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达,这是我妹妹陈静然;静然,这个是……咳,我男朋友,华朝达。”陈峻在咖啡厅里给三人都挪好凳子,自己也坐下,开始引见。
“你好。”陈静然笑笑,坐下。她笑起来样子和陈峻有几分相似,能看得出基因的强大。
“你好。”华朝达也坐下;他依旧有点紧张。
三个人的对话没有特别热烈,但也没有冷场。陈静然话不算多,带着微笑听,连露齿笑的时候都很少。她对华朝达全然的尊重,却没有任何一点亲热,更不是华朝达想象中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但看得出陈峻很宝贝这个妹妹,不仅体贴,而且言语中流露出明显的偏护。
头晚上两人睡前聊天,陈峻跟华朝达说过,其实对静然有所歉意,“我家有特多医学类启蒙书籍,我小时候经常看,所以对自己比较了解;进入青春期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女人,但一直拖到快交换出国了才因为一点意外而被迫跟父母摊牌。我爸勃然大怒,我妈打死不信,然后家里成天为这事儿争吵。那个时候我妹妹小学还没毕业,并不是完全懂事,我又要出国了,家里管不上我,就拼命管静然。她从小承担父母的期待太多,一直循规蹈矩,从不违背父母意愿,其实或多或少也是受我所累。但她好像也没有怨过我,和我感情说不上亲密无间,但确实是不错的。现在她懂事了,对我的个人选择也很尊重,反而让我很愧疚。”
此时三人面对面,华朝达才算是完全理解了陈峻的话。陈静然学的是法律,但给人感觉更像个艺术专业的学生,一直很宁定,气质闲闲的,娇花照水。她也说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学业,以后的打算,然后问起陈峻和华朝达两人的打算。
“打算……就这个了吧。”陈峻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面前的司康饼,又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份。
“我不是还在试用期吗?”华朝达诧异,低声问陈峻。
“我哥挺在乎你的。”陈静然手放在桌上,大大方方,“你俩之前分开的时候,感觉我哥那个状态……都快不行了。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他那么沮丧。”
“真的吗?”华朝达侧头,看陈峻。
“……这都被你记下来了……”陈峻无奈,小声,“真不该办完入职就回国被你看见。”
“……”华朝达没接话,手在桌子底下捏了捏陈峻的手,“那以后就不分开了。”
“那你们……定居在北京吗?”陈静然望着陈峻,问。
“不知道啊,我现在根本走不开,一个项目,怎么也要两三年才见成果吧。”陈峻不动声色地吃着面前的蓝莓司康。
“我比较机动,去哪儿都行。”华朝达余光看着陈峻吃甜食的样子,“如果他愿意到这边来,定居在这边也可以,大概还需要几年时间吧,等我有能力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就不一定在北京了。”陈静然笑起来,“哥,你有空要过来看我。”
“一定。”
“没空的话,过来找他的时候要顺便看我。”
“……陈峻差点被噎着,“一……定。”
临走时陈峻和陈静然单独聊了一会儿,末了又摸了一个信封给她,让她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华朝达出门吸了根烟,发了两条短信,又将烟灰抖干净,领子理好,再进来,补充说“找我也行,陈峻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在北京,随时联系。”
将陈静然送回学校之后,陈峻拍拍华朝达的肩,眼却望着别处,并不看他,“行啊,朝达,长进。”
“那是,”华朝达抱手,同样直视着前方,没有眼神交流,“时间还早,晚上有事儿么?有兴趣见见我朋友么?”
“谁?”
“王瑶呗,跟你说过的。”华朝达摸出手机,给陈峻看聊天记录。只见里面王瑶约华朝达五一出游,华朝达表示有事。王瑶问是不是人生真爱回来了,华朝达承认;王瑶又说不服,要求要见见。
“哈,”陈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着装,“会跌你的份吗?”
“这种小场面,”华朝达学着陈峻的语调,“不是靠帅就能马虎过去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站在路口哈哈大笑。阳光照在陈峻轮廓分明的脸上,皮肤的光泽分外迷人。华朝达看了一会儿,“陈峻……”
“嗯?”
“你比你妹妹黑挺多的。”
“滚……”
华朝达约了王瑶在金融街一家私房菜餐厅,又订了个四人卡座。看得出王瑶是认真打扮过的,长裙摇曳生姿,耳坠风情绰约,卷发浪漫妩媚。华朝达为两人互相介绍落座,王瑶靠过来,华朝达带着点骄傲,问“怎样?王瑶笑着,玫红色的口红极增风韵,“服。”两人一起笑了,倒让对坐着的陈峻感觉不解。
散场时,王瑶特意说,自己现在也算有交往对象了。华朝达给她敬酒,说恭喜,王瑶笑笑,“和你是同行,也在这条街上,是个基金经理。”
“这我哪儿比得上啊。”华朝达听完失笑,“人家早就财务自由了。”
“过几年你也会的。”王瑶举起酒杯,“cheers(干杯),为今天的相遇,和明天的财务自由。”
华灯初上,金融街人流稀少,只有每座写字楼的灯牌还亮着。陈峻和华朝达一同将王瑶送上出租车,目送她离开。
“漂亮又有个性,后不后悔啊?”陈峻笑。
“啥?”
