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的图书馆离华朝达家并不远。街上很冷清,华朝达背着书包,一个人走着,有些失神。一会儿手机又忽闪一下,是陈峻发来的短信,“睡了吗?明天下午两点北校图书馆302室,group work(组会)。”
华朝达拿起手机,站在路灯下,看自己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变成一团水雾。他很想用所有的力气抓住陈峻这根稻草,他想拿起电话打给陈峻,想抱他在怀里亲吻,然而最终,他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有一瞬间华朝达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悲观,只是很茫然。
他确实开了一夜手机。每隔一个小时,华朝达便神经质地醒来一次,检查手机有没有遗漏的信息。所幸都没有,他再满怀着心事睡下去。那晚上他梦到自己的父亲,梦到很多很多次,多到华朝达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梦境,还是自己的思虑。但如果是自己的思虑,为何醒来又记不清楚。
华朝达一直生活在一个很普通很温暖的家庭里。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但似乎当时全国也没多少人条件好,童年一蹦一跳,也过得很快活。记忆中父亲以前在一家大型国有工厂工作,搞点质检,加上母亲教书,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国有工厂效益不好,华朝达的父亲干了几年,熬不过行情,便下了海。在下海的人里,华朝达的父亲不算脑子活络的,也不算人情练达的,赚了些钱,又赔进去,来来去去也没能成了富豪,但养家糊口总不成问题。
华爸爸很有传统父亲的威严——华朝达从小成绩很好,除了不算很擅长交际之外,德智体美劳都发展得不错,加上模样俊秀,很受小区里各位叔叔阿姨的夸赞,但华朝达从没有听过父亲表扬他——至少当面没有。比起母亲将他泡在蜜罐里养,华朝达和父亲的关系要平淡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家人感情不睦。大四毕业旅行那年,父亲让他将女朋友带到家中见见,又隐晦地说,“你们小年轻的事情我不管,但我们家的男人,要负起责任来。感情差不多了,结婚我也不反对。”虽然带女友回家见父母这件事最终没有成行,但华朝达心里是感激父母的开明的。和陈峻的事,华朝达从头到尾没有透露给任何家人,只因为他实在太了解自己的父母——开明是建立在“没有超出他们的底线”的基础上,在规则之内,父母不会横加干涉,但规则之外的禁区,确实绝对触摸不得的。
华朝达想过,如果一直和陈峻在一起,应该怎么和父母交代。想来想去也不过一个“拖”字诀。好在他人在国外,父母也不真的了解他的生活;男孩子晚婚嘛,社会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指责,年轻的时候专注事业,想来父母也不会反对。
而如今父亲患病,却让这些想法的优先级统统往后排了。华朝达迷迷糊糊自问,如果把“亲情”放到学业、工作的对立面上,他应该会选择“亲情”而没有疑惑。但如果放在“陈峻”的对立面上呢。
他没法再想下去。那种隐隐的悲观预期被长夜放大、拉长,直至天明。
第47章
次日小组组员见面,华朝达尽量平稳了心绪参与。陈峻看出他的反常,趁中途休息时问他,华朝达不说,陈峻也没多纠缠,只让他“take it easy(放轻松)”。
半决赛将至,组内文字和模型都已经健全得差不多了,大家商量一下,决定让一男一女两个组员去参加presentation(演示解说)。组里只有一个女生Sarah,长得漂亮又落落大方,是美国人很喜欢的那类姑娘;Sarah主动问陈峻有没有空来和她搭档,陈峻推辞不过,便占了剩下一个名额。一男一女、一个美国人一个国际学生、不同族裔、不同学科背景,确实是美国人擅长搞的那种“政治正确”。
Presentation环节被安排在上课后第二天晚上,租用了中校学生礼堂,由环工、环资、商学院和能源工程几个学院的教授,搭档当地EPA(美国环保署)官员组成评审团,占整个项目45%的成绩。散会时组员一一过来,给Sarah和陈峻打气。组里数据已经基本调试完,模型运行得比较顺畅;没有人有多余的担心,Sarah的活泼可人本来就有极好的观众缘,陈峻又是面相讨喜、基本功扎实、表达流畅又不花俏的实干派,两人搭档,一定可以把这个展示环节做好。华朝达心里对此也有一丝羡慕,但更多是骄傲。他想果然人们爱的都是那种自己向往却难以拥有的品质,恰如他看待陈峻。
“想去哪儿吃饭?”陈峻见大家都散了,转过头问华朝达。
“都行。”华朝达依旧情致不高,“抱歉……我今天,有点走神。”
“什么话。”陈峻过来安慰,他将手搭上华朝达手腕,“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昨天熬了夜,有点缓不过来。”华朝达淡淡说了谎。
“哈,欢迎你来到‘熬了夜会缓不过来’的年纪。”陈峻随口玩笑,他比华朝达大一届,加上转学补修学分和一年gap做志愿者,比华朝达大上两三岁,“说实话,现在熬夜调一晚上模型或者写一晚上程序还能坚持,多几晚真不行了。”
精力的衰竭是人衰老的重要象征。两人都正是年少,最为精力旺盛的时候,虽然能感到某些身体机能和指标较之十七八岁确有下降,但总体而言,并不是问题。陈峻没放心上,领着华朝达往停车场走,“什么时候想买车,我陪你去找dealer(汽车中介),我砍价很有经验。”
“没定呢,再说吧。”华朝达不想多想这些事情。
“嗯。”陈峻邀功不成,想想又问,“presentation那天晚上你有空吗?”
