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板板的麻木神情，嘴角平放在那里，并没有笑。眼睛的色泽很深，可是瞳孔里照出的影像却很浅。整个人都被浸泡在阴郁里，那是一种长期与世隔绝，不和别人说话也没有和外界沟通，活像是被流放到孤岛上过了二十年三十年被遗弃者的形象，也像是得了自闭症、抑郁症的儿童模样。
叶陵试图对着镜子笑出来，但还是没有成功，嘴角的那块肌肉，根本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控制。他这一年来，已经熟悉了如何隔着那层看不见的膜，来操纵他的身体。有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驾驶员，而这具身体是他的交通工具，他得用大脑对工具发出各种指令才能让身体如常的工作，但是身体并不是完全属于他的，总会在某些时候不听话，好像这只是借的交通工具一样。
但还是笑不出来。叶陵对这具身体下了命令，叫他笑。笑不是很简单么，人的脸上有四十四块肌肉，而笑只用六块肌肉，提起颧骨，勾起嘴角，牙关打开，整个脸部都自然的荡起笑纹。可是没有笑。叶陵伸出双手，把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提着嘴角往上。镜子里的小孩，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的，扯出一个怪异又僵硬的笑，眼睛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足可以拍入恐怖片里的场景。
这是因为，叶陵驾驶的身体，有的地方因为长久不活动而生了锈，。他想控制，但是那里不听使唤，作为驾驶员，还是一个不会维修的驾驶员，只好不去操纵那个地方。
整整一年，叶陵都没出过这个房间。管家把叶至然会去的地方，一一和他说了清楚，告诉叶陵不要去。而作为叶家倍加受宠的大少爷，整个叶家，对他来说没有禁地。管家的潜台词，就是告诉自己，在叶家，除了自己的这间房间，哪里都不要去。
叶陵便也真的没有出去过。不是他不想，只是有时候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顺手就打开了自己的门，却总会看到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的那个管着自己的中年女人，然后总会醒过神的迅速关上门，把她要走上前来说活的话堵到门外。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让自己不要出来而已。那是同时也负责监视自己的眼睛。
这个命令是叶逐丰下的。叶至然说不喜欢和叶陵一起吃饭，叶逐丰自然会推想，想他最宠的孙子，当然也是不愿意在别的地方看到叶陵的。所以整整一年，叶陵没有出过这道门，没有和别人说过一句话。衣服和食物会有人送进来，还有各种玩具。但是没有书，也没有纸笔。叶陵实质上是被关在这个房间的，关的那些人，叶家人，只想好吃好喝的养着他，却不想让他知道别的东西。
所以现在叶陵，脸上会有这种变化。脸上因为长期维持一种表情，肌肉维持了长久的舒张表情。只是一种人在最自然，无悲无喜时的平静表情，没法笑，因为身体忘记了这种感觉，也不会哭，因为没有诱因。最一开始，叶陵因为不知道这些，所以没有去做过表情的训练，只是想到长久不说话会导致声带萎缩，所以会每日定时在房间里自言自语，从1一直往后数，数到忘记上一个数是几位数为止。
房间里没有书，唯一能玩的是玩具。但是叶陵没法对玩具产生什么兴趣。大多数时候，叶陵会绕着房间的墙角一圈一圈的走，走到身体传来了疲惫的信号为止，然后再休息，休息好了接着走。也有的时候，他把那些玩具里能发声的、能动的，全部开启，自己坐在床上看着玩具发出各种声音，看着遥控的汽车，在开启了自由模式后到处跑，跑到卡在某个缝隙里行动不得为止。
现在，叶陵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是否还正常着。他自己觉察不出，因为对于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难熬。对于上一世病重时候的他，因为动弹不得只能吃流食打葡萄糖，并整日被困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护工的帮助，早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放空自己的思想，泯灭一切的思绪。那时的一开始，自己也觉得不能动、不能出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只是后来在病床上习惯了，也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平静。
