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茅屋中走出的吴子风,一见这般景象,不由得抽搐了嘴角一下,再一下。就在此时,他此生唯一的徒弟,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吴子风忍无可忍,一剑鞘丢过去,“靠!叹毛啊叹!死小子,蹲那儿唉声叹气的,大号大不出来啊?!”
薛飞哀怨地一扭头,“疯师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情调?你徒儿正在伤心耶,你却说我在蹲大号……你,你真正是不了解徒儿一颗青涩的少年心啊……”
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吴子风,硬生生给这句话雷得虎躯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刚挽了袖子准备上前救人,就看见薛飞慢慢吞吞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回走,手里分明还抓着一件东西——
应该能算是花,至少这玩意儿的原型是朵山上随处可见的小野菊花,可如今薛飞手上的那个,却只剩下一片花瓣还留在花萼上了。
吴子风眼角抽得乱跳,虽然依旧鸡皮疙瘩掉满地,但却能明白薛飞所谓“青涩的少年心”了。眼见自家徒儿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地捏着只剩一个瓣儿的野菊花走回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吴子风“刷”地出手,抢过那朵花。
“嗳嗳?疯师父?”薛飞赶紧伸手去拦。
凭吴子风的身手,能让徒弟抢到手里的东西,那还能算是“前辈”吗?只见吴子风身形微动、退后一步,极快地扯下那花瓣,一撕为二,递了过去,“臭小子,这下行了吧?”
薛飞呆了半晌,望着疯师父递过来的两片花瓣,傻了眼。傻着傻着转而一脸欲哭无泪,“疯师父,你干吗撕两半啊?多出一片,楚姑娘就不喜欢我啦……”
“……”吴子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一张脸黑得拧得出水来,好半晌,他忍无可忍地提气暴喝一声:“靠!既然结果是喜欢,你叹什么气啊?”
薛飞顿时垮下脸来,“就是算出来结果是喜欢,我才要叹气啊……徒儿我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去提亲嘛……”
“……”人称不戒剑的吴子风、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吴子风、剑术非凡为人狂邪的吴子风,此时彻底地沉默了。突然之间,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他的脊背……
一低头,就见薛飞捧着一双星星眼望着他,“疯师父……”
无视,无视!吴子风转身就走,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裤腿给人拽住了。
靠!又来这招?!
吴子风一扭头,果然见到那个小混蛋又开始拽着他裤脚抱大腿,“疯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个,你代徒儿去提亲好不好?”
忍下一脚踹开小混蛋的冲动,吴子风抽了抽嘴角,硬是捺下性子,“你怎知人家喜不喜欢你?”
薛飞一手仍拽住吴子风裤腿,一手举起光秃秃的花杆子,哀怨道:“如果不是疯师父多此一举,楚姑娘本来应该是喜欢徒儿的……”
“扯淡!这玩意要算得准,母猪都会上树!”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吴子风一脚踹过去,“老子我早八辈子就试过了!没用!”
薛飞眼睛一亮,裤管抱得更紧,“什么什么?疯师父也算过?算的是谁?”
眼见徒儿晶亮亮的眼神写满“八卦”二字,吴子风才意识到刚才自个儿说漏了嘴。一张青脸立马变了色,前面黑后面耳根却发红,看上去甚是……咳!甚是丰富多彩。
瞬间,薛飞只觉得手上一轻。望着空空的双手,薛飞不禁向茅草屋子投去异常崇拜的眼神。疯师父的武功就是高!特别是轻功,简直是已臻化境啊。
佩服归佩服,不过疯师父“脸难看,事难办”的残酷现实,还是让薛飞打消了请他去提亲的念头。这一来二去,就让薛飞把主意打在了二师傅的身上。
这天,又是月圆。薛飞早早下山买好了酒菜——什么?你问吴子风和薛飞一穷二白,哪里来的钱买酒菜?
哎呀呀,这个嘛,说书师傅口中的大侠们,从来都不会为酒钱烦恼,什么时候兜里有银子付账的嘛……
什么?你说我糊弄人?咳,好吧,这边说实话——
那个,诸位看官,看到这里,您该知道这吴子风是个剑术高手了吧?既然是剑术高手,就要练剑,对不对?既然要练剑,就要劈啊砍啊的,对不对?既然要劈呀砍啊的,就要砍点什么东西,对不对?
所以,关于长命山森林覆盖率日益降低的问题,咱们也就就此找到了其根源。在此,咱不得不重申一下保护森林的重要性——您看您看,原本不戒剑吴子风发起标来,气浪炸得这乱石滚滚,滚到山腰就能给大树拦着停住了。可现在,这乱石就得“咕噜咕噜”滚到山底下——明显是水土保持工作没有做好啊!
咳,闲话休提!总而言之,咱们的薛飞薛少侠弯腰驼背、背着四五捆比他人还大的木柴,一边躲避着山顶滑下来的碎石,一边奔向小镇。在以比市价略低的价格卖出柴火后,您说,这酒菜钱不就有了吗?