“我那天白天考两场期中,晚上应该有空。”华朝达点点头,“我会去的。”
“我是说……”,陈峻打开车门,站在门口,和华朝达隔着车身,眼神有些期待,带上了热度,“那天晚上,你……我,去Super Tower?”
“啊?”华朝达一愣,心中烦乱,又不愿意一口回绝,便低下头,“再……再议吧。”
整个晚餐,华朝达话都不多。鉴于他一向寡言,加上开学后便是接踵而来的期中考,压力不可谓不大。陈峻没太意外,间或给他布菜,聊聊项目,不涉及私情,吃完了又送他回家。
别过陈峻,关上门,华朝达背靠着房门,心里堵得很慌,犹如呼吸不畅。父母一天没有联系他,他也不好主动打电话,让父亲知道自己已经得知此事。每时每刻,手机略微一颤动,他都希望电话响起,告诉他是“消化道问题”“年纪大了,身体不适”之类不涉及性命安全的亚健康话题,又害怕电话真的响起时,给他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
医生和法官带给人的震慑往往很相似,等待判决结果的时候分外漫长。华朝达拿出书本复习,心里重得不太好受。
直至春假结束,父母都没再和他通过电话。他主动打过去,也就得到母亲一句含糊其辞的“我们在广州再待上两天,吃吃玩玩,也就回去了。”华朝达放下心来,虽然最后也没得到结论,但听起来总不是一个“更坏的消息”。他基本功扎实,看两天书,虽然极其不在状态,应付考试总也够了。
美国的课程设置将各阶段分值都拉得比较低,一般课程,期中占比不超过25%。复课后两天内,华朝达连考了三门考试,剩下两门中一门没有期中,另一门是小组项目作业,不再形成压力,于是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想到晚上是“零能耗房屋设计”的演示环节,华朝达刻意回了一趟家,梳梳头,换了身体面的衣服,打算晚上去看陈峻演说。
“朝达,你回来了?”孟盛在家里打扫卫生,他这周打算请卢词芳回来吃饭,因此分外家庭妇男,“快给你妈回个电话,她找你一天了,打不通你电话,还联系了我。”
“什么?”华朝达换好衣服,听说这件事,不由停住脚步。他白天一直考试,都关着手机。
“快个你妈回电话啊。”孟盛看看表,“今天早上打给我的。现在都下午五点了,她那边凌晨,也不知道你妈急不急。”
“多谢,”华朝达抓起外套跑出屋子,站在公交车站拨打手机号码,一阵“嘟嘟”声之后,并没有人接。连续三次,都是这种情况。
没有关机,但也无人应答。
华朝达皱紧眉头,他眯起眼,公交站的路灯在眼缝里变得斑驳。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陈峻的号码。
“喂,陈峻……”
“朝达吗?你在哪儿?这边在彩排,买了披萨,组员都在,快过来……”陈峻说得很快,听得出背景嘈杂。
“好。”那一瞬间,华朝达犹豫了千百次,终究挂掉了电话。
第48章
礼堂后台异常热闹。八个小组,平均都有6、7个组员,加上亲友、导师和一些观众,本来人就不少,各自又摆着外卖热食和饮料,就更加杂乱。
“Zhaoda is here.”Sarah最先看见华朝达,老远一招手,“Come here and have what you want; Jun may need to rehearse with you again.(过来吃点东西,陈峻可能要再和你对一遍词)”
“朝达,你来了。”陈峻正拨弄着领花。他头发定过型,显得很是水亮;还没穿上西装,玫红的衬衫裁剪合身,陪着精巧的法式扣,不说话时满是正经;一笑起来,又颇有点雅痞味道,人群中很是打眼。
华朝达随便吃了点东西充饥,便拿起打印的ppt,随陈峻一起对对台词。这模型虽然挂了华朝达的名字,但初期全是陈峻做的,他对数据和运行结构都十分熟悉,解释起来并不费力气。组里那个曾经在EPA任职的印度裔男人也过来听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和陈峻说了几句必胜的调侃。华朝达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手机上。
根据赛程设置,前面55%的成绩由初赛稿、数据拟合程度、模型写实程度和预算花费等部分,分别赋予不同权重算出,成绩已经公布,华朝达所在小组在八个组里总分并列第二。加上Presentation的45%,前三名进入决赛。能否进入决赛,就看陈峻和Sarah今晚的发挥了。
陈峻组排在第五个出场。作为参赛组员,华朝达坐在第二排位置。他手里捏着手机,将陈峻的笔记本放在膝上,仍然在熟悉着数据,以便在提问环节给陈峻帮助。礼堂里温度很高,华朝达手心全是汗水。