而现在，自己至少还可以在这间房间里走动，还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还可以透过窗户去看外面属于叶家的花园。叶陵觉得自己还很正常，他现在只是每日做着和前世病重时做的事情，不去思考，一睁眼一闭眼时间在空洞的大脑里流过，而这不过是一年而已，比起前世整整在床上躺了五年，真的只是一小会就可以度过的时间。
然而，在叶陵的心里，也不觉得外界会觉得他孩子正常。镜子里的小孩没有着同龄人的活泼机灵，只有麻木的眼神和面瘫的神情。别的孩子会觉得这孩子是个傻子，而大人或许会觉得这孩子心理有病，不敢接近吧。
不过别人会这样以为也好。叶家想把他养废了，那他就表现的废了又如何？正好，叶陵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不用再去伪装成小孩子该有的神情动作，和那甜腻的笑。
一年于是就这样过去了。叶陵已经从那个看着他的女人手里要到了一个挂表和一个日历，眼看着日历上翻开的一页一页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九月一号，知道这扇门将会彻底打开，于是浮现出一个微笑，只是在已经僵硬了的脸部上，显得异常可怖。
唔，叶陵看着镜子里很不好看的笑容，苦恼的想，看来自己以后还是不要笑了，免得上学的时候把小朋友吓哭了呢。
果然，叶陵等待的，终于来了。八月三十一日的时候，管家进来了。管家可真是有礼貌，还敲了敲门，虽然他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敲了敲门，并且不等房间主人的命令随后便进来了。也是，这房间的主人，算什么啊。
叶陵忘记谁提过，叶家的管家是世袭的，忠诚度不但可靠，更是很会揣摩叶家人的思想和情绪。他三十多岁，穿的一丝不苟，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只是手里却拿着一沓书，而叶陵听到了门开有人进来，也没有转身，只是坐在床上背对着管家，望着墙壁发呆。
管家进来的倒是好时候。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叶陵发呆、放空思维的时候，只是这么副样子，自然在有心人眼里，带起了不一样的意味。
第九章
其实叶陵也常常会奇怪，为什么世上还有叶家这样的奇怪家族。整个家族，除了被他们认为是异类的叶陵父亲叶成，和绝对不会和他们一样的叶陵，其他的人，都一直保持着这种精神状态，渡过了这么多年，并且还一直传承了下去，在叶陵身死之前，叶家都这么一直蒸蒸向上，以一种恣意又不引入注意的姿态，慢慢的向上发展。有时候叶陵都会觉得，这种完全不顾血缘亲情，并且无限度的放大自己个人喜好的状态，好像是属于整个家族的疯狂，都患上了整个家族共有的疯病。
如果不是叶陵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神志，还会真的想去对叶家人说让他们去心理医生，瞧瞧这是什么群体症候症。
叶家人仅凭着个人喜恶的行事，在整个上流社会中都颇出名。他们对叶家的态度，也都是其中情绪里混杂着忌惮。当初叶逐丰靠着自己手上的企业和后来手上弄到的一个大煤矿，帮了不少上层的忙，只是叶家毕竟底子太薄，在叶逐丰父亲手里叶家也只是普通的一个商行。时势造英雄，叶老爷子凭借着手里的财产给下一辈成就了衣食无忧的的生活，但是就是因为底子太薄，所以叶建只能是一个市局地位，而叶楚容也只是在军队里做着不大不小的职位。当然，叶成更没有什么地位，在老爷子丝毫没有给予帮助下，自己考上了公务员。这样的家底，其实抬眼望去，根本在那些富贵人家里算不了什么，但是叶家，靠的并不是这样，而是叶家的本职，商业。叶家虽然以前从没显露过，但是叶家的传承，也有着颇久的历史，在过去也积攒了不少的好东西，只是从来没有出过突出的人才。叶家起，还是从叶逐丰开始的。
叶家是以商业起家，但是叶建和叶楚容却都对商业没什么兴趣。叶逐丰虽然没有逼迫过他们，但是心里也是失望的，所以对孙子叶至然备至宠爱，教育上更是精心，而对他认为丝毫没有作用的叶陵，便是不管不顾。
而叶家长辈之所以都一致默认了叶逐丰对叶陵的“处置”，也是为了叶至然着想。同是叶家的孙子，如果叶陵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怕小人做歹事，又防不胜防，所以索性想把他养成不会争的性格，等着成年了再给一笔钱打发出去。
