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越往殿里走,余聊的身体便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为什么这些人,对殿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对一个执剑的浑身浴血之人置若罔闻,难道这里所有人都被控制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是谁?”那人又问了一次。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余聊渐渐镇定下来,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为今之计,只能装人装到底了。如果是那个女人,会怎么答呢?井然有序的房间,毫无个人意念,她和人说话的时候,绝大多数应该在谈公事吧。那她应该说什么?
“这就是你做的事?”余聊直直地看着那人,露出毫不畏惧的姿态,单手轻轻一挥,视线揽下殿内众人。
那人大约思考了一会儿,不动声色,道:“凌儿,这些人背弃了你信念,我只是将他们的思考稍稍摆正。”
余聊看了周围一眼,众人只是站着,没有其他的动作。一个个杵在那儿如同木偶。
“自作主张。”余聊不屑地说道,那人听闻,眉头一皱。余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硬着头皮往下说:“民众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体,他们充满了智慧,自会引导凡世前进的方向,何来你操心?你能带着他们走过一时,还能永远地走下去?完全掌控在手中的东西,何来对于未知的恐惧,没有对未知的恐惧,何来创造的动力,没有创造的动力,就没有光明的未来!”
那人一凛,大概心中已有所动,化到剑尖,轻轻颤抖。
那日朗日当空,阳光正好,阿九的容貌融在朦胧中,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老三,你可知为何你自以为面面俱到,到头来,却仍然常有失误。并不是世事变化无常,而是你漏算了人心。人心并不如你所想唯利是图,单纯理性。坚强、脆弱,热情、冷漠,都是可以同时存在,只要不是完全的理性,每个人的决定都会被情绪所左右。要算得人心,就必须要信它。你会漏算人心,最重要的就是你的不信任。你不信任别人,所以你才会做事多管齐下,自以为面面俱到,却错漏百出。因为你不信任牵涉入事的每一人,所以自作聪明为他们计谋,为他们作布局。而你却独独忽略了每个人的心念智慧,便成事不足。”
“看来这一次,我又多事了。”他轻声低喃,眼睑下垂。
就在他失去斗志的这一刻,余聊迅速出手,最后一箭直入他的心脏,透胸而出,掉落在地。那一刻,鲜血飞溅,那人放下剑,捂住胸口,眼神绝望。
时光交错,容颜恍惚。
“我知道,你后来从天河尽头带回了老八。若不是老八执意离你而去,你也不会这么快心力交瘁而死。”他有些激动,口中咳出血来,渐渐跪倒在地,支撑身体,“老八那么聪明,怎么就是不明白。”
余聊听着,云里雾里,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待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再补上一刀,现在上去,太危险了。
那人抬起头,望着他,说:“凌儿,我只盼望着,若有来世,我还想与你一起仗剑骑马,驰骋疆场。那时的快意、情谊,支撑着我走过这几百年等待的时光。我将我这一生都给了崎氏,给了凡世,这样,你便许我一世,好不好?”
余聊看着他,那眸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深切和瑰丽。可他不是那女人,怎么许他一世,便说:“等你到了冥府再说吧。”
那人轻然一笑,“你不是凌儿,凌儿不会给我任何希望。”
阿九说:“老三,我不会给你任何希望,因为人一旦有了希望,便会扰乱心境,而且在失望时,会跌入更深的绝望。起起落落,喜怒哀乐。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清清冷冷,淡然处世。人总有一天会失去一切,我夺了你的权,夺了你的自由,你永远都不会再拥有它们了,我永远也不会还给你,但我要你活着,活着见到我的理想国建成,这需要漫长而久远的时间。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超然于一切的祥和与宁静,是做不到的。老三,你就睁着眼睛好好看着就行,就算是替我看着。”
阿九说:“你看到书桌上的那只白玉瓶了吗?它坐在那里,洞悉我一切的思想和谋划,但我不会毁灭了它,因为它是属于我的,是我将它摆放在那里,它坐在那处是我赋予它的责任。老三,你也一样。你只是我陈列在楼阁里的珍宝,我喜欢收藏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你就是其中一件。而你所要做的,就是我赋予你的责任。所以你无需思考,无需多想,更无需希望。”
