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信。”凡王道,却再无话。
屋中默了一阵,缭公子道:“好了,开赌了。我赞成这个计划。”
凡王也是淡淡道:“我也赞成。”
少庄主表示:“赞成。”
青衫男子和紫袍男子也只一句,“赞成。”
看到这个形势,余聊也接了句,“赞成。”
十二将军眉头紧皱,却也是:“我赞成。”
只剩下厉将军和玄衣男子两人。厉将军道:“若这是予帝的意思,我便赞成。”
余聊犹豫了一阵,掏出阿九给的印章,道:“我的意思就是予帝的意思。”
全场震了震。
厉将军道:“我听予帝的。”
玄衣男子随即也表示了同意。
缭公子扇子一指,指向了凡王,道:“下一个。”
凡王的眼帘垂着,不知在思考什么,听见声音,才抬头道:“万象城的迷雾已被控制,但为将来考虑,政务机构是否需要迁出,请各位不吝赐教,各抒己见。”
话音刚落,紫袍男立即说道:“万象城乃我凡世帝都,自予帝时代建立,怎能轻易迁都?”
缭公子道:“在我们面前说这些话,岂不是不自量力?”
紫袍男顿时脸色一白。
凡王短叹一声,道:“无妨,都城迁移废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我认为是一考量。”
此言一出,紫袍男的神色好转了一些。
这时,少庄主的双手翻动起来,“万象城的结界正在修复中,迷雾会被压制在洪荒殿以内,在外生产作息,不受影响。”
玄衣男道:“可如今万象城内人心惶惶,再加上玄衣黄门多数死去,无法再对下行进行有效控制,不若换一都城,重建新政。只是怕这下边,有人闹腾……”
十二将军道:“迁都同时,又行搬墙之事,还有迷雾中遇难人员的抚恤未清,这府库可曾充足?”
缭公子看了一眼少庄主,缓缓拨弄扇子,“早知道有今日,府库仓廪一事,毋需担心。”
厉将军道:“那起反之事,有军方在,也毋需担心。”
十二将军眉头一皱,“今时不同往日,杀戮一事万不可胡来。”
厉将军轻笑道:“杀人?下下之策。”
两位将军正要斗起仗来,一丝轻柔的女声忽然化解了场上戾气。
“哥。”只见女先生推了推青衫男子的肩头。那男子才道:“若是同时赶上迁都,运送高墙拆卸森罗殿之事倒也好掩人耳目。毕竟灵粉外泄,传出去,恐怕遇上些不知好歹的。”
“那么,对于万象城搬迁一事,开始表决。”凡王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探讨过多,“我赞成。”
紫袍男听着一愣,接道:“我反对。”
玄衣男子紧跟道:“我赞成。”
青衫男子道:“我也赞成。”
缭公子看着凡王,意味深长道:“我们今日,倒是合得来。我赞成。”
厉将军紧随其后,看着十二将军,道:“我也赞成。”
十二将军一抱拳,“我反对。”
余聊不明其中利害,正想说弃权,却见少庄主左手将右手一压,他身后的人道:“持中。”
余聊遭这点拨,立刻道:“持中。”心想,按规矩,便要少数服从多数了。
谁知这凡世并不按规矩来。只听得缭公子说道:“若你今日说服不了颐忱和央玄,这迁都一事便就此作罢。”
凡王神色依旧寡淡,道:“当年东雅阁初设,天下动乱,政务乃集权所制,为的是灵活机动,可倾凡世之力,上下一心。后凡世一统,权利改为制衡,为免一方独大,利益既得。而今算来,三百余年,制衡之下,虽无甚腐败贪婪,但机构内里,必会日益臃肿,出现权力壁垒。
当年集权突变为制衡,便有一群王公贵胄不肯交权,地方豪强不愿让步。所幸主公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才使改革进行下去。而今又入非常时期,现今机制过于尾大不掉,不能上行下效。这万象城迷雾一事,却是个惊醒的好时机,该死的都死了,阻力便小了许多。这政务一事,从不需天才,只要上头的顽固不在,人心自然会向于一处,新人多多磨砺,便也熟了。若你们不能行这改革之事,便将权力交出,免得毁了凡世积业。”
“在下等的,就是凡王这句话。”紫袍男子身子一侧,做了个半跪的姿势,“如今凡世元气大伤,我恳请凡王再次出山,力挽狂澜。”
缭公子闻言,毫无神色地看着凡王。
凡王也是无甚表情,眼睛一垂,“赞同否?”
紫袍男子一愣,旋即点头,“悉听凡王。”
凡王略一皱眉,转眼看十二将军,十二将军也看他,两人对视,沉默许久。十二将军首先开了口:“我以为,那信中误导了众人,主公留下的线索根本不在苍卒平原,而在万象城,故而这万象城,不能动。”
余聊一惊,这十二将军看得倒是透彻,只可惜,那信上的词句,只有凡王才能明白。
缭公子扇子猛一收,“予仙,怎么回事?”