至于是用什么方式把叶陵养成那种不争不抢的性格，呵呵，那还多亏了叶至然多说的那句，不让他上学的话。
前世，因为没有这说的一句话，叶陵是上了最后一年的幼儿园，然后又接着上学的。只是学校是普通的学校，而叶家的长辈又常常用各种行为暗示叶陵让他觉得他丝毫没有任何得到叶家的希望，并且默认叶至然各种的对叶陵明里暗里的欺负。只是现在叶至然多说了一句话，叶逐丰一想，这个方法更好，从根子里做，省事的多了。
所以管家这次之所以是亲自来，而不是交给那个女佣来说事情，是因为要来验收成果的。
把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这样关着一年，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是个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想象到的。所以等着管家进来，看着一脸呆滞的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独属于小孩子的灵气，背对着他的叶陵，丝毫不觉得意外。在叶家久了，管家也早已沾染上了叶家的价值观，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并没有去和叶陵打招呼，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陵少爷，你明天就要去上小学一年级了，这是你的书本，明天会有人领着你去报到的。”
管家没有多说，把书本放到了叶陵的桌子上就离去了。而叶陵，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没有动弹。直到管家关上门的时候，叶陵才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就这一句交代么？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即使是被家长嘱咐过，说不定也会哭呢，何况对于一个和人群隔绝了一年的小孩呢。按照叶家的一贯习惯，叶陵能猜到，如果在课堂上毫无反应，看似乖乖的还好，如果明天自己大吵大闹，或者弄出别的不合时宜的举动，叶家说不定会直接以“不适宜上学”的名目，彻底把自己关起来。
奇怪，上一世也是这样么？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肯定会撑不起来，早早崩溃吧。明明上一世，自己也是性格健全的长大的啊！叶家这样简直要把人逼疯的举动，好像没在上一世显露出来。上一世，只是把自己往平庸的道路上赶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虽然叶陵按照他的原本打算，是打算囫囵过了这几年，出去独立了再恢复正常的，但是叶家这样的，想要从精神上开始扼杀自己的举动，还是十分让人不爽啊。
只是叶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如果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能不能起到作用，会不会被抓到还是其次，叶陵主要怕会卷进去什么风波里，结果再也不能脱身，更何况，他这么个年纪的人，能接触到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虽然一时也没有打算，但是叶陵还是想寻机小小的膈应叶家下。不过这种机会，还是找找再看吧。
第二天，叶陵被女佣叫醒，手里背着被女佣背到身上的书包，一起下了楼。虽然以及一年多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门，但是叶陵还是很谨慎的控制住自己不去东张西望，只是一直稍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他是想扮演一个自闭症儿童，只是他对自闭症的症状不太了解，重生之后也是连个可以参考的书籍都摸不到。哪有人的重生是这么憋屈的？可是叶陵知道，即使他改变了要做小人物的注意，想夺出一条富贵的路，在这段时间也要忍着。
叶家也不是那种会愿意看到不喜欢的后代却做出出色的事情的，就是提前夭折了，有谁会去管？
