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彪是第一次见杜维杀人,这股毫不在意的狠劲儿,让他手脚冰凉,半天说不出话来。
收了枪,杜维面色从容,转身看见阿彪见鬼似的表情,突然笑了,“你怕什么?怕我也给你一枪?”
“当然怕,你可不是一般的恨我。”阿彪颇有自知之明,摊了下手,到显出几分大方来,“你杀了他,习斌很快就会知道的。”
杜维走到他对面,坐下来,仿佛有些疲劳,懒散地靠着,“他不会知道了。”
“你要杀了习斌?”阿彪眼睛绷得老大,觉得杜维已经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像着一条更疯狂的路奔去。
“我不会让他再这么捣乱下去……不能……”杜维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支着额角,表情痛苦。他承认自己害怕了,怕事情暴露在林正面前,他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已经不起失去。
随身的保镖手脚利落训练有素,片刻功夫,房间内原恢复成两个大活人,唯有空气里裹了层粘稠的血腥味儿,怎么都散不去。
阿彪微皱鼻多少有点不自在,回身却发现,窝在沙发里的人丁点动静没有,瞧着似乎是睡着了。他搓搓手,感觉背后那丝寒气儿又冒上来,心虚不已。说到底,他不过想拿习斌埋下的眼线往林正身上栽赃,惯性挑唆,可没想到,杜维的心思能拐这么大一个弯儿,叫人措手不及。
轻悄悄地坐回沙发上,阿彪肃着脸呆了半天,缓缓抬头,问道,“你真打算这么做?”
杜维紧闭的眼懒懒撑开一条缝,随后再次闭上,如在梦中开口,“留着都是祸害。”
“习斌我还算了解,不是乱说话的人。”阿彪低头,叼着烟搓了两下火机却没见火儿,索性往桌上一甩,“你做事也该留点余地。”
杜维终于侧过脸,眼神不咸不淡从他脸上溜过去,半笑着说,“你们谁又给我留过余地?”接着面色一沉,“他不会跟林正说,可你能保证他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就算真的有必要,现在也没有下手的机会。”阿彪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猜不透,只能故意避开话茬,迂回到另一边劝着。
杜维坐起身整整领角,“林正的新货就要上岸,不出意还是习斌去接。”
阿彪盯着他的手指在领口间滑来滑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似乎下一秒就能跳出来掐断谁的脖子。
“习斌的枪是不离身的。”他叹气,却有几分惬意的味道。
“你要是指警方,我劝你乘早打消这个主意,货往海里一扔,死无对证,非法持枪又不是什么压不下来的大事。”阿彪舒舒展展往沙发里一靠。
杜维没啃声,摸起桌上的火机,“唰”一下就搓开了,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瞳孔里散出诡异的光,“如果有人开枪呢?”
阿彪僵在沙发里,瞬间全明白了。杜维应该早就知道新货的上岸时间、地点,提前埋伏下人,趁乱向警方开枪……那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葛一平隐约受了点惊吓,隐约有退出的想法,怕是杜维要借此拖他下水,牢牢绑在一块。
见他半天不反对也不回应,杜维走到他面前,先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会,随后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躬身与他脸对脸,呼吸互闻,问道,“怎么?你害怕了?”
阿彪伸出手,勾起他的下巴,拇指在淡色的唇间摩挲,犹犹豫豫地轻叩着。他真是爱惨了面前这个人,从转身的那一眼开始,就想把他带进坟墓里……
眼神落下来,多了几分轻柔,阿彪缓缓开口,“我是怕你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已经后悔了吧?”杜维并不躲他,而话中却是赤裸裸的嘲笑。
“我一直在后悔,后悔没在林正之前遇到你。”阿彪对挑刺儿已经刀枪不入,可今日这句话不带一丝挑衅猥琐,平淡却认真。
45.