“后不后悔跟了哥,白白放过了这种姑娘啊?”陈峻语气很调侃,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后悔也来不及了吧……”华朝达一声喟叹。
“哦?”陈峻转过头。
“不……不后悔。”
(二十二)
小长假结束,陈峻在朝阳区参加了一次页岩气开发经验交流会。他原本以为余星也会过来,打了电话给余星,余星含含糊糊说和自己爹谈崩了,实在有点无心参加这个,就订了张票回四川。
“sorry to hear that (很遗憾)陈峻叹了声气。
“没事儿,”余星笑笑,“意料中的事情,别说我爸,就连我妈也未必乐意我这么过。不过没白来,你小男朋友比以前可爱多了,你俩加油啊。大帝都的医疗美容也不错,省了跑香港,感觉休息两天就可以回到祖国油气建设第一线了。”
“哈,去做医美了?”
“嗯,简单做了个光子护肤,以应对加速折旧。要不要把医生介绍给你?”
“不用了……”陈峻顿时扶额,“自己注意照顾好自己。”
国内页岩气开发经历了从极度兴奋、媒体蜂拥报道到一度消沉,“美国阴谋欺骗”论调四起,又到加速发展,看到希望的过程。陈峻和各种专家聚集一堂,讨论着中国特殊地质条件下的开采、运输和应用。兴奋且无奈,无奈且兴奋。
兴奋的是中国的页岩气开采取得了很多突破性进展,开发效率高于之前预期。无奈的是顶层制度欠缺,管网归属权对民营资本极度不利,技术沟通不畅,且开放区块的质量很难鼓舞民间资本进入。
他其实特别明白余星所说的,“沟通不畅,效率太低,工作不得劲只是他没有说出来。陈峻觉得,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原因却无法破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说出来只能更沮丧。余星向往的那种“信息零成本交换”“技术全透明”“经验全共享就算在美国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只是美国一早就以小公司分别着手、各个突破的方式走过了这一段,没有那么多麻烦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余星对科技发展的想法几近于终极共产主义。
可大家都活在体制内,饭只能一口一口吃,谈何容易。
陈峻订了五月五号下午的航班,索性当天早上和华朝达一起去上班,体会一下他的生活。上班高峰时的帝都地铁把陈峻震撼得不行,他开始佩服华朝达每天都来往于如此拥挤的地铁,还能把衬衫穿得整洁熨帖,实在是超出了他对华朝达的认知。
抵达金融街后,陈峻找了家星巴克坐下,点了杯咖啡,再吃了点甜点,开始蹭网,顺便等着中午收盘后和华朝达吃午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上班族,听着邻桌女孩聊天和抱怨,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生机勃勃。
两人随便选了家美式餐厅吃午饭,坐在临街的户外阳伞下,点了经典三式组合和冰淇淋,恍惚间觉得回到了X大的研究生时光。临别了,两人话都不多,偶尔说点“好好工作”之类。华朝达微微锁着眉,陈峻前倾着身子,想要亲吻他,却最终碍于人流而作罢。
一季报和中报之间的真空期,成了华朝达调研出差最频繁的时候。整个夏天,他以工作为名“顺道”去看了陈峻两次,还去了趟四川,让陈峻请一天假过来,叫上余星一起吃了个饭,三人看月看星星,从政治体制到科技进步聊了一通,都觉得关系这么好,实在是人生幸事。余星开朗之余,不时陷入沉默,陈峻看出来,问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她的。余星笑笑,说大概只能靠自己。
陈峻也如约来了北京两次,都打着开会的名义,其中一次还是券商邀请他来讲讲非常规能源现状。彼时华朝达死乞白赖地来参加讲座,坐在台下一直望着他的情人侃侃而谈,眼神热烈得陈峻心里发毛;等到散会,华朝达拿着问题上去和陈峻交流,陈峻下了飞机就赶过来,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实在热得不行,扯开衣领,说这个我们回去再一对一交流吧。
华朝达发现陈峻的学术交流活动实在是不少,两人见面的频率超过他之前的预估;而这套单身公寓简直在最大程度上发挥了功用——除了给陈峻省公出经费之外,还能为漫漫长夜增添无穷无尽的遐想。
陈静然选上了一个交换项目,去新加坡一个学期,9月开学就去。八月末,陈峻和华朝达领着她逛街,让她看中啥买啥;陈静然逛了半天,选了两套水墨味道极浓的树脂工艺品,说是送给那边的老师。华朝达问其他的呢,陈静然轻轻笑笑,说都有了,实在没有需求啊。