阿九说……
阿九说……
阿九说……
阿九说了什么?这个狡猾而自私的女人到底说了什么?破晓的思绪渐渐归于虚无,能和这样的女人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生在同一个时代中,是何等的快意,和折磨。
来生,还想和你一较高下,即使自己一败涂地。来生,还想和你快马扬鞭红尘里,扫尽天下风光。来生,我们不必再你争我夺,若是一段儿女情长,该有多好……
那人缓缓倒下,闭上了眼睛,神色异常平静,似乎没了补刀的必要。周围也是一阵轰响,余聊一看,那些神采奕奕的来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一人跑出了洪荒殿,一路上侍卫、文官、等待的随从都躺倒在地,一副沉睡的样子。偌大的洪荒殿,竟没有一个活人。
在大殿的正前方,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所雕刻的,是整个凡世的地图,而万象城的设置,浮雕在石台上。余聊低头仔细看去,他现在所在的,是万象城的正中央,偏东一些,就是济世悬阁,看上去非常近。他心中一动,便决定到济世悬阁一趟。
这时,他听到一些诡异的声响,像是蜜蜂震动翅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发现洪荒殿上头涌起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泡,迅速涨大,直到笼罩住整个宫殿的上空。里面飘渺着如同白色的烟雾。
突然,那气泡猛地炸裂,伴随着一声巨响,里面的烟雾喷涌而出,飞速扩散。
是白雾!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余聊眼前已是一片茫然,仿佛又回到了雾区。他用袖子把口鼻一捂,向济世悬阁跑去。
洪荒殿是雾气最重的地方,越是远离,视野越是清晰一些。
假山石林,亭台楼阁,待余聊回过神时,他已经迷失在了重重长廊之间。
突然,听得几声惨叫,余聊向四下里看去,这声音很快就隐没在薄雾之中,辨不清方向。但是,他感到了些许危险。
记得屁羔子曾经说过,建造宫室的工匠会用长廊顶部的横梁来标明廊亭的位置。余聊便抬着头边走边看。大约走了几段,果然有看见间隔距离有缩短的迹象。这时,看到长廊顶部突出了一个灰色的东西,似乎像一个茧子,细细听来,隐约有嗞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余聊听得汗毛直竖,赶紧离开那地方。又往前走了许久,便看见一个廊柱上也结了一个茧子样的东西,但那个茧子是破开的。里面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愣间,余聊感到脚踝上刺痛,低头一看,一只细小的东西正抓着他,那东西像只老鼠,皮肤是裸露的,没有毛发,深紫色,大概有半只手掌大小,爪子很长,已刺入了皮肉。这丑东西不但紧紧抱着余聊的脚踝,似乎还在轻声地叫唤。余聊不耐烦地将这东西一脚踢走。
那东西滚落院中,忽然发出犀利的惨叫,一会儿的功夫,成片的叫声响起,似乎在应答。余聊知道这东西难对付,赶紧撒腿就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东西的叫唤似乎一直在耳边,余聊也不敢停下。突然眼前出现一只白色的狼,但又不是狼,它的头上长着尖利的角,看到余聊跑入它的地盘,猛地直冲扑来。余聊连忙往旁边一躲,几个翻身,又才站定。
余聊定下神来,发现眼前围着七八只长角的白狼,正虎视眈眈。那些野兽可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立刻一拥而上,他赶紧拔了匕首抵挡,身形晃动。可没动几下,便感到一阵重击,向后摔去。
这一倒下,势必要被破了喉咙。余聊心下大叫不好,本能地想起了石洞中被貘鼠攻击的那一幕,喊道:“小七!”
47、万象城破
猛地一剑刺来,将他身前的一只白狼挑去。余聊见机,迅速踹开一只,手也不停,一刀捅进另一只的肚子。三只狼的惨叫声同时响起,剩下的几只也不讲义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
“小七。”余聊忙转身,一下怔住。
站在他身后的,并不是小七,而是凡王。他只着了一件薄衫,似乎刚从床榻上起来,看上去非常疲惫,扶着一旁的树木。即使如此,这人的神色仍是寡淡的,姿态仍是孤傲的,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身上的红疹已经退了,却仍是形销骨立。他喘了几口气,才上前拔出白狼身上的剑。余聊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手指非常修长,很是适合握剑。那剑是他扔出的?难道治好了?胡子男呢?
