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华那时也醒着,望向岳斩霄的目光中满是渗到骨子里的悲哀和颓丧。
一个既瘫又哑的废人,活着,也只能是旁人的累赘。
岳斩霄完全明白殷长华在想什么,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还能拥抱长华温暖的身体,聆听长华轻缓的呼吸,一定已经是老天爷可怜他俩,格外地恩赐。
此生此世,早已被长华束缚。什么,也比不上失去长华更令人绝望。
他从胸膛最深处轻舒出一口气,抬眼,发现殷长华哀伤的眼神正凝望着他,他将殷长华的脚掌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伸到被子底下,握住男人修长的手,轻声道:“长华,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出海去,一块打渔,喝酒赏月呢,呵呵……”
海生在旁张罗饭菜,听着兄长温柔到极点的轻笑低语,眼角不由得发酸,忙装作躲避灶里烟火扭过了头,偷偷拭泪,胸口涩涩的,却又悄然升起点说不出的羡慕。
无论如何,兄长他俩终究得以厮守。不像他,自从被擒回都城后,就被蒙泉下令关押收监,再也没见过小侯爷薄青。临行之际他一直暗中期待着能再看到小侯爷一眼,然而直到船只离岸,都没有盼到小侯爷的身影出现。
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果然不是他这低贱珠奴能企及的。他不是不明白两人间的天渊之别,可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胸口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又开始隐约作痛,他揪着自己的衣襟,试图驱散这痛楚,却无济于事。
鹤山都城,祭坛之巅,山风将蒙泉的黑色披风吹得飞扬而起。他负手挺立,遥望深蓝海面上的点点帆影,出了神。
“国主……”薄青走到祭坛下,看着蒙泉透着寂寥的背影,目露忧悒。
蒙泉听到了她这声不太响亮的呼唤,微扬眉,一甩披风,折身走下祭坛,淡然问薄青:“我不是罚你禁足侯府,闭门思过么?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
“我——”原本已准备好了接国主的训斥,不料国主语气平淡,并未动真怒,薄青反而愣了愣,支吾道:“姑姑说,今天国主把句屏废帝他们放走了。国主,你真的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怎么,你也跟岳斩霄一样,还怀疑起我来了?”蒙泉无奈地叹气:“既然我留不住岳斩霄,又舍不得杀他,就干脆放他们走罢。岳斩霄欠了我这份大人情,日后我要用到他的时候,不愁他不对我俯首听命。”
他说到最后一句,眉宇间已扫尽忧色,染上几分狡黠,哈哈一笑,从薄青身旁擦肩而过。走出两步,突一顿,回头道:“我下个月即将起程前往炎雪。采办礼物之事,你可得抓紧了。”
“是,青儿知道。”见国主不再执着于岳斩霄,薄青心头欢喜,一挥折扇,快步追上蒙泉的步履,边走边商量着诸般出行事宜。
崖下海涛拍岸,惊起千堆雪浪,又复消散,平静湛蓝如水面倒映的天穹。
银白的沙滩,玩耍的孩童,篱笆围栏内的木屋……都与年前一般无二。
海生挂念娘亲,一路快步走在前边,先进了屋。岳斩霄抱着殷长华,怕颠簸到男人,所以他走得很慢。
“长华,我们回到琼岛了。之前我们住的那座木屋已经被我打烂了,这几天我们先在娘亲家暂住。长华,你别生气,那时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气疯了,才砸烂了屋子。明天起我就去伐木,重新盖座比原来更大的屋子,还要养上更多的鸡鸭,给你煲汤滋补……”
看到娘亲从木屋里奔了出来,岳斩霄停下了脚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笑儿……”郭大婶冲到他俩跟前,满脸愧色与惶恐。
她已听海生说了此行遭遇,但亲眼得见殷长华憔悴孱弱地躺在岳斩霄臂弯里,似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不复当初的清俊雍容,不禁又惊又悔,跪倒在地,哽咽道:“皇、皇上,是奴婢的错。我不该逼你离开,害你变成这样……都、都怪我……笑儿——”
她瑟缩着拉住了岳斩霄的袖角,低泣哀求道:“娘真不是有心要害他的。笑儿,你别恨娘啊……原谅娘,笑儿……”
“娘,你别这样,让哥哥他俩清净点吧……”海生跟在郭大婶身后,不忍娘亲一把年纪还在地上跪着哭求,走过来好说歹说,将娘亲劝回了屋。
自始至终,岳斩霄都缄默着。
埋怨也好,憎恨也罢,都已无法让时光倒流,遮盖起他最不愿知道的真相,抹去长华所受的痛苦……
他怆然阖上了眼帘。
脸颊上,倏地被指尖轻触了一下。他惊喜地垂眸,正对上殷长华凝睇的目光。
无需言语,太多的关切,太多的怜爱,尽融在男人双眼光影之中。
头顶有风过,花叶蹁跹如雨纷飞落。恍惚间,彷佛回到了送亲途中的那个雨天。
长华一把雨伞,为他挡去了风风雨雨,自身却被滂沱大雨淋湿。露在裹脸汗巾外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似水流年,浮生辗转,纵使山河易主,世道沧桑,他的长华其实一直都在那里,默默不变地望着他,一如生辰宴席上那一瞬间的凝注,从此便是他一生一世的归宿。
他笑了,低头,吻上殷长华灰白的鬓角。
“我没事,长华,只要我能在你身边,就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