这天,虽然又热又累汗流浃背,但是薛飞还是多背了几捆柴,多卖了几个铜板,然后多买了几个二师傅爱吃的素菜。回到山上丢给大厨疯师父之后,他就这么抱膝盖坐在道上望,等着二师傅来。
渐渐地,夕阳西下,就在山巅的浮云,被染上一片暖黄之时,远远地,薛飞就见到了那个极熟悉的身影。
二师傅走路还是那样不急不慢,山道之上那清瘦的身影缓缓而来,一身绿衫衣袂随风轻曳,只是背上一贯背着的长剑却不见了踪影。
“二师傅!”薛飞挥着手喊,一路屁颠屁颠地跑下去接人。
薛无名微微扬起唇角,“等我,有事?”
“呵呵……”一眼就被看穿了,薛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我……我想麻烦二师傅一件事。”
“说来听听。”薛无名走到一旁,靠着树坐下。
薛飞蹲在一边,咧嘴“嘿嘿”的笑,“那个,二师傅不先去见疯师父吗?耽误他时间,徒儿会被敲到死的。”
“不会,”薛无名将薛飞拉至身边坐下,“你说。”
“那……那我可就说了啊!那个,二师傅,你能不能代我去提亲啊?”
薛无名轻轻挑眉,“是上次那个……姓楚的姑娘?”
“没错没错!”薛飞猛点头,咧嘴又“嘿嘿”,“二师傅果然了解我!”
薛无名静思片刻,复又轻道:“薛飞,你可知何谓‘喜欢’?”
薛飞一手挠头,“喜欢……呃,这个要怎么说……就是觉得她人很好,很直率很剽悍,和疯师父一样帅!”
薛无名以手掩唇,咳了一声,方才又道:“那这样的喜欢,和你喜欢疯师父,又有何不同?”
“不同啊……没,没什么不同啊……”薛飞抓抓后脑勺,一脸疑惑。
薛无名轻轻摇头,“若你真心想和人家姑娘家成亲,就该明白,喜欢一个人,便会希望永远在他身边。这段日子,你可曾想那位楚姑娘?”
“想啊!当然想,”薛飞猛点头,“我想楚姑娘,还想楚大哥。那几天挺受他们照顾的,很想念他们。”
“朝思暮想,食不下咽?”
“那倒没,”薛飞一拍胸脯,“这边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啦!”
薛无名笑着摇头,“这亲,我暂时无法给你提。”
薛飞挠挠头,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奇怪了,按照二师傅的话,难道喜欢还会分三六九等的吗?
见他疑惑的样子,薛无名笑着拍了他的肩膀,“走,回去吧。”
“嗯!开饭了!”薛飞爬起来往屋子那边走,可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头。二师傅怎么不跟上来?
一扭头,却见薛无名手撑着树,站定在那里。
“二师傅?”薛飞忙上前,“怎么了?”
“无事。”薛无名淡淡应声,站了片刻,才收了手,迈步。
薛飞未曾多想,跟着二师傅的步子往屋里走。一抬眼,只见那边疯师父抱着手在等,薛飞顿时在心中默默泪流千行。完蛋了,拉二师傅说了半天害疯师父等,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敲了……
回到屋中,疯师父二师傅在桌边坐定。薛飞这时候倒是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蹿上桌先猛夹肉,夹够了就端着饭碗蹲在一边默默地吃,一边开荤吃肉,一边把耳朵支棱起好高。
就听见疯师父又开始喝酒,喝着喝着就念,念二师傅怎么都不吃肉。二师傅喝着梅花茶,静静地听疯师父噼里啪啦地念,偶尔回上两句,噎得疯师父吹胡子瞪眼。
甚好,甚好,今天不用拼桌子垫桌脚了。眼见气氛一片和谐,疯师父也没有拿他开涮,薛飞端着饭碗幸福地想,今儿个只要刷碗就好了,省心,太省心了。
就在他等着疯师父和二师傅吃完饭出门溜达消消食的时候,那边的疯师父已经站起来丢了一个白眼过来,薛飞立马笑呵呵地摆出一副跑堂店小二的架势来收拾桌子,可二师傅却没起身,坐在那儿多喝了一杯茶,这才撑着桌子站起来。
疯师父立刻挑眉,上前一把抓住二师傅的手,“你有事。”
这句不是疑问句,倒是陈述句。二师傅缓缓摇了摇头,刚要迈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疯师父慌忙一把抱住,手揽在后背上,引得二师傅的脊背抽了一下。
薛飞瞪大眼去看,就见疯师父手搭上的那块绿衣衫,渐渐透出红色来。
第4章
薛飞一直以为二师傅很聪明。二师傅比疯师父理智多了,从来不会做疯事做傻事。可是这一次,薛飞认为二师傅非但不聪明,而且还很傻。
一月一见,约会嘛,实在不能来,那不来就是了,就跟上个月一样,大不了翘嘛。可二师傅这个笨蛋,却硬是顶着还没养好的伤,爬上长命山来赴这个不过是吃个饭、喝个茶、聊个天的约。
那天,疯师父将二师傅安顿好、为他背上的剑伤上好药之后,还是发火了。不过疯师父这次倒没掀桌没掀屋顶没掀房子,而是跑到屋子外面去炸无辜的花花草草。薛飞一边在屋里收拾着,一边照看二师傅的情况,就听屋外“噼里啪啦”的一片响——薛飞叹了口气,又要多出一堆柴火了。
就在这时候,躺在床上的二师傅睁开了眼,低声唤了一句“子风”。薛飞赶忙蹿上前去,可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听耳边一阵风响,疯师父已经奔进了屋、站定在床沿了。
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薛飞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侧的吴子风,疯师父太厉害了!这耳力赞的,外面翻天覆地那么大的声响,这头二师傅只要喊一声,疯师父就给听见了!这轻功赞的,二师傅话音还没落呢,疯师父人已经奔进来了,简直比风还快!不愧是疯师父,不愧是吴子风,不愧是被二师傅称为“羊癫疯”的存在,疯师父一癫起来,那架势简直就可以和羊角风媲美啊!
