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真凶。”李奕衡淡淡道,“不是个你们花钱买来的替死鬼。”
“真凶?”何悦轩冷笑,“就算你知道了谁是真凶又能怎么样?”
“很简单,”李奕衡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可笑!
何悦轩心口怒火腾地一下燃了起来,面上却笑得更深:“李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肯交出真凶,李先生宁可培植起一个新势力取代我,也不打算跟我合作?”
“可以这么理解。”李奕衡单臂撑着沙发扶手,轻笑答。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何氏想洗白,并不只有与李氏合作一条路走。”何悦轩咬牙冷笑,“要是我成了李氏老大,那当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你可以试试。”李奕衡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恕我累了,不能久陪,告辞。”
说完,真的半分钟也没有多留,径自出了门。
许久之后,盛特助轻轻敲响会客室的门,走了进来。
何悦轩双腿叉开,两条胳膊撑在膝盖上,正低垂着头不知思考什么。盛特助跟了他这么多年,很少见他这幅样子,一时间,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只好木木然站在原地。
又过了好一会儿,何悦轩才动了动肩膀,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奕衡,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他的声音仿佛自阴暗可怖的地狱传出,隐约,竟带着摧毁一切的糜烂气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霍然起身,看都没看一直等在旁边的特助一眼,拉开会客厅的门,便以一种泄愤般的速度向楼上走去。
何氏主宅并不像院中那样明亮,反倒少灯乏光,显得黑暗阴森。不过何悦轩在这宅子中活了三十多年,早就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了如指掌。他蹬蹬蹬踏着台阶上楼,脚步原本带着怒气,却在越靠近楼上时,变得越发轻柔。等到完全迈完楼梯,这脚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轻快。
何悦轩轻轻捏了捏拳,右转,听着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响了十几声,接着停住。
左手边,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门半合半掩,透出一星微弱的灯光来。
他推门进去,灯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翘腿而坐,正对着膝盖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门响,那人抬起头来,看清是他,无声地笑。
何悦轩也笑了出来。
“你还有闲情雅致看书?”何悦轩缓缓走向他,“为了保你,我这次可是彻底跟李奕衡撕破脸了啊。”
第九十二章
“保我?”舒慕随手把书合上,“大哥何必拿我当借口,要是你真的不想跟李奕衡撕破脸,恐怕有一百种办法搪塞过去吧。”
挂断与何悦笙的电话后,舒慕深觉事关重大,立即致电何悦轩。何悦轩也吃了一惊,电话里沉默良久,却叫他安抚住何悦笙,将人悄悄送到自己这里来。
舒慕立即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安排了心腹悄悄送人。没想到李奕衡消息更加灵通,竟然半路把人劫了回去。消息传回来,舒慕不知何悦轩是不是还有下步棋走,便直接来到他这里商量对策。
何悦轩见了他毫不吃惊,仿佛早知道他会来一样,将他引到二楼书房,对他说,你稍等等,待会儿还有客来。
果然,不过十分钟,盛特助就叫人来报告,李奕衡来了。
何悦轩笑着靠到桌边,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刚刚倒上的一杯热茶如今温度正好入口,他浅浅地抿了一口,说:“李奕衡把下午你派出去那两个人送回来了。”
舒慕脸上笑意还没退去,闻言一怔:“李奕衡竟然没要他们的命?”他话锋一转,沉声问,“他说什么了?”
“李奕衡说,送人回来是举手之劳。”何悦轩笑道,“就连下午小二做的事,他也一笑置之,说是年轻人做事冲动。”
“他没提黎锦?”舒慕敏锐地察觉到关键。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何悦轩回答。
这就十分古怪,李奕衡所说送人不过是个深夜拜会何府的幌子,归根结底是警告何家别再打黎锦的主意,可自始至终,他竟然连黎锦的名字都没提……
舒慕眯起眼睛,灯光映得他肤白如玉,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上,笑容如冰原乍现的裂纹般,缓缓浮现。
“不提黎锦,是为了保他,也是为了给咱们个台阶,叫咱们与他一起把事情压下来。城中两位大佬一起出手,这件事哪怕闹出再大阵仗,也会消弭于无形。”舒慕冷笑一声,将手边的书打开,随便翻到一页,也不去看,只是下意识卷着书页。
“李奕衡对黎锦这份用心真是难得,”何悦轩冷眼瞧他动作,忽然道,“不知道当年他对柯远,是不是也这样。”
果然,舒慕卷动书页的手指骤然一顿,接着,便无比讽刺地笑了出来。
“大哥想说什么?”
“昨天,我已经在董事会上宣布,今后一段时间,公司运作事宜无须笙笙插手。”何悦轩道,“事情发展到现在,差不多是收网的时候了。”
舒慕点点头,唇角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缓缓言道:“何家二老人到中年才有了何悦笙这个老来子,宠得没了边。却没想到,一味娇宠,宠出个任性妄为的纨绔。二老怕大儿子势强,以后恐怕容不下小儿子,所以立下遗嘱,这公司一人一半,老大掌黑道,老二管白道。他们自以为分得平均,却不想,如今这么大的家业是谁打下?老大掌黑道……难道他们就忍心让大儿子一辈子泡在血水里,殚精竭力还见不得光么?”