凡王淡然道:“确是有此可能,想北主的活俑植入了摄魂蛛,为的是凝聚起他最后一丝念想。他生前的最后计划便是要杀明王,的确是很奇怪。他们二人无冤无仇,甚至不曾见面,没有交集,北主为何要置明王于死地?怕是个讯息。”
“你是说,线索可能在明王身上?”缭公子眉头紧皱,眸子深沉。
凡王不咸不淡,“兴许可能。”
余聊差些脱口而出,这凡王明明在在误导缭公子,而且暗希也曾经说过,自己可能会点醒缭公子,那这凡王就是在撒谎。他必定知道真相无虞,并且为了某一目的,在将缭公子引上歧途。
应该是晨昏楼,就是晨昏楼。北主杀明王,是为了解开结界,进入晨昏楼,却被凡王说成了线索设置,而最重要的晨昏楼,却只字未提。
可,缭公子明明七窍玲珑,却为何想不到晨昏楼呢?
凡王见缭公子释了怀,转而对十二将军道:“明王即在此,万象城有何动不得?”
十二将军眉头愈紧,不肯说话。
凡王再道:“自古以来,设置悬案,历经多年,后世能懂的,都是什么?自然是言简意赅,或是简单易懂。谜面过于庞杂而细节,扰动因素过多,此迷便不可破。故而聪明之人设局,取时间之漫长,空间之广博,却都是最简简单单一个词。”
十二将军低下头,也是半跪,“末将多谢凡王提点。迁都一事,持中。”
凡王眼神一收,望着缭公子,“此事已了,该你了。”
64、设局
凡王眼神一收,望着缭公子,“此事已了,该你了。”
余聊听完那席话,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予帝和凡王,真不同凡人,如此心思,怕也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懂。要设一个局,牵涉到太多因素,若只在一个地方埋一条线索,那线索在那处一定是最特别、最稳定的存在,历经时间长河,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这才能保证这个局在几百年后仍旧有效。
如此想来,能确定是予帝留下的线索的,有两处。一处是她留给凡王的信,信中内容不明,但是直指凡王。另一处,是那梦中的一片魂魄,两人相谈,没什么实质性内容,但却提到了,要五人齐聚,才能成事。这也是为什么北主和明王这两具尸体也躺在这里。
再说到另两个可疑的地方。第一个是东方的地宫。那处地宫最令人印象深刻、最难以理解的便是那副意味不明的壁画。罐中没有手脚的身躯,罐旁双对手双对脚的人物。第二个便是无底洞的石梁,那处地是对那副壁画的解释。玉床罐子里的南主漠被砍去手脚,静静沉睡在深不见底的黑洞中。而余聊自己,却站在旁边看他。真是时空倒转,那幅画算是预言了三百七十多年后,石梁上的场景。
凡王,齐聚,手脚……
余聊猛地一震,也许在这里所有人之前,就已经有人解开了这个谜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人,就是天居宝的老板。这应该是有人在引导他,这个引导的人物,如果没猜错,便是予帝时期留存的人物—那个躺在天居宝内院的画中人。所以天居宝的老板首先解开了这个谜,开始行动。
对,就是那几块蓝玉,真正的线索就在那几块蓝玉上。只有凡王府的人才有,需要齐聚多个才能成事。而手脚移动的寓意便是运送,将蓝玉运送至某个地方。需要运送至哪个地方,这并不难推断,从余聊醒来至今,有个词便被不断提及,甚至将他迫至此时此地。那便是根源。蓝玉需要送到的地方便是根源。
而具体需要那几块蓝玉,怎样运送,线索应该在晨昏楼里。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规则中不允许暗希接触十二将军和凡王等人。也解释了为什么要将他们困在一处,不可随意走动。
只是这答案中,有一点实在奇怪。如果阿九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缭公子,为什么没有给缭公子留下任何线索?
到底是这推论错误,还是那女人的心思猜不透?
余聊的思绪飘荡在天马行空之中,并没有在意其他人在讨论什么,他反正也不懂,一律持中。直到少庄主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持中”的话语生生压下喉咙。他并没有急着去了解发生了什么,而是一把攥住少庄主的手,激动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为余聊自己,就是予帝留下的最大的线索。他,就是予帝留给缭公子的线索。因为阿九给他的那枚印章,因为阿九知道凡王在缭公子手上,所以缭公子迟早会知道他有这枚印章,迟早会来询问他。
这个女人设局实在是简单有效,简单到令人匪夷所思,有效到横跨整个凡世,历经三百多年,毫无损失地保留下来。之所以这么多年来,无人解出,并不是谁的本事不够,而是凡王太聪明。他把这个秘密紧紧抓在手中,以便成为换取利益的筹码。
至于他想要得到什么,确实捉摸不透。
想着,余聊的激动顿时平复下来。他这时发现,眼前的少庄主正疑惑地看着他。场面说不出的静谧诡谲。
最终,还是缭公子开口,“你有何高见?”
