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来赵军早就习惯了自己三弟那冷得像冰块、利得像刀子的眼神戳过来,完全不当回事。他揉乱了三娃的头发还不过瘾,又伸手捏了两把那圆翘翘的小屁股,笑着说了句:“三娃劲儿倒是有,就是太瘦,个子也太小了,屁股上都没多少肉。”
眼看着三娃要炸毛了,赵军见好就收,乐颠颠地迅速把手收回来,转身爬下炕。剩下被赵默牢牢抱在怀里的三娃独自沉下小脸咬牙切齿。
对于二弟这种以逗三弟生气变脸为乐的恶趣味,赵默既好笑又无奈。他不好去说赵军,只能轻抚着三娃的后背安抚他:“你二哥逗你玩呢!”右手顺势往下滑,在那刚刚惨遭蹂躏的小屁股上轻轻揉两下。
被顺毛摸的三娃拱拱身子,两条小胳膊环抱住赵默脖子,扭开脸吐出一个字:“哼!”
等一大一小黏黏糊糊完回到东屋里,赵军已经把被褥都铺好了,人也已经钻进了被窝里。他看到赵默怀里抱着三娃掀门帘进屋,探着脑袋说了句:“哥快上来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干活吗?”
“不用去了。”赵默把三娃放在炕上,然后走到橱子前,一边翻找衣服一边说:“我和徐头儿说了,干完这个月就不干了。”
他从橱子里翻出一条蓝色小土布裤和一件半旧的长袖小上衣,放到炕沿边上,然后继续翻找。橱子里装着他们兄弟三个所有的衣服,所以有点塞得满满登登的,找起来有点费劲儿。
炕上的赵军翻个身,裹着薄被子往炕梢蹭蹭,忙着离坐在炕头眼神不善的三娃远一点。他听到赵默这么说,连忙停下动作,惊讶地问:“所以你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去工地干活了?”
“嗯,不用去了。”赵默嘴上回应着,又从一堆衣服里面拽出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然后继续在里面扒拉,“三娃天天跟着我在工地上呆着太不安全了,还是咱自己干自己的踏实,也不怕出啥事儿。哎……”
说着说着,他扭头看向炕上的赵军,问:“你去年秋天穿那个黑色的秋衣哪去了?我记着我就搁在这儿了啊。”
“没在里面吗?”赵军把半个身子都探出炕沿来往这边张望,觉得这样实在是不方便,索性掀开被子,直接下炕光着脚蹿到赵默身边。
他光着膀子,下面也只穿了条灰色内裤,精瘦的身材,长直的双腿,白皙的皮肤,腰腹还有点小肌肉。这个样子往脸蛋被晒得黝黑、个子矮身子干瘦的赵默身边一蹲,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赵默一看他就这样下炕,直接抬手往他后脑勺上呼,气道:“你也不嫌冷!赶紧上炕去,着凉了看你咋办!”
“没事没事。”赵军缩着脖子,挤开正蹲在橱子前的赵默,“我自己找找,上回还看到来着……哎呀!”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风声,有什么东西“呼啦”一下砸在他后背上。赵军吓了一跳,刚回过头,一片黑影兜头把他的脑袋罩了个严严实实。
旁边刚刚站起来的赵默眼疾手快地截住从炕上飞来的又一件暗器——赵军脱下来的背心。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站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这边的三娃,对着那冰冷的小脸蛋和凶狠的小眼神儿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赵军已经把蒙住自己脑袋的东西撩了下来,一看发现是原本被他脱在炕上的外套。不用想就知道作案者是谁,他气呼呼地站起来,和炕上的三娃大眼瞪小眼:“三娃!你没事扔我衣服嘛?!”
笔直站着的三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穿上你的衣服。”
“我马上就回被窝睡觉了,穿衣服干什么?”赵军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裤子,幸好他的腰带是大哥淘换来的绳结腰带,上面金属的地方不多,不然照刚才那力道砸背上一下肯定得青上一片。他龇龇牙,这小屁孩儿劲还真大!