吃了重阳饭,不见单衣汉。长夏短秋地折腾完,寒露却到得格外精准,早上挂了霜,虽说只薄亮亮一层,见光热便化得无影无踪,但凉意更浓,偶有阵风,吹得人直缩脖子。
晚些时候,杜维独自回到大宅,事前也没打招呼,林正约了人吃饭,前脚刚走。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瞎逛会儿,穿过空荡荡的前厅,犹豫着,最后还是上了楼,鬼使神差,在二楼廊口撞上了赶着出门的习斌。
习斌刚套上衣服,边走边合着袖口,抬眼看见他便叫了声,“杜维。”掩饰的很好,但多少能读出点惊讶。
杜维客气地让开道儿,“这是要出门。”
“正哥刚走,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习斌走过来,与他隔着窄窄的梯口。
“没事,我就回来看看。”随口说着话,杜维的手搭上扶手的弯头,细致的木纹在手心里,麻麻的触感。
“还不打算回来?”习斌掏出烟递过去。
南洋红双喜,金底红字廉价的喜庆儿,林正很喜欢,他却抽不习惯。有那么几秒失神,杜维才接过烟在手里摆弄个来回,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小时候奶奶请人给我算命,那瞎子说我八字重,挨谁克谁。”
“胡说八道。”习斌喷口烟,笑了。
杜维的眼神留在他脸上,这人笑起来都带着股该死的温乎气儿,不明亮不放肆,慢慢吞吞的。
“你不信就算了。”他一摊手,指尖掐扁了烟嘴。
习斌没说话,低头看了看表。
“斌哥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就待会。”见他心不在焉,杜维断掉话题。
“那我先走了。”冲他一点头,习斌匆匆下楼,等走到底这才想起刚刚被叫了声“斌哥”。他疑惑着转头看去,杜维背靠在二楼梯口,仰头抽烟,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只蹲在涯石上的游隼,收翅的猛禽。
杜维站了许久,直到屋里黑麻麻的,佣人进来开了大灯,他才慢慢踱到下面,一屁股瘫坐在楼梯上。天冷下来后肩膀上的旧伤时不时闹腾两下,也都是酸酸的隐痛,很少像今天这样锥心刺骨没完没了的疼着。
冥冥中似乎神佛早有安排,叫他来见习斌最后一面,目送他走向自己亲手设下的圈套,一去不返……
海面上的薄雾,被快艇的夜灯破开,在气流推动下悬浮着飘向两边。习斌立在码头上,身后明地里只跟了三两个人,其余均是暗哨。他干这个活计不是一两天,闭着眼都能数出来码头上有几个锚碇,可今天晚上,习斌总有一种夜路走多终要撞鬼的感觉,说不上多么强烈,可挠得人心神不宁。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巨大的机架支起一片黑乎乎的影子。耳边传来快艇破水的哗哗声,越来越近……
杜维舒展开躺入浴缸里,清澈温暖的水包裹上来,随着身体的微动荡起细小的波纹。他一只手撑在浴缸外,食指指尖挑着一只银色的手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秒针嚓嚓走过,一圈又一圈,毫不留情地赶着分针跨过最后的界限,杜维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指尖一撤,手表毫无声息地落入水中,默默沉了。
习斌翻过手腕看表分秒不差,黑色的表带年头长了,边角都起了毛糙,他细心地用手指顺过去压了压。
当身后的兄弟拿着强光手电走到码头边,与快艇上的人做最后确定的时候,外围暗哨突然跑过来。习斌眼角余光扑捉到自己人身影的同时,一步跨上前夺过手电,下一秒,亮红的光束穿透夜空;只三两下,快艇的马达声骤停,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激烈的破水声随风远去。
习斌扔掉电筒,转身的瞬间警车呼啸而至,急停之后雾灯大开,穿透似的散射到每一个角落。荷枪实弹的警察,以车门为盾依次排列,乌黑的枪口对准目标开始喊话。
用手遮住直射过来的强光,习斌心里面暗叫糟糕,并不是怕落下什么证据,而是对方时间卡得如此精准,那只有一个说法——自己人里出了内鬼!接货顶大的事,能站在码头上的都是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除此之外知道消息的还有谁?答案呼之欲出……
习斌顿住脚步,双手抱在脑后微微侧身,眯着眼扫过黑洞洞的枪口,阴冷的海风灌入领口,连血液都凝固起来,冷透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层叠隐秘的货柜缝隙里,突然射出一串莫名的子弹,没有来由,没有目标,擦过习斌的肩膀,扫在警车上、地面上,瞬间溅起银色的冷光。
全副武装的缉毒警察可不是吃素的,没有丝毫犹豫,密集的枪声响彻夜空,打得货柜火花四溅。习斌扑倒在地顺势滚到木箱后,四周乱成一团,他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己中了“鬼翻身”的圈套,得马上叫停冲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习斌吩咐阿超叫兄弟们都立即停手,自己则顺着木箱缝隙,小心翼翼地接近货柜。然而对方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样,密集的子弹从上方直泄而下,仅凭一人之力就压的警方不得不全力回击,一时间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求生的本能让每个人都根本无法停止攻击。
当习斌终于摸清枪手的准确位置,手中的枪已就位,却突觉脑后一凉,身体来不急做出反应,来自警方暗枪的子弹已穿过他的胸腔,带着温热的鲜血四溅而去。习斌曾想过无数次,走这条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但他始终不会猜到,自己能死在如此精密设计的圈套中。货柜后的枪手只不过是一只诱饵,等着他毫无顾忌地暴露在警方视线中,然后再由真正的杀手在乱枪中完成。
习斌从有两层楼高的货柜箱上摔下来,鲜血从他嘴中、鼻腔中喷溅而出,被穿透的肺部像个残破的风箱,呼哧呼哧带着血沫的重喘格外刺耳。他聚起最后的力气,手伸进兜里紧紧地抓住那半包南洋红双喜,所有的回忆仿佛顺着指尖流入他的脑海中,那个人笑着的,哭着的面孔,就犹如此时黑暗天空中的明星,永远的定格在他眼中……
46.
