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和阿烈用得是“商务B级”签证,在泰国可停留三个月。他们乘坐“皇家哥伦比亚号”游轮,先到达普吉岛,被安排在一座私人别墅中,等待从清迈来的对方接头人。像是要故意消磨他们的时间与意志,整整三天,清迈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为他们安排住处的人也不知所踪。
终于,阿烈有点沉不住气了,提出让习斌再跟泰国方面交涉一下。杜维果断地阻止掉,他总有感觉,在暗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来自清迈的沉默试探。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果然,第五天早上,来了一个当地的导游,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告诉他,有人给他们订了今天去帕通佛寺的旅游行程。现在正直普吉岛的旅游旺季,帕通佛寺供奉着一尊半藏于地下的佛像,传说十分灵验,是游客和泰国其他地方人的必去景点,人流量很大。把接头地订在热闹非凡的景点,看来清迈的人对林正的不信任,不是一星半点的。杜维知道,这回来者不善,恐怕会多出事端来,他换上一件深色的长袖衬衣,枪别在腰后,贴着光裸的皮肤,刺骨的冰凉。
帕通佛寺并不是很大的寺庙,泰国特有的金色佛塔,细长的塔尖高高地扎着,在炫目的阳光下,晕开一圈七彩的光环,神秘又华丽。
杜维站在离佛塔不远的一处树荫下,阿烈在他周围警戒着。突然走过来一位僧侣,冲着杜维双手合十,工整地行礼,说了句泰语,然后示意跟他走。杜维心里有些狐疑,虽不确定,但还是跟了上去。而阿烈就很直接地表现出难以置信,不会真找个和尚来接头吧?
跟着僧侣穿过长长的廊道,是连城一片的带外廊的高脚屋,东南亚特有的扩角屋檐,低垂在眼前。就在廊道的尽头,僧侣突然退到一边,左右冒出两个当地人,夹住杜维。阿烈刚反应过来,背心就被人用枪抵住,看那样子,是只容许杜维一个人进去。
杜维交代阿烈不要反抗,随即挺直身子,慢慢举起手。身边的两个人,并没有上来搜身,而是毫不客气地用枪顶着太阳穴,将他押了进去。
20.
屋子里光线昏暗,窗上的木隔板几乎都挡着,从缝隙中射出一抹暖光,浮尘在其间跳动。藤编的矮榻上铺着暗红的靠垫,热带丰富的花纹秀在上面,一片流淌的金色。柚木矮几上,一双穿着战靴的脚慵懒地搭着,靴沿紧扎裤脚,鞋带却全部松开,散在靴面上。杜维的眼神,顺着看上去,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男人,完全靠进软榻里,昏暗中看不太清他的脸,仅借着烟头的明灭窥见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并不是一张东南亚血统的脸。
巴根背着光,在暗地里已经上上下下将杜维打量了几个来回,非常年轻,他几乎是讥笑着得出结论。素察让他从清迈赶过来,他还以为要见什么三头六臂的大人物,胜义堂是在开玩笑吗?
