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有遗憾呢?他们这些运动员,从五六岁起就已没有了正常孩子该有的童年,在竞争了又竞争、选拔了又选拔、淘汰了又淘汰的艰险攀登中,终于走到金字塔的顶端,走到了世界面前。有谁会是怀着争第二的信念去参加比赛?
他今年已经26岁,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又幸运地赶上了这百年难遇的家门口奥运,本该是天时地利人和,却最终差了那一口气,这要他怎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乔云累了,身心俱疲。在最后一球落地的时候,之所以那样平静,并不是因为成熟到了可以包容一切,而是因为心已死去。如果不是为余剑锋,他甚至连眼泪都不会有。他只想结束,结束奥运周期,结束运动员生涯,结束和羽毛球有关的一切。
他们草草应付完了新闻发布会,做完尿检,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两三点。谁也没有困意,于是两人索性并肩靠在床头聊起天。
“余剑锋,”乔云特意没叫小名,显得异常郑重,“我可能不再打了。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这几年生病也频繁,年纪已经算队里最大的了。这次拿了银牌,我想继续坚持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所以回去以后我大概就准备退役了。”
余剑锋的大眼睛里什么神情也没有,呆呆地望着他,木头一样。乔云习惯了他的沉闷,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但你才23岁,那么年轻,完全能冲下一届奥运会。回去以后我们就分开吧,让唐导黎导再帮你找找,配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你觉得呢?”
余剑锋这回没再沉默,眼里一下子流光溢彩。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了乔云心窝子里:“乔云,你如果真退役,那我也差不多了。”
那一刻,某根看不见的弦悄然崩断。
乔云严肃凝重的表情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将余剑锋压在身下,伏在余剑锋肩头失声痛哭起来。余剑锋先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僵,随即小心翼翼伸出双手,一点一点圈紧了乔云的腰。
余剑锋多希望自己能撑到乔云尽兴地哭完,可悲剧的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重要部位剧烈地起了反应。这实在不能怪他。他对乔云有那种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靠着自己实诚的天性和好兄弟好搭档的幌子,那份情愫压到今天也没出什么问题。可今天乔云这猛虎般地一扑又羊羔般地投怀送抱,他要还能把持得住就不是男人了。
乔云也立即就感觉到了,抬起头看了些余剑锋红得快爆血管的脸,蓦地破涕为笑。“阿宝,你这么喜欢我啊?”余剑锋窘迫得汗都出来了,想挣开乔云,“我……我去下卫生间。”“我帮你。”余剑锋的眼睛蓦地又大了好几倍,差点从眶子里蹦出来。
乔云脸上还挂着泪珠,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温柔。他那双在余剑锋眼里心里梦里闪现过无数次的手,像两片洁白的羽毛,悠悠落在余剑锋腰间,刷一下扯掉了余剑锋的裤子。
“阿……阿云。”余剑锋慌乱地抓住乔云的肩膀,觉得自己无论是血槽还是脑细胞都快要被清空了。乔云瞅见他失措得几如炸毛的小兽,心更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边动作边亲亲他的脸颊,“怎么小傻子似的?你难道没打过飞机?”