余聊镇定心绪,道:“只是想通了苍卒平原之事,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故而失了态。”
缭公子冷笑一声,“注意一些。”便再不追究此事。
一个时辰后,门扇打开,整个盟会终于结束。外头天已然黑去,玄衣男子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叹一句:“好一个夜空,这日夜变化终于回来了。”然后第一个踏出门去。青衫男子和女先生也退了出去。那紧随其后的,很快走了干净。
但余聊没有走,因为他在等,等着那个叫做阿九的女人写的剧本上演。
终于,那屋内,只剩下他和缭公子两个人。
缭公子把弄着折扇,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那枚印章,从何而来?”
余聊道:“她给的。”
缭公子眼皮也不抬,“当年是我刻了送她,她却把这玩意儿转送给了你。”说完,起了身,便要出门去。
余聊一惊,不对,剧本不是这么写的。他连忙起身,喊道:“你可知道晨昏楼?”
“不知。”缭公子道。
这下轮到余聊目瞪口呆,不可能,缭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晨昏楼?他是灵王,是予帝的老情人,他的越庄势力庞大,独秀于凡世,怎么可能不知道晨昏楼?
缭公子见余聊怔愣,有些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主公喜欢眠宿在那处。”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院门外响起,凡王去而复返,倚在门边,口气里带了几分轻蔑,“你不想知道的事,总是不会知道的。”
缭公子看着凡王,眼中怒意迸现,而他发怒时,一直是有恃无恐。他几步向前,一把掐住凡王的脖子,将他提起往门柱上狠狠一撞,咬牙道:“你的皮又痒了?”说完,他抖手一扔,凡王便如一片破布般飞了出去。
“下次皮痒,不用这般拐弯抹角,自己爬到我怕面前来,求我打一顿便是。”缭公子说完,拂袖而去。
不对,剧本不该这样的!余聊怔在那处不动,看着凡王落在地上,摔得嘴角溢血,发冠散乱。然后,在那零碎的长发下,他看到凡王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丝笑稍纵即逝,而后他又大笑起来,说了话,似乎在说给余聊听。
“他在灵王府内大造宫殿,广纳美人,姬妾成群,每日里左拥右抱,醉生梦死。若还有一丝良知,顾念旧情,想到那个女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会不知道晨昏楼?几百年来,他若是有心去打探一下她的下场,他会不知道晨昏楼?天下有心人都知道,单只他不知道,因为他无情无义,无眼无心!”
他骂完,笑容戛然而止,再无表情,只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余聊想,即使这凡王在演戏,那戏里也有几分真情在。他便走近了几步,问:“凡王,没事吧?要不要紧?”
凡王幽幽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的心,也不见了。”
余聊走近了几步,蹲下身,轻声道:“你为何要暗希在苍卒平原上杀我?”
凡王抬头看他,丝毫未见慌乱,神色淡然,“你可想知道,晨昏楼里有个八角莲花池,池子里立了一块碑,上头写了何字?”
余聊未及反应,有些怔仲。若说暗希、缭公子之流七窍玲珑,那这凡王,单凭一颦一笑,洞察非凡,这样的人,已入鬼神之境。一般心思怎能胜过他,唯一赢他的可能,便是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缭公子在对付凡王时如此霸道凶狠,想来是有道理的。
余聊道:“那晨昏楼,我进去过,可不曾见过莲花池里有块碑。”
凡王道:“那碑埋在莲花池底。”他说着,又道,“你是否还想问,憔然去了何处?”
“是流青。”余聊脱口而出,这时再一惊,竟有些不可遏制地发抖。流青从来都是憔然,这场戏作得好,作得所有人都以为存在第三方,以为那个憔然是被第三方洗了脑的流青。如果没有第三方,那便没有洗脑的流青,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易了容的憔然。
若流青不是流青,是憔然,那对付流青的法子用在憔然身上便不管用,他也是从凡王府里出来,存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这样一来,憔然便可以游离在斗争之外,可以放手去干一些事。余聊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点点下来,“憔然,去干什么了?”
凡王的视线散在远处,不知在看什么,“那信上的娑柳树,从来不存在,那是她在灵王府中写的一首情诗。那灵王府中,最美的地方便是荷花池。凌儿是极其喜欢荷花的,所以她在晨昏楼里也开了一座。但是凌萼曾经说过荷花是最为恶心的东西,长在淤泥中,偏要装成一副清高模样。所以晨昏楼里的池子,不种荷花,种的是无根的浮莲,那块碑才是凌儿留下的东西,就和荷花一样,把根埋在池下的淤泥里。
不过,那座池子,再也不存在于这世上,那碑上的文字,也将永绝于人间。”
余聊看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那是在一个心智远超自己的人面前感到的绝望。他为缭公子感到悲哀,有这样一个人作为对手,该是怎样的心力交瘁?
他即使疯了几百年,躲藏了几百年,他即使惨淡经营几百年,积累下雄厚的财力物力,他仍然是斗不过他。那结局可以预见,如同几百年前一样,谁赢谁输,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