“你就是杜维。”清晰流利的汉语,肯定的语气。巴根收起腿,身子向前倾,一张典型的蒙古人脸,从昏暗中露了出来,光头,阔嘴,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他的目光毫无遮掩,大刺刺地打在对方身上。
杜维并没有被突然而来的同种语言吓到,相反,一开始他就确定了,这个人并不是泰国人。他没有立刻就回答对方的询问,而是用同样傲慢的眼神逼了回去,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清迈的待客方式真特别。”
巴根乐了,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鲨鱼似的,“来了个人物啊。”摸摸下巴站起身,来到光线里,他背手绕着杜维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就是林正的诚意?”话音刚落,巴根的手利落地伸进杜维腰后,拔出枪,对着他的脑袋,拉开保险一气呵成。
杜维浑身都震住了,这个速度,两人如果同时掏枪,他没有一丝胜算。
巴根看着他僵硬的表情,满脸得意,手腕一抖,嘴里蹦出一个单音,“嘭”然后径自大笑起来。
杜维可笑不出来,他沉下脸,回头语气不善,“我是来谈正经事的。”
“呵?我们的货还压在林正手上呢,怎么个谈法?”他转动手中的枪,叉开腿,正对着杜维坐在矮几上。
“货不是问题,都是入胜义堂的手,尾款照付。”杜维一字一句地说,犀利的眼神落在他头顶上。
巴根突然觉得自己坐得很不是地方,霍得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枪顶住他的下巴,“不是问题?你们窝里狗咬狗,拿我们开涮?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这人,很能挑起别人的怒气,同时也拥有巨大的吸引力,他突然觉得事情不是那么无聊了。
“那你们想怎么样?”关于劫货,的确是林正失礼在先,杜维只能避开这个问题,先求解决方法,再合作。
“拿出你的诚意来让我看看。”巴根用枪戳他的肩膀,一下接着一下。
杜维还算客气地拨开他的手,眼中危险的光点点闪现,“要怎么做?”
巴根舔舔下唇,绕回矮榻,割开软垫,从里面取出一个肥皂大小块状物,“要想和贼在一个锅里吃饭,就要先做贼。”
杜维已经知道那是什么,走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带到哪里?”
“你以为这很简单吗?”巴根轻蔑地看他,“实话告诉你,我是榜上有名的,到这儿就被盯住了,你今天走出这个大门也不例外。”
“带到哪儿?”杜维好像没心情听他废话一样,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巴根的脸色一分一分冷下来,不再是玩笑的口吻,“曼谷,你能到曼谷,我就带你上清迈。”
“一言为定。”杜维直直盯着他,目光里却有几分信任的色彩,叫他一时间难以捉摸透彻。
当他走到门口,却被巴根叫住,“不要耍花招,你门口的兄弟留下来,我会叫人好好照看的。”
杜维头也不回,扬手说,“谢了。”走出廊道,亚热带午后的阳光像削薄的刀刃,直射在脸上刺目的蛰疼……
杜维走后,林正的生活平静下来,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各方都停下手等泰国那边的结果。没有人跟他吵嘴,更没有人跟他对着干,突然多出大把空白的时间,林正的思念,像不可抑制的流水,在时针分针的交错中川流不息。
下午去了马场,“叱咤风云”越来越没礼貌,不见杜维,就干脆拿屁股对着他。林正站在二楼大客厅的落地窗前沉默地抽烟,天气开始转暖,院子里的黄素馨都打了花苞,再过几天就是满院金英翠萼,不知道杜维回来,还能不能赶上。
他灭了烟,拿起手机拨下一串号码。自得知他们到达普吉岛,林正就一直在联系大渣,但不知怎么了,电话总是不通。
“萨瓦迪。”蹩脚的泰语问好,拖着长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
林正几天来阴云密布的脸上,难的显出一丝笑容,“大渣,是我。”
“正哥!”大渣明显很意外,音调扬起。
林正听着他周围乱糟糟的声音,沉声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事找你。”
一阵开关门的“吱嘎”声后,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声音,“正哥,你说吧,什么事?”