有时候,华朝达觉得,尽管陈峻的性格和陈静然一点都不相同,但好教养和体贴真是家教使然。除了这家教里不包含对不同性向的理解之外,陈峻的家庭应该是极为理想的。
动身回油田之前,陈峻和华朝达商量了一下十一长假去哪儿,最后拍板决定开车去内蒙。华朝达之前调研去过内蒙,说是风电基地很壮观,一定要带陈峻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和节能环保事业的蓬勃向上,除此之外,又说华子鱼也挺好吃,对夹也很好吃,烤羊排就更不用说。华朝达停下来,说,我们去骑马吧,还可以去滑沙,你和我。陈峻被说得怦然心动,就此决定。
华朝达不太愿意借车,觉得太给别人增添麻烦;他办好工作居住证之后就开始了摇号,但迟迟没中签,没法买车。于是琢磨着去租了个SUV,上全了保险,又把车开去保养了一遍,这才放心,等十一与陈峻同游。
(二十三)
十一长假,出行游客极多,偏偏遇到北方极罕见的小雨,加上高速修路绕行,两人交替着开了近7小时的长途,才算是到达目的地。华朝达把车停在酒店停车场里,舒了口气,“再也不在长假开车出行了,省个过路费,堵得快疯了。”
“哈,省过路费真是得不偿失。”陈峻刚去把房间开好,走到停车场里来拿行李,顺便递给华朝达一瓶水,“酒店房价也变成了平时的两倍。”
“多谢。”华朝达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他小时候父母管得严,加上为人拘谨,即使亲密如陈峻,仍然保留着说“谢”的习惯。
房间很小,有股潮湿的气味,还带着烟味儿。华朝达微微皱眉,问陈峻,“你可以么?”陈峻摊手笑笑,“方圆十里也就这家了,何况我哪有这么娇气。”说罢便把行李放好,自觉去霸占了靠墙的床。
“我们现在在这里,克什克腾旗,明天去这里,”华朝达拿出地图,拿起笔画了个圈,又简单比划了一下。他说话做事都还保留着工科学生的特色,路书写得简洁认真,因为没找到合适的GIS数据库,连路线图都是自己画的,严格按照比例尺,图例清清楚楚,注意事项标注在下面。“按这个比例尺,两百多公里吧。沿路就有风力发电电站,非常壮观;明天天气预报晴,应该是个参观的好时点。”
“嗯,按你的规划走。”陈峻轻轻帮华朝达捏着肩膀,今天主要是华朝达在赶路,此时已然肩背有些酸痛。
晚餐前两人先去吃了华朝达推荐的那家对夹,陈峻赞不绝口,连说这是最好吃的对夹。华朝达制止了陈峻再吃几个的打算,“太油,”华朝达带着点笑,非常宠,“今天饿了,去吃顿饱的吧。”
到底两人去吃了海鲜火锅自助。陈峻惊讶于内蒙草原也有如此种类繁多的海鲜餐馆,而且不限时不限量更不用像在北京一样排上两小时的队。“东北运过来的。”华朝达笑着帮陈峻剥开皮皮虾,然后将虾肉放进蘸料里,用毛巾擦了擦手,“吃吧。”
“朝达,”陈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吃得太快了点……”
“哪有,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我有机会出出力,感觉挺好的。”华朝达莞尔。
“我也来给你服务一下。”陈峻拿了卷饼,开始布菜。
“不用。”华朝达轻轻按下他的手。
“那……”陈峻故作阴险,“晚上再服务?”
“……”
两人复合已经半年,过了最初那段“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时期。加上年纪渐长,表达情绪的方式多样起来,很多时候分享亲密的途径有很多种,而最亲密的时刻反而是激情之后安安静静的拥抱。华朝达依然话不多——到了晚上,他便安静得犹如四年前初逢时的自己,好像白天那些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都只是职业需要,褪掉外壳做回自己之后便不复如此。
但陈峻知道他确实变了,更加成熟也更加体贴善意。相应的,自觉不自觉的,陈峻也变了。他不用再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翼翼地照顾华朝达脆弱的自尊,他开始更加随意地做自己——甚至,当他发现华朝达慢慢热爱上照顾别人之后,他也慢慢习惯了在华朝达面前放松,然后享受两人之间的信任。
草原天气早晚温差极大,清晨温度很低。陈峻穿上T恤,又套了薄外套,“走么?”
“穿薄羽绒服。”华朝达皱皱眉,下指示,将轻暖的羽绒服扔给陈峻,“早上凉。”
“哪有这么夸张,这还是十一呢。”陈峻嘀咕两声,自觉套上了衣服。
“外面很冷,”华朝达自己也穿上羽绒服,“来之前我给董秘打过电话,他交代过门卫,我们可以进风电厂去参观,但不能离得太近。”
“太好了。”陈峻点点头,又兴奋地拉开了话匣子,“在X大最后一年,跟着朋友去看过offshore wind power(离岸风力发电),很震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