余剑锋眼里漫起一层又一层水光,没被他弄几下就忍不住泄了,然而泄了又很快勃起来。他焦躁地反搂住乔云,一下子吻上了对方的薄唇,玩命地吸,仿佛要把他心肺都吸进自己肚子里。
一吻结束,乔云推开他,喘个不停,脸颊染上薄薄的粉色。“你小子……怎么……这么生猛……”余剑锋像刚生出獠牙的小野兽似的,急切要尝试自己的实力,一言不发又扑上去啃咬,一副恨不得把乔云拆骨吃下肚的架势。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里经得住彼此三招两式的撩拨?尽管都是青瓜蛋子,互相舔舔嗅嗅还是迅速就进入了状态滚作一团。胡天海地不知折腾了多久,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人才去冲了冲澡,然后筋疲力尽地睡死过去。
将近中午时乔云醒了过来,身边的余剑锋还睡得正沉。余剑锋睡觉安安静静,不磨牙不打呼不说梦话。阳光从窗帘背后浅浅地透进来,铺在他光洁的皮肤上,让那静谧的睡颜散发出一种闪着光的美好气息。
乔云俯下身轻轻一吻他的眉心,“阿宝,真的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第三十四章
中北奥运会终于结束了,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登顶封神从此据天王之席,也有人黯然神伤进而心生退意。但总的来说,国羽队战绩还算上佳,三金三银四铜,足以笑傲诸运动队;因此,黎远岸体育局副局长的职务自然也就恢复了。
待整个队伍恢复到下一个奥运周期的备战常态时,高临观和韩眉的伤也都好得七七八八。韩眉的膝伤因为是老伤,现在变得格外脆弱,队医特别叮嘱黎远岸不能轻易给韩眉上量,一旦超负荷后果会很严重。而高临观始终没告诉韩眉他们决赛前的事,也没敢多问韩眉的膝伤。
乔云把退役申请递到了黎远岸的桌上。黎远岸看后久久不语,半晌才问道,“余剑锋知道吗?”乔云半垂下头答道,“我之前和他谈过,不过他不知道我今天来交申请。”
黎远岸起身把申请书丢进了碎纸机。“不批准。就算要退,也得过两年再说。”乔云抬起头,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黎导,您非要我留在队里,我可以留,带一带小队员。但您得给余剑锋找个新搭档,他还小,必须拼英伦。”
黎远岸面沉如铁,“你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拆对?”“不是我铁了心要拆对,而是我真心实意想退役!”
黎远岸在屋里来回踱了好一会,拿起电话拨给唐玉龙,“唐导,您现在忙吗?嗯,麻烦您来一下吧。”放下电话,黎远岸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脾气拗起来真是没法说得通。你听听唐导的意思吧,毕竟是他当年慧眼识珠,你们才有今天。”
唐玉龙赶过来,只瞟了一眼紧抿双唇的乔云就全明白了。老人积年沉淀的睿智双眸里罕见地闪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我当初说,'风从虎,云从龙',两个娃娃天生一派好灵气。那时我说,且看他们能走多久吧。其实走到今天,你们也不容易了。”
乔云喉咙有些发堵。唐导的语气太沧桑,沧桑到逼得他忍不住想要回头。可是他知道,一旦回了头,自己就再也舍不下那段刻上“风云”烙痕的岁月,舍不下那个共他青葱年华、伴他坎坷成长的明朗少年。
“唐导,对不起,我辜负您的期望了。”“你一点也没辜负我期望。其实你们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孩子啊,我是怕你会后悔。我总感觉,你们还能更好的。”
唐玉龙说到这突然爽朗一笑,冲黎远岸点头道,“他想怎样就随他的愿吧,牛儿不喝水不能强摁头。谁又能想得到以后呢?”
待宣布男双新配对时,乔云以为余剑锋会惊讶会生气会质问自己;然而余剑锋的神情始终岿然不动,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他平静地接受了新搭档,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乔云淡淡心酸之余,更多还是欣慰。余剑锋那晚说的一起退役毕竟是一时的少年意气;他终归是个懂事的孩子,想通了,还是能好好地过下去。
乔云那一夜的主动是一种回馈和满足。回馈余剑锋的眷恋,满足余剑锋的愿望。但他不能和他再继续,无论事业还是爱情。他不允许一个年老体衰的自己去拖累余剑锋的黄金运动状态,更不允许这不能见光的畸恋毁了余剑锋应该享有的幸福人生。
他的阿宝那么小,那么单纯,那么完美。
他不舍得他的人生出现任何一点偏差,染上任何一个污点。
乔云一向自信,在大事上拿得稳主意狠得下心。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单方面的一手包办全力安排有多么武断,只是很习惯地认为,余剑锋一定能理解,终究会顺从。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余剑锋那一言不发的接受,并非是理解和认同,而根本就是一种自暴自弃的灰心,甚至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余剑锋带着那个小队员,打出来的球压根不像是双打,而像是硬绑在一起的单打。小队员不懂配合,余剑锋也像是不开窍似的,不沟通也不调整,自顾自地打完前场打后场,也不给小队员分球,一个人在场上累得半死不活,却把搭档平行成了透明。
乔云单知道这人玩起电脑来可以平行任何人,却从不知他打起球来也能平行出如此夸张的境界。终于,在余剑锋再一次和他搭档为同时抢一个球而撞在一起时,乔云实在忍不住,狠狠把拍子摔在地上,冲网对面那双目无神的大眼仔咆哮道,“余剑锋,你到底怎么在打球?”