三娃不吭声,只拿一双黑沉凌厉的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没一会儿赵军就被盯得浑身寒毛直竖。他搓搓胳膊,先服了软:“行了行了,别这么盯着我,我穿上总行了吧!”
随后他就把赵默手里的背心拿回来,再把外套和裤子胡乱套上,捂严实以后再看向三娃,却发现小孩儿已经自己钻进了被窝里,趴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直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大哥。
“真难伺候!”赵军也看向大哥,当着三娃的面告他黑状:“哥你看看他,整个一小霸王!连我穿不穿衣服都要管,不顺着他还不行!”
被窝里的三娃眼刀子马上又戳了过来。赵军气得直咬牙,指着三娃冲赵默说:“看到了吧,又在瞪我了!还是以前成天傻笑的三娃好,至少没有这么凶的眼神。”
“瞎说什么呢!”一直笑呵呵旁观两个弟弟的赵默听到这话终于开口了,“三娃这是关心你呢。说明你们小哥俩感情好。”他在心里又加了句:看来他让二弟和三弟多相处是对的。
关心他?
感情好?
被提到的一大一小两个人脑袋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随后就变成了感叹号。
三娃眼睛微微一眯,杀气四溢。要不是看赵军光着身子在自己的人身边晃来晃去很碍眼,他才不会管别人死活!
赵军抖抖肩,赶跑冒出来的一身鸡皮疙瘩。说三娃这是和他感情好在关心他,那母猪都会上树了!
两个弟弟的反应有点奇怪,让赵默摸不着头脑。他侧头看看赵军,再扭回去看看三娃,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二弟和三弟感情这么好,他这个当大哥的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
于是赵默满脸欣慰地拍拍赵军肩膀,笑容很慈和:“得了,赶紧先自己把衣裳找出来,这两天降温,该穿秋天的衣裳了。今天早点睡觉,反正你们后天才开学,明天再和三娃玩,到时候你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嗯。”看着大哥一脸的笑意,赵军只能不甘不愿地把话吞回肚子里,重新蹲下开始翻找自己的秋衣。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和三娃玩好不好!
安抚好一个弟弟,赵默又把注意力移到了另一个弟弟身上。他坐到炕沿上,摸摸三娃露出来的毛绒绒的小脑袋,柔声哄着:“你也是,快睡觉吧,大哥拍着你睡。”
三娃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黏在赵默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这样看了一会后,他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赵默,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
他以前用嘴给自己喂过饭……
表面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的三娃脸红红地这样想着……
第33章
立秋已经过了,天气也越来越凉爽,晚上睡觉必须要盖好被子才行,不然很容易就着凉感冒。赵默看三娃睡熟了,就把他盖到胸前的被子往上拽过肩,然后仔细地把被角都掖好,这才转身下炕。
赵军已经找出了他那件右下摆有点开线的黑色秋衣,还翻出了赵默那一身洗得发皱的花条纹秋衣秋裤,都给放在了炕梢。
看到赵默下炕正在穿鞋,他奇怪地问:“哥,怎么了?”