这份遗嘱是二老生前瞒着家人偷偷立下,何悦笙学成归国的同时,一起被递到了何悦轩桌前。何悦轩这些年大权独揽,帮会也好公司也好,暗地里总有看不惯他的,借机出来闹事,叫他遵从二老遗愿,尽快安排弟弟接手白道事物。
可何悦轩为何氏操持半生,怎能眼睁睁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恰在此时,舒慕出现,两人一拍即合,共同策划了这段日子来的数番大戏。
何悦轩高风亮节,将白道事业拱手让给弟弟。何悦笙对传媒事业与娱乐圈毫无经验,又是年轻气盛不服输的脾气。眼见舒慕地位受到威胁,没用舒慕开口,自发主动地滥用职权公报私仇。舒慕冷眼旁观,偶尔火上浇油般感激几句,终于叫何悦笙连出昏招,被李氏趁机抓住把柄,打击得节节败退,以致何氏传媒股价高台跳水,财经日报上唱衰之声连篇累牍,眼看着离破产倒闭不远。
而何二少爷大祸临头却丝毫不觉,反倒还多次公开发言,要重整河山予以反击。董事会的老头子们可被他这番慷慨发言吓破了胆,连夜找回何大少,求他一定救救何氏,千万别叫二少败光大家的养老钱。
于是何悦轩极为委屈地出现在董事会上,又极为为难地免了弟弟的权。没人反对,更没人提那份遗嘱,有觉得不妥的,也不敢再出声。
“想来,大哥有把握收网,应该已经控制住律师和遗嘱了吧。”舒慕抬起头,笑得意味深长,“恭喜大哥。”
何悦轩面沉似水,一双遗传自父亲的黑色瞳仁瞬也不瞬地盯住舒慕,无形中,竟似有千钧压迫侵袭而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舒慕挑眉一笑。
何悦轩回国之前,被灌输了太多“哪怕亲兄弟也不能掉以轻心”的思想,因而回国后对这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大哥虽然亲近,但心底终究提防。可惜,一物降一物,他偏偏对舒慕绝对信任。
“当初合作之前,我就对大哥说过,我要的报酬绝不过分,大哥也绝对给得起。”舒慕叹了口气,仿佛十分失望似的划动着书页,那书页极薄极脆,划动起来哗哗作响,舒慕翻了几下,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用无比清晰的声音道,“我要入股何氏。”
何悦轩喉口一紧。
当初与舒慕合作实属无奈,况且任由舒慕是如何当红,他也没把舒慕当回事。不过是个脸蛋好看会哄人的所谓明星而已,能有多大本事?故而舒慕开玩笑般同他讲,事成之后要给报酬,他也就应了。名气?金钱?他何悦轩一句话的事,不难。
谁想到,舒慕竟张口就要何氏股份!
“入股何氏没那么简单。董事会里都是为何氏打拼半生的功臣,如何说服他们同意你入股就是个大问题。”他下意识推拒,“勉强进去了,董事会开会时能否有你一席之地,更是个未知数。”
“这个无需大哥操心,何氏传媒正是危难关头,急需一笔资金渡过难关。我可以全权代表HM公司与何氏接洽,两方合作,引HM的资金入何氏,解燃眉之急。HM公司虽然成立不久,但助何氏一臂之力的钱总是有的。况且笙笙本就是HM第二大股东,这时候帮忙,也算名正言顺。”舒慕轻笑,“至于一席之地……我跟李奕衡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不过想靠上何氏这棵大树免遭风雨,年终如果有幸,拿点分红回家过年而已。说不说得上话,这个我是不太在乎的。”
直觉告诉何悦轩,舒慕要的绝不是找个靠山,拿点分红这么简单,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何悦轩一时却想不到。
灯光里,他垂着头思索半晌,而舒慕的目光坦坦荡荡,就这么看着他,最终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兑现诺言。
“好,”他说,“好,我答应你。”
“那就多谢大哥了。”舒慕露齿一笑,起身将膝盖上的书插回书架,转头道,“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大哥休息,先告辞了。”
何悦轩凝视他的笑容,只觉得这一笑中藏着百种心机,防不胜防。
怪不得笙笙那傻子要为他神魂颠倒。
“等一下。”他忽然出声,叫住舒慕。
舒慕本已走到门口,被这样喊住,回转身来,疑惑地看着何悦轩。
“笙笙是我亲弟弟,这世上,只许我一个人算计他。”何悦轩狠狠地盯着舒慕,那目光仿佛毒舌吐信,叫人不寒而栗,“舒慕,从我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对笙笙不是真心。以前的事从此刻起一笔勾销,以后你要是敢做任何一点对不起笙笙的事,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大哥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舒慕肃容,“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善待笙笙。”
直到他——
没有利用价值那天。
第九十三章
黎锦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天光大亮才醒。
醒过来时,窗帘仍旧拉着,却隐约透出些明亮来。他抿了抿干渴的唇,嗓子眼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旁边立刻有人紧张起来,端水给他喝,见他躺着不方便,还伸手要扶他。黎锦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半杯水,喉咙口这才像久旱的田地逢甘霖,滋润起来。
那人轻轻松了口气,也不知为的是什么,起身要把杯子放到一旁去。黎锦却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
“李奕衡。”
“怎么?”李奕衡低头看着黎锦,那人连番遭事,又昏睡许久,一张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憔悴到了极点。他心里一想起昨天看到黎锦时这人身上血和着伤的样子就心疼,声音不自觉更柔了一点,哄小孩似的:“哪里疼?”