林正背对着门,坐在宽厚的书桌后,桌案上只点了盏小灯,灯下是他与习斌、大渣少年时的照片,和习斌床头的那张一模一样。在一片昏暗的室内,林正将它摆在最温暖和明亮的地方。
“正哥,你找我。”杜维看着那个几乎烙在自己脑中的背影,只一夜间就不复往日骄傲,甚至显得落寞萧条。
“坐。”林正起身走到沙发前,与他面对面坐下,“外边肯定吵翻天了。”他头一次不用人伺候亲自给彼此倒上茶水。
杜维沉静地看着他的每个动作,终于有一天,他们彼此观察,彼此试探,在原本亲密无间的习惯中寻找对方的漏洞,随时随地胆战心惊。
“事情太突然了,有些动静很正常。”杜维默默接过茶盅,滴水不漏地回话。
林正伸手,轻轻正了正他胸前的白花,“我想让你给习斌‘坐棺’”
毫无预兆的话语,让杜维心头陡然一跳,手中过满的茶水溢出来,顺着虎口滴在桌上。林正这是要把自己推出去,放在火上烤。谁都知道他给习斌“坐馆”是驴头不对马嘴,林正反其道行之,就是要让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让他动弹不得,或者只要一动就露出马脚。而这其中或多或少都有威胁警告的意思,林正疑心的深重无情,杜维虽有准备,但如此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仍就叫他如坠冰窖。
“你觉得合适吗?”杜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林正躲开目光,从他手里接过茶盅,掏出手绢,认真仔细地将他的手指擦干净,“你不该犹豫,不到三十岁的坐馆龙头,做梦都不敢想。”
“我没好命活到三十岁的。”杜维看着他眼中不熟悉的波澜,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习斌‘坐棺’。”
林正心里此时也是极其煎熬与矛盾的,习斌的死太过蹊跷与突然,对方掌握时间之精准,利用地形之完全,甚至对习斌死后各方势力角逐的方向判断,都让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操控着一切,这不得不让他开始仔细审视身边的每一个人。经过反复的抽丝剥茧,林正的脑海中出现的只有杜维的身影,这让他万分沮丧与不安,他无法消除杜维的嫌疑,就要将他亲手推进试炼,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感情都将不复存在。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地位,到时候你不会再受委屈,看人脸色,受人怀疑。”林正低着头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的,这份糟糕的结语叫他无地自容。
杜维将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他的眼神很轻柔,带着虚无的笑意,“正哥真是越活越小气,那些东西只要我想伸手都够得着。”说完,大步走到门前,手紧握住冰凉的扶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如果今天死的人是我,你会这样对习斌吗?”
“你不会死,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心狠。”林正整个人陷入沙发中,疲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杜维轻轻合上门,身后如铜墙铁壁般的阻隔,再也回不去了……
东方破晓,深秋萧瑟的庭院披着肃穆的黑色挽幛,暴露在微寒的晨雾中。大宅深门大敞,在近百名保镖严丝合缝的簇拥下,杜维走了出来,他将要到石碑巷陆记寿享给习斌起棺。这是个极其重要的仪式,标志着继任者对先辈的尊重与顺服,一路上路过的所有社团铺当,无论何家无论恩仇,全要揖香礼拜。
杜维走到门前顿住脚步,回身望了眼深灰色的小楼,那些死去的深褐色爬山虎,如一条条干枯的血渍,蜿蜒着,包裹住他的心脏。
到了巷口又是一番折腾,警匪双方为出行人员的数量问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竟是警车开道断后,十余辆漆黑的轿车夹着灵轿,穿过街入市诡异非常。
杜维坐在车里,敞了领口袖口,微闭眼靠着假寐。一夜未眠又是精神高度紧张,激起了身体的抗议。他不是娇气吃不得苦的人,但肩头旧伤入秋后的反复发作,这时还是叫人吃不消。
“阿烈,一会到了找个药店帮我买份止疼药。”杜维拂着眉心,极不情愿地开口。
阿烈没有回答,低头窸窣一阵,便拿了水和药递过去。
杜维见他没应声,极不耐烦刚要发作,就见东西就摆在眼前,“谢谢。”他和着水吃了药,就无声无息地靠在座椅上,“阿烈,对不起,我怕是要连累你了。”林正不会放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头个开刀的极有可能就是阿烈。但实事求是地说,阿烈确实冤枉,杜维的每一桩事他都不知道也从没参与进去。
“坐棺”人选一出,满院哗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杜维身上,流言蜚语顷刻飞出,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对小杜哥来讲并不是件公平喜庆的好事。阿烈不是刚混帮派的马仔,他很清楚地位这东西,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哪儿一样都是祸患,更别提小杜哥五行皆缺硬是被顶上去,那就是出大事了!
“能有什么事啊,正哥是念旧的人不会的。”阿烈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心里却是极紧张的,他不知道正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维护小杜哥。
“问你什么你都要实话实说,千万不要隐瞒更不要说不知道。”杜维坐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紧紧握了握。林正对自己是极有耐心的,但对其他人就是另一幅光景了,只要他察觉到阿烈有一丝不妥,那都是杀念。
阿烈听他这话脸色微变,想起小杜哥和阿彪的几次私下见面,刚要开口却被拉住。
“听我说,记住了!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自作主张的隐瞒,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杜维钳着他的胳膊,一字一句地叮嘱,“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用不着你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