想他不敢自己搛菜,便不时往岳斩霄碗里添菜。岳斩霄受宠若惊,边上几个侍女瞧在眼里,也彼此悄悄交换个眼色——信王年少清俊,至今仍无妾侍,看这情形,莫非信王喜欢的,竟是美貌男童?

岳斩霄浑然没觉察几个侍女的异样眼神,吃完一碗饭,他起身嗫嚅道:“王爷,我已经饱了,得回去练字。”

殷长华也放下碗筷,轻啜了一口侍女奉上的清茶,漱过口,才笑道:“我待会要去书房,你也跟着去吧。日后,就由我来教你学文练字。你若想练武,府里几个侍卫统领身手都不错,让他们教你便是。”

他后面说什么,岳斩霄都没听进去,只惊喜万分地怔怔看着殷长华。他没听错吧?信王爷居然要亲自指点他练字?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常常见到信王爷了?……

“怎么?你不愿意?”殷长华见他发愣,有些诧异。

“不、不是。”岳斩霄回过神,心情激荡,又想下跪,猛地想起殷长华不喜他落跪,他忘情地抓住殷长华的衣袖,黑亮的眼瞳里尽是欢欣。“斩霄一定会好好学的。”

殷长华贵为皇子,鲜少有人与他如此亲近,虽然有个皇弟,终究并非一母所出,兄弟间客套多过亲情,见了岳斩霄此刻一脸发自内心的依赖,他心窝也忍不住一热,笑着摸了摸岳斩霄仍有点苍白的小脸,思及先前看到的那些骨头残渣,更生怜惜,暗忖今后定要看着岳斩霄用饭,将斩霄养得结实有力。

“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身边做事,不用再回大夫那边去了。”

信王爷爱男色,这消息不消多久,便不胫而走,在王府下人间悄然流传开来。众人打量岳斩霄的目光,也都带上几分诡异、讨好,自然还有一丝……鄙夷。

岳斩霄却根本没意识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只因他全副心神都已经被殷长华填得满满的,完全容不下其他。

两年来,每一天,他几乎都与殷长华形影不离。清早在入室晨风的吹拂下,为殷长华掀开帷帐,奉上侍女细心熨妥的衣物,替殷长华挂上玉饰香囊……

书房内,为殷长华送上香茗后,他碾一砚香墨,展开洁白如云雪的宣纸,然后提笔,在殷长华的指点下临摹着各种碑帖字画。偶尔,殷长华还会握住他执笔的手,含笑纠正他的笔法。

殷长华的手,修长又温暖,整个包握住他的手,让他往往失了神,错觉那一笔竟怎么也没有尽头。小铜炉里的熏香雾气也似乎被这安谧得接近凝滞的光阴锁住了流淌,静静的,浮在两人之间,如个繁复的结扣……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清楚自己和殷长华的心跳声。怔忪到深处,殷长华就会宠溺地在他额头轻弹一记,半真半假地揶揄:“怎么又发呆了?”

他赧颜,借口要去练功,在殷长华的笑声中跑出书房。也只有在练武场上,握着那些沈甸甸分量十足的兵器时,他才能聚精会神,暂时忘却心里那点自己也不明白的迷乱。

几个侍卫首领的拳脚招数他早已学会,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力气。近来,都跟随边将军学武。

丹墨自从两年前愤而离府后,一直未曾再踏入王府。边将军是耿直武人,倒并未因丹墨之事对岳斩霄心生龃龉,反而觉得这男童坚忍又识大体,假以时日,必非池中物,便常来信王府教岳斩霄武功,发现他悟性极高,边将军更是欢喜,将一身戎马功夫倾囊相授。

“等你练熟了这路刀法,再跟我学长枪。今天你也练得累了,歇息去吧。”时值盛夏,树顶蝉鸣聒噪不休,边将军又教了半天,自觉有些困乏,就退到一旁的浓荫下休憩。

岳斩霄白嫩的脸庞也泛了红,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精力却正旺,将今天新学的刀法反复练习数遍后,又提了弓箭练习起射箭。

“呵,斩霄真是不怕热,也不知道歇一下。”

殷长华一身轻罗软袍,缓步走到树荫下,望着远处那个正全神贯注搭弓射靶的背影直摇头,嘴里虽在责备,却掩不住赞赏,更有几分嫉妒。“我真没想到斩霄这么喜欢练武,唉,他舞刀弄剑的时候,都快比跟着我习文的时间长了。”

边将军笑道:“这孩子练一身好武功,王爷得一个得力的贴身侍卫,岂不是美事?”