余剑锋抬抬眼皮,淡淡地说,“你又不是我搭档,管我怎么打球?”
第三十五章
小队员们张皇地立在一边,眼看两位师兄要干起来,想劝又不敢劝。旁边场地上的队友们也都向这边看过来,表情各异,内涵丰富。
乔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袋一阵一阵发晕。余剑锋依然面瘫地瞪着大眼与他对抗,那神情明明白白就写着“挑衅”二字,
再没有人比余剑锋更明白,怎样能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神情,就直接气死乔云了。
乔云狠命把烧得心口发疼的那股火气强压下去,弯腰捡起摔断的球拍,转过头努力露出一个柔和点的表情安抚自己带的小队员道,“你们先练吧,我和你们峰哥谈一下,没事的。”小队员怯怯地应了,局促不安地捏紧了手里的羽毛球。
走到网带那边把余剑锋拽出来,又到场边典持坚那道歉,“典导,对不起,我不该摔拍子。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和余剑锋谈谈,请您批准。”典持坚点点头,直指球馆外的大操场,“出去跑五圈,边跑边谈吧。”
他们并肩缓慢地在跑道上跑起来。“阿宝,你是在和我怄气吗?之前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要退役,所以分开配的问题么?教练都觉得挺合适的,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乔云边跑边侧着头观察余剑锋的表情。余剑锋垂着眼皮,闷闷地答道,“我不想拆。”
乔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操心一个没断奶的孩子。余剑锋的幼稚和固执让他很惊讶,即使是当初他们刚配对那会儿,余剑锋也没有这么让人头疼过。“你不想拆你打算怎样?难道真的和我一起退?你才23岁没伤没病,你凭什么退?”余剑锋又不说话了,嘴抿得死紧,一看就在犯犟。乔云缓了缓语气道,“阿宝,算是为了我,听话好不好?替我去拿那块金牌,我会很高兴的。”
余剑锋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忧郁的光,乔云不忍看下去,把头转回来,“好好和你新搭档试一试吧。下个月就是丹麦公开赛,争取一鸣惊人把你俩的配对稳定下来。”停了一会儿,乔云咬着牙一狠心,继续道,“还有,前几天余阿姨还问我你谈朋友没有,托我帮你留意留意。想必阿姨也催过你了吧?我倒确实认识一些不错的女孩,改天就约出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余剑锋猛地顿住了脚步,死死盯住乔云,神情极为可怕。乔云也站住了,静静回望着他。空气凝重得几乎失去了流动感,耳畔消匿了一切杂音,剩下的,只有两个人都听得见的,心的撕裂。
半晌,余剑锋陡然重重一跺脚,然后发了疯一样开始在跑道上狂奔起来。乔云清楚地看见了他在跑开的那一刹那,有什么液体已经滑落,砸在地上,砸得他浑身的神经堪堪一震。
他苦笑,随即也跟着快步跑了起来。不过他始终没追上余剑锋的脚步,始终和他隔了半个跑道的距离。
两人五圈跑完累得像狗一样出现在典持坚面前。典持坚惊讶地看着他们,“又没人拿鞭子赶你们,至于这么拼命?沟通好没有?”不等乔云回答,余剑锋便开口道,“沟通好了。我会和陈华尽快磨合,争取在丹麦公开赛上取得好成绩。”
语气就如从前在媒体镜头前背乔云教好的发言稿一样,流利平稳,掷地有声。
那天因为过度劳累又没及时换衣服,乔云又发烧了。然而他既没找队医也没告诉任何人,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去训练,最后在训练场一跤摔倒挫伤了小腿迎面骨,因而也就直接放弃了丹麦公开赛。
余剑锋始终没去慰问他,成天和陈华苦练配合,不到一个月掉了十几斤,连颧骨都微微突兀了。人人都知道他这一阵特别拼特别忙,白天玩命练晚上玩命通关,连头发都没时间理。以至于最后出现在丹麦赛场时,那过长的头发已经严重遮挡了视线,导致余剑锋不得不找女队的妹子们借了一个小发卡,把额前的长发别起来;因而甫一上场,就引起了全场的尖叫和哄笑。