每一个小组都发挥得不错。美国人是否务实,华朝达不知道,但务虚的能力绝对是世界一流。平日在别的课上,华朝达就发现,哪怕同组的美国人开会迟到、将最复杂的数学内容全都扔给他做,对核心假设一窍不通,在汇报演说时仍然会是最侃侃而谈、天下我有的样子。通过从小对公众表达能力的培养,无论剥开华丽的面具后剩下的项目实际水平如何,美国学生都把通过华丽幽默的演说将面具装点得不容置疑。
Sarah和陈峻的出场引发了一阵掌声。美国甜心和东方帅哥的搭配并不常见,何况这个东方帅哥气定神闲,和主持人的问答热身环节还表现得颇有幽默感。华朝达跟着众人一起鼓掌,他在心里念着陈峻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不得不说,Sarah确实是一个很会取巧的人。她和陈峻的分工里,基本上她负责轮廓性的介绍、微笑和将话题转给陈峻,将美国人的尺度掌握得恰到好处;陈峻负责介绍模型、程序、数据和审计方面的内容,偶尔和她一唱一和地抖一两个幽默段子。华朝达坐在下面听着,内心很骄傲。他想毕竟是陈峻,他想陈峻是他的。
快进入问答环节时,华朝达捏紧了手机。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抖动了一下,华朝达紧张至极,几乎以为是错觉。拿起来一看,是无法显示的号码。
华朝达快速离座,绕开人群,从礼堂前方舞台下的紧急通道出去,接通了电话。
“儿子……”华妈妈的声音含着莫大的悲哀。
“妈,妈,怎么了?”华朝达来不及解释自己白天为什么没开机。
“儿子……”华妈妈再也无法硬撑,哭了起来,“儿子……你爸他……你爸他昨天突发黄疸,肚子疼得厉害,送到急诊去治疗,刚刚才打了止痛针睡下……医师说……说……”
“说什么?”
“说可能是胰腺癌。”
“妈!”华朝达眼前一黑,最糟糕的预想落地,五雷轰顶,全身乏力,“妈,你说胰腺癌?”
“嗯……”华妈妈不断抽噎,泣不成声,“儿子……”
“妈,你先冷静一点,哭没有用。”华朝达强自镇定,“还没确诊,就算确诊,我们也不会放弃,对吗?”
“嗯……呜……嗯。”
“妈,你先别哭,我晚上回去就订最快的航班回来。我很快回来,你别哭。”
“你的学业……”
“没关系,不会丢。”华朝达宽慰母亲,开始空口许诺,“我回来,你就不害怕了,爸爸会没事的,不行我们就把他接到美国治疗。”
“嗯,好,好。”华妈妈对于“去美国治疗”的难度一无所知,但儿子镇定,对她有着莫大的安慰,“好好。”
挂断电话时,华朝达脚下一浮,险些在门槛上摔跤。他觉得这个后台出口似曾相识,想了想,才回忆起,这是CSSA非诚勿扰的礼堂,他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陈峻和孙正申纠缠。华朝达仰头,将这些不相干的画面挤出脑海。
他重新进场,鬼使神差地拿手机搜着“pancreas cancer(胰腺癌)”,信号很弱,google的页面一直无法跳转。华朝达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
问答环节结束,掌声雷动。华朝达不知道陈峻都被问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他回答了什么。点评的教授简短评价被掌声打断,“So far this project is the best 0 Energy Consumption design I’ve ever seen, and I’m so proud of……(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零能耗’设计方案,我很为……感到骄傲)”
手机网页跳出来,维基百科里前几行,“预后性最差的癌症之一……生存率最低……”
坐在一二排的组员带头站起来鼓掌叫好。Sarah和陈峻不停鞠躬致谢。华朝达坐在座椅上,放下手机,抬起手来鼓掌。他望着台上的陈峻,一边鼓掌,一边泪流满面。
第49章
之后的三个小组说了什么,表现如何,华朝达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坐在观众席上,内心因敏锐而极度痛苦,外表却因敏锐而格外麻木。到第七个小组时,陈峻给他发来短信,“怎么了?来后台找我?”
第二排和舞台位置很近,想是陈峻注意到华朝达的异样,在后台应酬完了便来关心他。
华朝达瞥了一眼短信,想了想,掐关了手机,身体没动,仍然端坐着。他脸上泪痕已干,只剩空洞的表情。
等所有小组都演说完毕,进入现场评分阶段,观众席变得随意起来,不少人离座活动。陈峻从舞台下方的应急出口进来,站在第二排边上给华朝达做了个“出来”的手势。华朝达茫然摇了摇头,身体却鬼使神差地离座,跟着陈峻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