“我府里侍卫多得是,哪用得着他这么拼命练功。”看着岳斩霄背心衣衫已湿了一片,还在烈日下挥汗苦练,殷长华就忍不住心疼。

边将军干咳一声,略有踌躇,终究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信王爷,恕微臣冒犯,敢问王爷可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想收他当男娈?”见殷长华俊脸微沈,他硬着头皮道:“能得王爷垂青,是他的福分,微臣本不该多话,只是斩霄这孩子资质不错,若不能人尽其才,未免可惜了。”

殷长华轻叹,他不比岳斩霄年幼懵懂,对府里的流言蜚语也有所耳闻,况且前阵子他的亲随乘风为讨好他,还自作聪明地向他请示,是否择个吉日将岳斩霄纳了,被他冷颜斥退。没想到这闲言闲语越传越凶,居然连边将军也有所耳闻。

他正色道:“下人乱嚼舌根,倒叫边将军见笑了。我收留斩霄,不过是见他年幼可怜罢了。”

边将军汗颜,“是,王爷仁厚,微臣不该妄加揣测,惭愧。”

“无妨。”殷长华恢复了雍容微笑,见那边岳斩霄连珠数箭,均命中靶心,他正想扬声叫岳斩霄过来树底下休息,乘风一溜小跑趋近。

“大皇子,二皇子来访,已经进了府。”

殷长华颇感意外,两兄弟除却宫宴会晤,平日里极少私下往来,殷若闲又是深得父皇宠爱的嫡子,真要登门造访,也向来是殷长华移步前往。他略一整衣容,与边将军刚往前厅方向走了几步,一个锦袍玉冠的俊美少年已迎面走来,笑嘻嘻道:“皇兄,这大热天的,你怎么在练武场上晒太阳?哦,原来边将军也在。”

边将军不敢怠慢,忙跪地行礼。“微臣见过二皇子。”

殷长华微笑道:“我看书久了,出来透透筋骨。若闲,你怎么想到来看我?”

“唉,母后最近凤体违和,我这两天都在宫里陪着母后,今天好不容易能回府,路过皇兄府前,就顺路来看看皇兄。”提及母后病情,殷若闲敛了笑,突然瞥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朝这边走来,他双眼顿时一亮,指着少年问殷长华:“皇兄,这是谁?”

7

岳斩霄早在发现有访客来到时就放下了弓箭,听到这少年叫着皇兄,立时明了少年的身份,恭谨地下跪行起大礼。“回二皇子,小人岳斩霄,是信王爷的书童。”

“哦,原来是你。”殷若闲朝岳斩霄又看了好几眼,转身笑道:“皇兄,你这个书童果真生得出色,难怪皇兄最宠他,呵呵……”他露出个与年岁不符的暧昧笑容,没再往下说。

殷长华与边将军均微微一凛。听殷若闲的口气,显然也知道岳斩霄的存在。看来若非府里下人嘴碎,便是二皇子一派早将眼线布到了信王府里。

岳斩霄不明所以,不知该如何应答,有些无措地望向殷长华。

“你先回半忘斋去罢。”殷长华目送岳斩霄离去,边将军心知殷氏兄弟必有私下话要说,便也告了个罪,自行回府。

殷长华这才领着殷若闲在树荫底下的紫藤椅中入座,趁着乘风去取茶水点心的空隙试探问道:“斩霄只是我的书童,哪来什么最宠?若闲你是听谁在胡言乱语?”

“皇兄,你还不好意思承认啊!”殷若闲满脸的不相信,见殷长华皱了眉,他眼珠一转,笑道:“不是,那就更好。皇兄,我挺喜欢你那书童的,想跟你讨下来,皇兄意下如何?”