“没啥,你先睡觉吧。”赵默看着自己这双胶皮鞋鞋帮上开胶的地方皱眉,嘴上答道:“我把今天领的工钱装起来,准备明天早上就存信用社去,顺便算算账。”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翻看着开胶的那只鞋,琢磨着能不能用胶水粘上,他记着家里应该还有以前用过的胶水,挺粘手的,应该能粘住鞋。都说新华路那家鞋店里的胶皮鞋结实耐穿他才买的,一咬牙花了三十多块钱,没想到竟然才穿了一年就开胶了。
赵军“嗯”了一声,三两下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一百、两百、三百……赵默从贴身内兜里掏出被体温捂得热乎乎的一沓钞票来,蹲在小橱子前的地上,用手指沾着吐沫一张一张又数了一遍。总共是三十六张,再加上徐头儿后来又塞给他的一张,就是三十七张,三千七百块钱!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把被揉皱的那张展平压好,和其他的摞起来叠整齐,然后又用手心压了压。
这些钱都是他拿汗水换回来的,搬了不知多少块砖,扛了不知多少袋石灰水泥,起早贪黑地挣出来的,每一张对他来说都是自己的心血。
他初三没上完就辍了学,初中毕业证是苦苦哀求他们校长才能拿到的。一个没文化没学历也没有聪明的脑瓜筋,连身份证都没有的半大小伙子,一个月挣这么多钱已经是很不错了。
以前在一中门口卖煎饼果子的时候,赵默也听到过别的小摊贩说起那些大学生都有什么研究生文凭,拿着那一张纸每天坐办公室里一个月至少能挣七八千块钱,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对他来说,挣钱就是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地拼命干活。
赵默翻出他的小钱匣子,拿出两张存折来,其中一张两千的是活期存折,是他去年一年加上今年上半年除去花费攒下来的钱,另一张是存的一年定期,里面有五千块钱,是征地给的那笔钱。
他拿着定期的存折看了看,又给放了回去。这五千块钱其实他一点也不愿意动,因为是用爸妈留下的地换来的,如果不是政府要征用,如果不是刘大伯亲自来说,谁来买他也不会卖的。
当初穷途末路的时候,自己的亲大伯打着收养军子的幌子要占了他家房子,要不是刘大伯插手,让大队上出面,他和三娃现在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想到大伯母说要收养军子时那副嘴脸,赵默一向温厚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说是家里困难只能再多养一个孩子,挑瓜捡菜似的在他们三兄弟里挑了二弟出来,真当自己看不出来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呢!
拉回飘远的思绪,赵默把剩下的那张活期存折和三千五百块钱放在一起,准备明天就去都给存上。想了想,他又数出了十张留在外面,剩下的再一起放回匣子里。
明天要去买鸡蛋之类的材料,还要去中心街那边给三娃和军子买两身秋天穿的新衣服,回来的时候再割上十斤肉,自己这个月多挣了这么多钱,不能再让两个弟弟过得太艰苦了。
而且军子后天就开学了,初三的书费比往年多,听说除了学杂费还要收卷子费、补课费之类的,前些天高老师还特地打电话来告诉他应该准备出来七八百块钱,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还说如果自己手头不宽裕的话可以先帮忙垫着。
县里说什么要大力普及义务教育,前年就把底下乡镇的初中都迁到了西山那边,成了现在这个二中。县里的孩子上初中都要到二中去,他们杨树下这片儿还算是好的了,户口都算是属于县城的,不用像别的地方上来的学生那样交借读费,也不用住宿,省了不少的钱。
如果像去年一样暑假这一个多月基本上卖不出去多少煎饼果子,钱光花出去却没有进项,赵默还真会为这笔数目不小的学费发愁。要不然他也不会对刘大伯提出来五千块钱那么心动。
幸亏他工地上干了一个月,手头上宽裕了不少,这下就可以不用动卖地的那笔钱了。这人呐,手里有了余钱,干什么心里都是踏实的!