解说员善意地调侃道,“我恍惚以为我是在解说混双比赛。”
的确,余剑锋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双得贼正的双眼皮,黄金的身材,光洁的皮肤,再配上那萝莉的小发卡,怎么看怎么像个乖顺的女孩子。坐在电视机前看直播的乔云捂着肚子笑了好久,一直笑出了眼泪。
人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样子却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阿宝,我不在,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这次比赛,余剑锋带着小将果真一鸣惊人,一路高歌猛进杀进决赛。虽然最后是亚军,但这表现已经非常可圈可点了。要知道当初风云刚出道时也就是个亚军的成绩。
然而站在领奖台上,余剑锋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不但没有笑意,反而露出了一个幽怨得像白吟霜一样的表情,令许多人都非常疑惑。下来以后黎远岸拍着余剑锋的肩笑道,“挺不错的,照这个势头打下去说不定更胜从前。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余剑锋当时没有回答。然而就在陈华去换衣服的空隙,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心里话,“黎导,我打得筋疲力尽。我感觉这就是极限了。”
第三十六章
乔、余两人拆了已有半年的时间,期间两人各拿了一站公开赛的亚军。但正如余剑锋所说的,这是极限,再没有更大的突破了。
起初乔云还觉得余剑锋是没有尽全力没有投入,可后来仔细观察他的训练和比赛,发现真不是这样。余剑锋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他和陈华在场上永远没有那种默契。因为从前风云搭档时,余剑锋是杀后场配合进攻为主,而现在他不得不又组织进攻又杀后场,能够赢球完全是靠余剑锋个人的实力而不是两个人的配合。这样一人拖着另一人打球,正是双打的大忌。
乔云也想过是不是陈华不够好,可其实陈华已经是那批小队员里最出色的一个了,理论上和余剑锋也比较技术互补,如果陈华都和他配不好,那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乔云自己这里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他的搭档是他江苏小老乡许尘,两人素有交情。许尘向来把他当做偶像,在场上几乎惟命是从,很乖顺,又极富激情,倒是比余剑锋那木头带劲儿多了。乔云和许尘初配时感觉都挺好,但时间一长,乔云便渐渐开始发现许尘和余剑锋一些本质的区别。比如有些球乔云是百分百接不到的时候,余剑锋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他们保护彼此的意识从刚开始配对时就非常强烈。然而许尘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他可以抓住乔云创造的机会去进攻,但不会想到去保护乔云的空档。
这就是那传说中,永远练不出来的默契。
乔云不是没有后悔和动摇过。其实分开的这半年里,他也没有一天过得真正开心。和许尘配不配的好倒不那么重要,反正他原本就是想退役的。但是当他一条一条设计退役后未来人生的道路时,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迷茫。原想着不再沾和羽毛球相关的一切。可他发现,一想到之后不再有羽毛球,不再有余剑锋,似乎做什么都变得有点索然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