殷长华面色微变。他早有风闻自己这皇弟年纪虽轻,却学足了声色犬马的玩意儿,而且最爱娈童。眼下,竟把主意打到了斩霄头上。

一点莫名的愠怒油然而生,他脸上克制着不露怒色。“若闲,斩霄他喜欢舞刀弄枪,万一一个失手磕着伤着你,我可没法向父皇交代。”

殷若闲大声叹气:“不就是个书童嘛!皇兄你也舍不得送给我。嘻嘻,我看皇兄分明对你那个斩霄宝贝得紧,还想瞒我。皇兄,我不管,我就要带他回去。”

乘风这时端了消暑的冰镇梅子汤和糕点过来,闻言一怔,碍于身份不便羁留多听,斟了茶水后悄然退下。

殷长华强忍不悦,摇头道:“他性子倔,又不懂讨人欢心,若闲你若真缺人伺候,改天我叫人买几个比他更俊俏懂事的送你府上。”

殷若闲讨要岳斩霄,一半固然是想捉弄兄长,一半也确实对那俊美少年有点动心,但见殷长华不肯松口,他不无惋惜地笑了笑:“既然皇兄不愿割爱,就算了。不说这个,来,皇兄,喝茶。”

殷长华表情略见缓和,边喝着梅子汤,心下盘算着择日定要叫总管召集府里仆役,将那些个爱嚼舌的好事东西重重责罚一顿。

岳斩霄回房略事梳洗,换掉了适才练功湿透的衣裳,来到书房正专心看书,乘风一脸神秘地踏进,向两个伴读公子行过礼后,招了招手,将岳斩霄叫到书房外的小庭院里。

“乘风大哥,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做吗?”岳斩霄甚是奇怪。

“没事没事。”乘风连连摇手,环顾左右无人才低声笑得谄媚:“霄哥儿,我是来恭喜你的。刚才呐,我听到二皇子要讨你回去。这二皇子可是最得皇上宠爱的,将来就是句屏的皇帝。你跟了二皇子,日后飞黄腾达,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你可别忘了多多提携我这个故人啊……”

什么?!岳斩霄便似当头被人敲了一闷棍,险些闭过气去。听乘风还在说个不停,他颤声问:“王、王爷他,他答应了?”

“二皇子开了口,王爷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嘿,霄哥儿,你就回房去收拾下,等着跟二皇子回府吧。”乘风见岳斩霄呆若木鸡,还以为他惊喜过头,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离去。

岳斩霄仍似傻了一般立在院中,夏风酷热吹在身上,他却浑身发冷,胸口更是堵得难受。这辈子,他只想跟随待他亦兄亦师的殷长华,根本不想侍奉殷长华以外的任何人啊……

“……斩霄,你怎么了?”殷长华送走了殷若闲,踏入书斋,就见岳斩霄站在大太阳底下发愣,不禁好笑,过去轻拍了拍他肩头。

岳斩霄这才猛然回神,用力拉住殷长华的衣袖,宛如溺水之人扯住了救命稻草,仰头哀求道:“王爷,斩霄不要跟二皇子回去,求王爷别送我走。”

殷长华一呆,随即想到必定是乘风走漏了风声,暗骂乘风多嘴。

“王爷?”见殷长华不说话,岳斩霄越发惊慌,也不顾地上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就直挺挺跪了下去,哽咽道:“王爷,斩霄只求能永远待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别的什么都不要。”

“快起来!”殷长华忙将岳斩霄拽起身,拭着他眼角不自知已溢出的一点水珠取笑道:“我又没说要把你送人,你看你,居然都急得掉眼泪了。呵,看不出你平时练武那么能吃苦,竟然也会哭鼻子。”

原来信王爷并没有答应二皇子!岳斩霄心中的大石瞬间落了地,望见殷长华眼带揶揄,多半是在笑话他的软弱。他涨红了脸,赶紧伸手抹泪。头顶被殷长华抚慰似地轻揉了两下,听到殷长华几声低笑,他更加窘迫,忍不住朝殷长华望了一眼。

艳阳如火,照着岳斩霄红晕未褪的脸庞,更显粉嫩,宛若庭院荷塘中羞涩半开的粉玉芙蓉。长而微卷的眼睫上犹自沾着点滴水珠,亦被日光染上一抹迷离艳色……

殷长华刹那间,竟恍惚失神。两年间几乎日日相见,早已看惯岳斩霄的容颜,可这一刻,才惊觉眼前少年青涩纤美如处子,比两年前出落得更为动人。难怪皇弟只与斩霄打了个照面,便口口声声向他讨人。

就连他,面对这么个美少年,也难免心旌摇动……

“王爷?”发现殷长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岳斩霄不安地道:“是不是斩霄说错什么了?”

少年清澄无垢的目光令殷长华如梦初醒,暗叫声惭愧,摇了摇头,想甩开脑海中不该有的绮念,手却违背意愿揽上岳斩霄双肩,给了少年一个抚慰的微笑。“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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