“帮我保护一个人,暗地里。”林正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情绪。
“没问题,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电话那头,语气轻松。
林正轻笑,“他要去清迈见素察。”
电话另头突然没了声音,隔了好久,一个与刚刚不同的沉着声音响起,“正哥把他的具体资料和在泰国的安排给我。”
“好,我一会马上发给你。”林正顿了顿,又说,“大渣……”
话音被打断,“正哥,你救过我的命,给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林正捏捏眉心,靠进沙发里,“谢了,兄弟。”
杜维很庆幸清迈派来的人是巴根,比起那种虚伪迎合的人,巴根直截了当地刁难,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帮了他的大忙,虽然条件苛刻,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杜维从未做过“跑脚”,又是在异国他乡,而且,正如巴根警告的那样,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警方盯上了。
从普吉岛到曼谷是有VIP大巴的,朝发夕至,中途不停。但杜维选择的是当地人私营的三等客车,拥挤不堪人货不分,一路上走走停停,颠晃得不得了。只有这种复杂的人流条件,才能创造出甩掉盯梢的时机。
车中途到了一个中转休息地,位处三个路口的交汇点,无论是上曼谷的长途车,还是跑城镇的区间车,都会停靠,或是休息加油或是等客拉人。杜维跟着人流下了车,压低帽檐,手揣在牛仔裤里,向不远处的洗手间走去,身后一个穿灰底绣花衬衣的当地人,远远跟上。
洗手间在走廊的中间,面对着休息室大门,走廊很短,尽头有一扇半开的窗户,窗外不远就停靠着走城镇的区间车,中间闲散的有几个拉客的电摩托。杜维的眼神只从窗前扫过,就从容的走进洗手间。
他走进最后的格挡里,并未解手,而是依着门观察外面。果然,不久那个穿绣花衬衣的男人就走了进来,左顾右盼的。杜维拉开水箱,哗哗的水流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他推门出来,那人看他一眼,就对着小便池解开裤子,装作要解手的样子。杜维趁这个时间差,快速离开,从走廊的窗户跳出去,径直走向路旁一辆已经发动的客车。
盯梢的人,直觉情况不对,匆忙系上裤子冲出来。职业地敏感让他迅速就注意到走廊大敞的窗户,他随即跳出窗,就看见杜维蹬车背影。他用泰语小声骂了一句,大步追向前……杜维扒着已经启动的车门,刚刚站稳,就听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一阵嘈杂的混乱。他回头,正看见盯梢的人被一辆电动摩托逼在路中央,车主挥着拳头冲下来,高声叫骂。
坏掉的车门,被人用手硬关上,车子缓缓驶出。杜维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隔着污渍斑斑的车窗,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车主。他点了根烟,又递给门口一直叽里呱啦冲他讲泰语的青年一支,看来,在暗处盯着他的不仅仅是警察。
21.
“跑脚”虽不是毒品贩运中的重要环节,有些“跑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带得是什么东西,但警方通过“跑脚”抓上下“拆货”的买家卖家却是惯用的。所以,对“跑脚”只要不跟丢,在中途一般不实行抓捕。
杜维从另个镇子转车,一路顺利的到了曼谷。但是,他很快发现,巴根不愧是上了“皇榜”的,曼谷警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跟上了他。照巴根说的,到了曼谷自然会有人找上门,可现在,他总不能带着条子和对方接货吧?过了两天,杜维感到,在曼谷甩掉盯梢人的难度确实很大,而巴根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事情到这个份上,只能一搏!
从靠山路打车到东南亚最大的购物中心siam paragon,不过100泰铢,一路畅行无阻,盯梢的车很难换班,非常容易就被杜维发现了。奢华的siam paragon像一座巨大的宫殿,各色人群川流不息,杜维如普通的观光客一样,T恤牛仔裤,斜跨着个腰包,悠闲地漫步在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中间,期间甚至有金发碧眼的美女找上来攀谈。
他在二楼小转了一会,基本观察到盯梢人的位置,最少有三个人,他们都很小心,与他保持着两个反应距离,看来是不想打草惊蛇,也是不太确定,接货会在这里。杜维自扶梯而下,室内暖色的金光从穹顶洒落下来,安静宜人却又不失高雅。一楼大厅一角,正在举办树脂蛋糕模型展,其中最大的模型足有两人高,奶油和水果都做得栩栩如生,但是展台底座上的旋转灯座似乎出了问题,一个维修工正打开了检修口操作着。杜维的眼角轻轻扫过扶梯口的宣传板,上面写着日期:3月11日至3月20日,还有七天时间!