可惜他实在很少哄孩子,生生把一副温柔演绎成狼外婆,逗得黎锦哈哈大笑:“哪里都疼,听你这样说话,连耳朵都跟着疼。”
李奕衡想象了一下自己刚刚那样子,也兜不住笑出来,辩解道:“关心则乱。”
一边起身,把杯子放回桌上。
黎锦躺回床上,侧头看李奕衡动作,心里却不住回忆起他那句“关心则乱”,只觉得这每一个字,都像凭空长出了一只小手,在他心口搔刮着。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或许曾有,也被黎锦忘了。此刻再次体会,竟然又舒服又别扭。
他咽了口口水,看着周围摆设转移注意力:“这是李宅?你房间?”
李奕衡应了一声,走到窗前,手腕一抖,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帘后,耀眼的金黄阳光洒进室中,黎锦仰起头,瞧着这样暖的太阳,莫名就想起那日自己遇险,车门拉开,外面的阳光也是这样温暖。
“我睡了多久?”他问。
“差不多一天。”
李奕衡坐到床边,掖了掖他的被角,详细汇报他的伤情。别的黎锦都不在意,唯独说到脚踝脱臼,黎锦的眼睛眨了一下,问道:“还有三天就是星声代年度总决赛了,我还能……”
“不能了。”李奕衡摇摇头,“医生说,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星期,我已经给秦逸歌打过电话,他准假。”
黎锦急了:“这不是准不准假的事,我为这场比赛花了如此多的心血,不能到最后却……”
却如何,他也说不出了。
没法走路,就是没法走路,总不至于安排人专门照料你,而你坐在轮椅上指点江山。
看着黎锦这么懊恼,李奕衡心中一阵不忍,伸手撩开他的额发,轻声道:“医生说,如果你肯配合他,他倒可以帮帮你。他的父亲年轻时候在广东开医馆,治疗跌打损伤很有心得。只要你肯配合他静养三天,那么三天后,他保证你能出现在星声代的决赛现场。”
“真的?”黎锦高兴了,“多谢!我一定配合!”
李奕衡却轻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你不用谢我,说到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
黎锦不解,问道:“怎么讲?”
“弄坏你刹车的,和绑架你的,是两拨人。”李奕衡答道,“绑架你的,自然是何悦笙。但悄悄弄坏你刹车的,另有其人。黎锦,你记不记得之前市场部曾经在合同上设陷阱,差点叫艺人们白跑演出,还间接害你被舒慕折腾入院的事?”
那次的经历让人记忆深刻,黎锦立即道:“记得。”话甫出口,立刻恍然大悟,“是他们?”
“对,当时你住院昏迷,这件事是我出面替你料理。我把市场部经理副经理免职,事后又用了点手段,叫他们在圈中混不下去,免得哪天再跟你为难。却没想到,他们把账都算到了你身上。”李奕衡叹了口气,“刹车是他们雇人弄坏的,目的是要么死要么残,不叫你下半辈子好受。”
“他们人呢?”黎锦问。
“我处理掉了。”李奕衡说。
黎锦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李奕衡与何氏二位少爷不同。那两位少爷的“处理”,是送人见阎王,李先生的“处理”,只是保证那个人此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已。
况且起了杀人的心思,受点惩罚也不为过。
李奕衡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他很不喜欢自己这样处理,刚要出声安抚几句,那人却忽然回过味来似的,笑了一笑。
“也就是说,弄坏刹车想叫我死的不是何二少,后来那些跟在我后面绑我的才是何悦笙的人。那他既然想要我死,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把车祸弄彻底点,又或者趁我刚车祸的时候补上两下?他为什么偏要兴师动众把我带走?难道,难道……”黎锦哭笑不得,“他是个傻子吗?”
李奕衡但笑不语,心道,对了,这何家二少还真的是个草包。
“我车祸被绑,不关你的事。”黎锦的右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那带着温热的手指轻轻攥住了李奕衡的手掌,在他的掌心轻轻巧巧地刮了两下:“我还要……多谢李先生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