“你的病好了?”余聊关心地一问,赶紧来到他身边。那人看着他,身子一抖,缓缓下坠。余聊立马将人抱入怀中。嗯,美人入怀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我马上带你出去,小七他们在四处找我们。”
凡王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话,但很吃力的样子,终于发出了声音,“那,那里……”
余聊的脑子瞬间通畅,那胡子男不出屋子,就从医寮来到了万象城,说明是有什么密道存在的,那也可以从密道里离开这鬼地方。这些雾里的怪物应该也没这么快渗透入密道。
他便顺着凡王的眼神抱着人往建筑群里头走。突然感到胸口一紧,那凡王伸手环住了他,仍是抬头望着,眼神犹是清澈。看上去还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但是他努力了很久,喉咙里却只漏出了几个字,“回来,凌儿……”
余聊听着抹了一把脸,装束还在,这人果然认错了,便道:“我不是什么予帝,我是小七的朋友,就是一路带着你上北狼野又出来的那个。给我记清楚了,予帝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说完,他低头一看,怀中那漂亮的眸子瞬间黯然失色,垂下头去。
“喂,地道在哪里?给我指仔细点。”余聊看不到他的眼神指点,往四周看去,也看不到地道存在的痕迹,如果没人告诉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人放开了环抱他的手,一指反方向,努力开口道:“信,信……那里,信……”
那个方向,分明是神宗殿的位置。余聊冷笑,发现自己不是予帝了,就不想离开万象城,要去找予帝留给他的信了。这雾里有多危险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又不是他的走狗,为何要听他的,只要将人完完整整交回小七手中就行了。
于是余聊开口好言劝道:“我们两个自身难保,就不要去找信了,我先带你离开,和小七汇合后再从长计议。
那人不理,仍旧念叨着“信,信”,甚至挣扎起来。
余聊气得把人一扔。那人猛地摔在地,好不容易才支起身,攀住一旁的灌木,缓缓站起。腰还未直,便急着向前走去,果然一个失足,重又跌倒在地。
余聊指着他道:“你听清楚了,我不是你手下,你死了我也不会给你陪葬。如果你想活下来,我就救你,你刚才救我一命,这恩我记着了,但不会陪你送死。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找什么信,先活下来再说。”
那人还是不听,重又站起身,再双手扶着假山灌木,向前走去。余聊无奈,想着这人好歹比他熟悉这儿,一个人还不如两个人,便一把将人拦腰抱起。
“好了,你给我指路,我带你过去。”
两人往雾气最浓的地方走去,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宫室和大殿都看不清楚,余聊只得细细记着来路周边几尺长宽的景色。
很快天就黑了,正巧路上经过几个看上去住人的屋子,就到里边搜刮了些吃食。
在凡王的指路下,几乎没有碰到奇怪的东西。
余聊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开始他以为是幻听,可是再竖起耳朵,却发现确实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余聊,余聊……”,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本能地觉得是幻觉,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再一听,那声音还在,难道是雾里有什么怪物?他便放开了凡王,拔了匕首,循声找去。
蓦地从石缝中窜出一条人影,向凡王扑去,并大喝了一声:“住手!”
余聊一定神,才确认是泺婴他老姐。这女人左腿受了伤,一手揪过凡王,用刀抵着他脖子,见余聊稳了情绪,忙问:“这人是谁?”
“凡王。”余聊老老实实回答,“你放心,不会伤害你的。”
“你怎么保证?”那女人完全不相信余聊的承诺。
余聊一愣,这点他还真不能保证,“他身子弱……”
声音未落,那老姐抓过凡王的双手,往后一剪,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猛地一拉,只听得骨骼关节的脆响,凡王的双臂一齐从肩胛脱臼。那人的脸色顿时惨白,来不及叫唤,冷汗点点沁出。泺婴的老姐就把手松了,将人往余聊那里推去。余聊忙扶住。
“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受了伤?”
那女人露出自嘲的笑容,道:“被人骗了。”
不仅是泺婴的老姐被骗了,余聊也被骗了,而这个撒谎者,自然就是北主。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晨昏楼的那人,但是仅凭一人之力,根本对抗不了他。得到余聊的消息后,才临时起意,找来余聊共同谋划。
北主的最终目的,就是在洪荒殿打开雾区。而那个在晨昏楼里的人是一直以来守护洪荒殿的人,他一旦死去,通过某种机制的抽动,洪荒殿的门将会摇摇欲坠,这一松动,使得雾区在万象城延展。他们都被骗了,那女人也是看到雾气出现,才醒悟过来,此时懊悔已晚。那北主夺走了她的铁杖,也打伤了她。
那老姐说,这个铁杖是由地魈的金属外壳制成。她这么一说,余聊立刻就明白过来,那北主根本就想破坏凡世的稳定,解除灵力的具象化。
“那个破晓?”余聊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他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那人临死前闪烁的瞳仁又浮现在他眼前,似曾相识的神情,为什么这么笨,要相信一个死面团!
“我猜想,那人大概就是明王。”那女人说。
说到明王,余聊算是知道,以前泺婴很崇拜他,就多讲了些。他是崎氏的三将军,也是三皇之一,后来传说被予帝逼死,谁知一直活到了现在,百年时光弹指间,却死于自己这无名小卒之手。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姐问。
余聊安抚了下怀里的凡王,道:“予帝死前给凡王留了封信,我们想去神宗殿找找。”
“予帝给凡王的信?”那老姐的神情有些奇怪,并不是单纯地重复,而是若有所思。
“你见过?”余聊试探。
“似乎有点印象,像是什么地方见过。”老姐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在神宗殿的方向,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凡王看着他,似乎想伸手,但是却举不起来。
“行了,别说这些了,我们怎么出去?”余聊见她一时想不起,也不想执着于这个东西,能出去,就要趁早出了这雾区。
“别急,我引了暗希他们来万象城。到时候,自然能出去。”
“什么?”余聊差些跳起来,“赶紧把凡王的手臂接回去,我可不想被小七揍上一顿。”
泺婴的老姐不说话,拉过凡王的一只手,猛地一扯,喀啦一声,似乎又将脱臼的手臂安了回去,“那信就在神宗殿内,但现在北主占着神宗殿,要进去就要先对付他,你多有奇策,既然不会说话,就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