杜维围着展区慢慢看,时不时还与商家的服务小姐说几句话,笑得一脸灿烂。可他的眼神却暗中从不同角度绕着维修工,还有那个敞开的,黑洞洞的检修口。
机会来得很突然,维修工忽然拍拍手从地上爬起来,并未收拾工具,急匆匆地向远处走。杜维也有点措手不及,连碰了两个游人,才穿过人群,跟上去。维修工估计是憋急了,看到洗手间的标志,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去。
仅隔了一小会,他再出来的时候,显然舒服多了,步履沉稳,不疾不徐,低着头默默往回走,人流穿梭的大厅里,没有人会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杜维穿着维修人员的制服,走回展览区,趴在地上,胳膊整个伸进检修口,摸到底座壁上一指多宽的钢槽,他在心底暗呼口气,正好能放下!这样,检修口就算是保持敞开的样子,也不会被人发现。
杜维就这样又返回二楼,站在扶梯口,警方才发现人丢了,刚刚在楼上盯着他的三个便衣,这时全部跑到一楼,冲向卫生间。杜维唇边勾起一抹不被察觉的轻笑,头也不回地向出口走去。
如果说曼谷警方低估了杜维,以为他仅是个“跑脚”才酿成大错。那么同样的,杜维也完全低估了警方的实力,在他以为跨出这座华丽城池的大门,就能向着清迈的目标更近一步的时候。埋伏在出口的警力早就接到部署,他仅一冒头,就被四面围上来的便衣,死死压制在地上。
脸紧贴在地上,周围尽是听不懂的语言,街边飞驰而过的车辆,发出巨大的轰鸣,由地面传导过来,震得他耳朵都疼。不要说反抗,这时候杜维连挣扎都做不到,手被反剪到身后,冰凉的手铐咯在腕骨上,被大力一捏钻心的疼。
他被人揪着头发从地上拽起来,三个便衣其中之一,怒气冲冲地走出大门,不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凶狠的目光像是要将他拆吞入腹似的,他说了句泰语,然后,出其不意,一拳招呼上杜维腹部。
放射状的疼痛由胃部向上,直达心口。杜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他这时才知道,林正揍他的时候是多么的手下留情……
曼谷第三区警局的审讯室,是个正方形的密闭空间,门的正对面是一堵硕大的观察墙,冰冷的镜面闪着幽幽青光。杜维被粗暴地拖进来,背手铐在审讯椅上,刺目的白光从面前的办公桌上直射过来,耀得他眯着眼避开头。
审讯他的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今天跟着他的便衣,还有一个女警,应该是翻译。杜维知道,自己身上没有货,也没人能证明他跟巴根有关,而且入境的身份和理由都是合法的,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警方最多只能扣他二十四小时。在这个时间内,只要不落入开口说话的陷阱,他不会有任何事。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再开口,杜维的态度无疑是傲慢无礼的,甚至连警方对姓名国籍的讯问都置之不理。终于,三个多小时后,警察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下,接着,女警带着毫无收获的讯问记录摇头走出了审讯室。
杜维感叹泰国警察比国内警察的耐心实在是差太多了,但在心里也知道,下面的时间才是真正难扛的。
在siam paragon门口揍他的那个便衣,坐在桌子上抽完烟,就走到他身后,突然打开手铐。杜维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便衣斜着脑袋伸出大拇指,笑得阴险,那样子仿佛在说,小子,你好样的,小心一会哭都来不及!
杜维绷着脸,收回目光,直直盯着对面洁白的墙壁,一动不动,任他在身后动作着。摆明的不合作在任何时候都是刺激对立情绪的利刃,便衣将他的手臂从椅背的钢制横栏中穿过,再重新铐上,男人宽大的指节,有力的虎口隔着铐子握住腕骨,用能夹碎核桃的力道狠狠捏着。
杜维张嘴,“啊”的一声就喊了出来,身后手铐的错齿咔咔响着,他想挣扎,但手臂卡在横栏里,根本动弹不得。当他倾身向前,想抽出胳膊摆脱这种折磨的时候,突然,身后的人松了手,胳膊顺利向前。而刚到手肘处,男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向上提,关节咯在坚固的钢条上,反向折着。杜维这回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像一尾濒死的鱼,猛地直起身子,胳膊擦着横栏伸回去,皮肤蹭出一片殷红,布满了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