所以只有装自闭症儿童这一条路。叶家放心，自己也不用再去赔笑，强装孝顺。叶陵虽然不知道自闭症的具体症状，但是靠着上一世从电视从杂志里看的一些知识，也能猜到一些。叶陵不打算做那种谁碰就不乐意，或者动静比较大的那种姿态，而是要做出一个沉默不说话，眼神麻木表情僵硬，不会主动做事而是只能等人说，好像整个身体的灵魂都被抽走，只留下一个空壳放在那里的小孩。这样的姿态他做起来很拿手，这一年来他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因为知道那女佣还是叶家的喉舌，所以在她面前也一直表现成这个样子。
叶陵下楼的时候，叶家刚刚吃完早餐。叶至然也是今天开学，刚好升小学五年级。本来叶逐丰是想错开叶至然和叶陵的出门时间的，他还记得叶至然说不想和叶陵呆在一起的话。只是叶陵因为昨天看到自己家新来了一个司机，过去问的时候才知道是去接叶陵的，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堂弟也住在这里。
一年没见，不知道当初那个眼圈红红，还会叫自己“哥哥”，又沾了自己一脸口水的小呆子变成了什么样？叶陵好奇之下，早餐都加快了速度想去看看他。他以为叶陵是要和他上一个学校的，还在想，爷爷对这家伙还真不错，竟然还给他专门准备了一个司机呢。
这一年来，叶至然都刻意叫自己忽视，离自己房间十几米远的地方，还住着一个血缘上是自己弟弟的小孩子的事。刻意忽视之下，也导致了他一直以为之所以没看见叶陵，是因为两个人活动范围不一样，而叶陵大概也是因为当初被自己一推，所以害怕自己后故意避开了自己。他并不知道叶逐丰对叶陵下的命令，所以虽然有时候会想起，但是又因面子不能主动去看，还怕别人在知道他这番别扭，堕了他的面子。
所以在种种原因之下，叶至然虽然很想在见叶陵一次，好做他心里想的“欺负”之事，却都没实现。而这种心情，在知道今天叶陵也会开始上学后，达到了顶峰。
叶至然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只是眼睛却是看着玻璃上倒影出来的楼梯背影，直到看到那上面出现了一个小人的身影，才装作混不在意的样子，转过了身。
叶陵慢吞吞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女佣跟着他后面，而叶陵到了楼下便停止了脚步等在那里，等着女佣给他下一步指示。他下楼的速度其实不慢，只是每一步都落的很实，再加上他脸上的那种空洞表情和毫无生气的举止，让人恍然觉得他走的很慢，慢到了不正常。
而叶至然已经惊住了，不可置信的把现在看到的叶陵，和一年之前脑海里还未淡去的记忆相对比，却想了半天都无法准确的想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之间的差别。他又看了下叶陵，最后也能用第一感觉来形容叶陵。
一年前的叶陵，是活着的。而现在的叶陵，是死着的。
第十章
叶至然对叶陵的印象，只留下了三个片段。一次是他站在楼梯口前，看到叶陵往这边走，而他傲慢的叫住叶陵，问他话，叶陵却表现出一副反应迟钝的表现，让他想叫他呆子；第二次是他跟着在夜晚里出来的叶陵，结果被他偷袭糊上了一个吻，还附加了一脸口水；而第三次，是他在餐厅里看到叶陵，而自己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于是随口说不想和他在一桌吃饭，于是叶陵被爷爷一说，干脆的端了他的食物往回走。
然后是一年没见。叶至然不是没想过再见面叶陵会是什么样子。只是他本来对叶陵的记忆就不深，只是三面，又在时间里变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剪影。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叶陵会是这个样子。他还以为，叶陵还是那种反应迟钝的小呆子模样，但是也憨态可掬，有时候还带着点出其不意的小狡黠，可以逗乐别人。但是无论怎么想，叶至然都没能把眼前看到的这个小孩，和一年前看到的那个对上号。
真的就像是死了的一样。
动作迟缓，反应迟钝，目中无神，表情僵硬，瞳孔都黝黑的只能印出来模糊的倒影。不是像老人的姿态，至少老人的样子，还蕴含着一些知世事的智慧和经历太多的沧桑。而叶陵没有，他更像是一个没有大脑的傻孩子，只是茫然的站在那里，后面跟着的女佣说一句，他才会跟着行动。
叶至然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电影，那个叫《生化危机》的恐怖片。里面的丧尸也是这么个神情。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道寒气，接着又被他给击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