赵默抬起右手,用左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手腕内侧那枚桃核大小的雪白尖牙印记。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暖感从印记上散发出来,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缓缓从印记内流向赵默的四肢百骸。
好像自从他手腕上出现这个东西,他的生活就越来越顺心了。赵默现在回想起来,从他那天莫名其妙被这颗牙钻进身体里开始,三娃不傻了、军子念书争气跳到初三了、自己身体越来越强壮了,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他在一年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总是不由自主就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三十六幅图竟然很久没想起来了,总是蠢蠢欲动着想要随着图上小人一起做动作的冲动也被他渐渐淡忘了。他以前也觉得奇怪,可是因为干活回来身体和精神都太疲惫就一直没去深究,现在彻底放松下来后,看着眼前烙印在手腕上的尖牙印记,他又想起了这茬。
这样一想,赵默自然而然地开始回想脑海里的那三十六幅图。随着他心思一动,不知隐藏在他脑袋哪个角落的三十六幅图就一幅接一幅地冒出来,只消片刻就占据了他的脑海。
这些图一出现,那种身体蠢蠢欲动的感觉也随之冒了出来。赵默一点也没有因为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大堆动态图而头昏脑涨,反而有一股子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压抑住迫不及待想要跳起来的冲动,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起来轻轻压在右手腕上仿佛在脉动着的尖牙印记上,鬼使神差般在心里默念:别急,别急,等下就去练。
默念完以后赵默就咧开嘴乐了,这印记又听不懂他在心里说的话,今天真是乐晕头了!
没想到在他想完之后,手腕上的原本正像颗心脏般轻轻地砰砰跳动着的印记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
赵默惊奇万分,举着手腕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蹊跷来。既然想不通,他也就扔到脑后去不再想了,开始专心做起自己刚刚想做的事来。
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赵默一向是直接略过去不管,自己该怎么着还是就怎么着。这种豁达的性格对于他不算聪明的脑袋来说是件大好事,也导致了他脑筋越来越直,对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一窍不通。
他把两张存折叠一起放在旁边,又把钱匣子里留出来的钱都拿出来,数过一遍,总共是一千四百八十六块钱。等过了军子开学这阵子就没什么大的花销了,寻思着这些钱应该足够这阵子花用,他就把这些钱都叠好,放在一边。
最后,他从匣子底拿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来。笔记本样子很老旧,封皮是塑料皮的,上面还印着个漂亮姑娘。一只圆珠笔夹在笔记本封皮上,笔杆上的颜色都掉差不多了。
看着手上的笔记本,赵默眼眶有点发热。他没有直接从正面翻开封皮,而是翻转过来,从背面翻开。
前面的纸页上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字又大又丑,几乎每个都出了行,看得出来写它们的人不常写字。这些字组成了一个个人名,后面还都写着数字。越往前翻越乱,这些是赵默的妈妈陈翠生前记的账,其中有家里较大的花销,还有他们家和亲戚间的人情往来等等。
陈翠的笔迹最后停下的一页写着一些个人名,每个人名后面还写着一个数字,赵胜利和刘金发的爸爸刘德盛的名字都在上面,其他的也都是和赵家平常走得近的远亲近邻。
这一页上记的是赵默爸爸赵建全葬礼来随礼的人。
再往后翻是几页空白页,纸张有点发皱,还有几处被指甲掐破的印子。赵默接着往后翻了几下,这些纸页上的笔迹也不怎么漂亮,字却端端正正,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是他亲手写上去的。
这是赵默学着他妈的样子记的账,上面只有各种家里较大宗的花销,没有几项关于人情往来的。唯一的一张空白了大半的纸页上,有些凌乱地写着人名和数字,那是来陈翠下葬时随礼的名单。
赵默在这一页上停下来,仔细看着每一个人名,回想着他们和自己家是什么亲戚关系。大伯家虽然办事不地道,可是毕竟来随过礼,人情是要还的,过年的时候自己还是得送箱子酒过去;大舅和老舅当时也都来了,虽然来得不情愿,也是一份人情,只是去年姥姥去世的时候自己抱着三娃去大舅家时他们一家都是黑着脸的,恐怕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乐意看到自己去。
除了这三家血缘近的亲戚,剩下的几个是走得比较近的邻居,像赵二叔、刘叔、王贵他妈,还有的就是往年走动的远亲,像住在隔壁B县的小表姨和西山那头的姑姥姥家。赵默把这几家都在心里捋一遍,没听说有哪家最近有娶亲生娃这样需要随礼的事儿,就继续往下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