就在薛飞陷入对自家疯师父的无限钦佩与膜拜之时,只见吴子风冲床上的薛无名冷冷哼出一声来,“哼!你倒是挺会逞强,是不要命了吗?”
冷冰冰恶狠狠的口气,让薛飞顿时感到周围冷了好几度,虽然不至于像小说里形容的那样“跌进冰窖之中”,不过也足以比得上十一月的深秋了。薛飞冷得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乖乖缩回墙角,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样恐怖的低气压,二师傅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望着阴沉着一张脸、臭臭的脸色足以吓哭小孩的吴子风,薛无名只是轻道:“不碍事,我心中有数。”
“数你个头数!”吴子风劈头盖脸地就骂,“有数你能顶着伤满世界转悠?!有数你还往这儿跑?!有数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薛无名我才发现你这脑袋笨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是脑袋给门夹了还是怎么的?死撑!死撑!万一真的撑出事我看你怎么……”
“子风,我渴了。”
二师傅一句话,让正骂到兴头上的疯师父悻悻地转过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又吹了两口,方才走回去坐到床沿,面色不善动作却轻,缓缓扶起二师傅,将杯沿凑近他的唇边,“喝!”
那口气臭的,好像让二师傅喝的不是茶,而是逼他喝毒药似的。薛飞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看戏,一边在心中发出如此无良的感慨与评价。
“我自己来……”薛无名身后欲拿过茶杯,话还没说完,吴子风狠狠一记眼刀瞪过去,“来你个头来!不要命了是不是?薛无名我告诉你,你这臭脾气非惹事不可!”
究竟是谁臭脾气啊?说到脾气最臭最坏的,明明就是疯师父你吧。以上这句同样出自薛飞的内心感言。
薛无名轻轻扬了唇角,未出声,只是就着吴子风的手缓缓喝下那杯茶,方才轻道两个字:“抱歉。”
“……”吴子风一时为之气结,骂也骂不出,只能狠狠地瞪向面前的好友。那眼神,用薛飞的话来说,就是“凶神恶煞得跟要吃人似的”。
半晌之后,吴子风抽了一下眼角,终于收敛了满肚子的怒火,将杯掷回桌上,转头去问:“何人所伤?”
薛无名缓缓摇首,“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你何须追究。”
“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必是那些拉帮结派的来找死!”吴子风身形未动,可身边不戒剑已蠢蠢欲动,显出主人杀意渐胜。
听了这句,薛飞忍不住“啊”出一声来,“拉帮结派?疯师父你说的是楚大哥他们?既然是请二师傅加入正道,怎么会出手伤人?”
吴子风一个白眼瞪过来,“笨小子!谁说只有那群蠢东西知道拉人?”
“啊,疯师父你的意思是,武林邪道也来烦你和二师傅?”薛飞顿时垮下脸来,“阿爸喂!又是正道又是邪道,又是黑又是白,这日子还怎么过、还有没有的消停啦?”
薛飞的抱怨让薛无名垂首沉吟片刻,继而抬头轻唤:“子风。”
“嗯,”吴子风阴沉着一张脸应声,“我在。”
“你该知……”
薛无名的话还未说完,却被吴子风打断:“嗯,”吴子风直起身,转身望向屋外,“我知。”
薛无名轻轻点头,再未多言。只留听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的薛飞,抬着脑袋望望疯师父,再望望二师傅,身体力行地表现出“迷惑不解”的这个状态。
接下来的几日,二师傅就待在长命山上养伤。然而,不出三天,疯师父口那些“找死的家伙们”就成群结伙地上山来了。直到这个时候,薛飞才知道,原来打伤二师傅的,是武林一大邪派,天一流。
由于《太平约》的颁布,武林正邪之分日益激化。面对正道与朝廷的双重干涉,不少武林中人选择签下《太平约》,誓向朝廷效忠。再加上官府衙门对于拒签《太平约》的武林门派进行了清缴,如天一流这般的外道,受到极大威胁,于是想法设法地拉拢那些亦正亦邪的高手。而不戒剑“吴子风”与无名剑薛无名,正是他们欲拉拢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