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贝,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方法,最快,最立竿见影,最药到病除。要是不这么做,我跟骆飞之前所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贝浮名,那语气严肃之极,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你真的不放心,就祈祷我失败吧。”
说完,他把文件扔在桌上,拿起电话走到窗边。
贝浮名张了张嘴,知道自己再劝也是无用,只好长叹一声,怀着眼不见心不烦的鸵鸟心情,走了出去。
这城市阴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迎来久违的阳光。黎锦站在窗前,大大的日头晒着,叫他由内而外,生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劲头。他低头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心中默默酝酿合适的说辞,没想到,短暂的一声忙音后,那边传来冰冷而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黎锦心中一凛,再拨过去,还是关机。过了五分钟,再拨,仍旧如此。
怎么会?
原本暖意融融的心瞬间笼罩一层阴霾,在他与那人长达十年的交往中,何曾遇见过那人关机的时候。
事实上,他不接自己电话的次数都很少。
黎锦微微眯起眼睛,从电话本中翻找出另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您好,我是……”
“林特助,”黎锦道,“你好,我是黎锦。”
林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温言细语,隔着电话,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的笑:“黎锦,有什么事吗?”
黎锦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肉,还是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林特助,我想找一下李先生,可否麻烦你帮我转告?”
那边沉默了三秒钟,接着,声音明显冷了下来:“不好意思,李先生不想见你。”
黎锦怔住了:“不可能,他……”
“李先生现在很忙,他没时间见你。”林辛道。
不可能,他说过,我随时可以去找他!
心脏在胸腔中砰砰跳动着,这句呐喊几乎就差一秒便要脱出喉咙,但就在临界的一刹那,黎锦忽然冷静下来。
他也冷下声音:“林辛,他是不想见我,没时间见我,还是……你根本不打算让他见我。”
“黎锦,”林辛向来温柔,大概今生也很少用这种冰冷而暗含威胁的语气与人说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我劝你,别太过分。李氏跟何氏各据一方,这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没必要为了你打破这种平衡。黎锦,但凡你有一点感念李先生为你做的一切,都不该让他插手到这件事中。如果你顽固不化,一定要见李先生,那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你。”
说完,林辛决然收线。
黎锦拿着手机,良久,像是手臂僵住般,没有任何动作。
他何尝不知道,李奕衡一旦出手帮助自己,等于无形中与何氏宣战,主动打破两家多年来辛苦维持的平衡。
娱乐圈与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圈子一样,隐约保持着一种权力的制衡。当年何氏一家独大,便有李氏横空出世,吞并冯氏后与他平分秋色。多年经营,东风没有压倒西风,西风也没有压倒东风,两家反倒愈发相安无事,即便私底下偶尔争斗,也只是茶余饭后一点佐料。而整个圈子也在这种气氛下,平稳地向前发展着。
可这次,黑骆飞的幕后黑手是舒慕,乃至于何家二少,如果李奕衡出面救场,就等于直接对上何家二少。
一个控制不好,就会打破好不容易维护的平衡。
而如李奕衡之前所说,何氏黑道起家,在这场比拼中,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林辛跟了李奕衡十几年,打从一毕业就在李奕衡身边,她维护李奕衡的利益,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所以黎锦不怪她。
可是不找李先生,他还能找谁呢?
黎锦放下手臂。
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那种夺目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感觉直到很久才缓过去。
他不能输,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才拼出这样一点成绩,正是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他不能输。
哪怕下一秒就万劫不复,可只要这一秒有重创舒慕的可能,他就绝不会放弃。
黎锦猛地睁开眼睛,既然心意已决,就不会有片刻犹豫。他回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
白色的名片盒最下方,一枚有些陈旧的房卡,静静躺在那里。
第七十八章
房卡是和乔丽致的,在黎锦担任李奕衡特助的那些日子里,李奕衡有各种应酬。每当他觉得自己有点喝醉的时候,就下意识不回李宅,而是直接叫司机开车到和乔丽致来。
好像家是个纯洁而美好的字眼,不能被酒醉玷污一般。
你不能指望李先生时时刻刻记得将房卡带在身上,办理临时房卡又很耗费时间,于是黎锦干脆随身揣着一张,这一揣,就忘了再还回去。
于是今天派上了用场。
黎锦不知道李奕衡今天有什么要事,以至于手机久不开机。但他好歹料理过李奕衡日常事务,猜也猜得到要事之后必定有饭局,能让他手机关机,郑重以待的饭局,八成,是要醉酒的。
于是他手里握着房卡,径直往和乔丽致来,心想,要是老天爷帮忙,叫自己碰着了,那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了。
因为房门打开后,里面并不是空无一人。
房间的顶灯并没有开,只亮着一盏落地式立灯。灯下的沙发上坐着个少年,黎锦一进门,他就警觉地直起身来,充满防备地看着门口。昏黄灯光下,他的五官被投射了淡淡的阴影,那小鹿般晶莹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下,竟让人莫名有种怜惜的心动。
黎锦刹那间便意识到,自己来错了。
李先生把小床伴安排在这里等候,只怕是打算待会儿酒酣情迷,好好放纵一夜的,自己这一搅局,可坏了李先生的好事。
可自己来都来了,还能走吗?
况且事出紧急,哪怕李先生都提枪上阵了,只怕他也得站床边看下去。
谁叫他有事相求呢。
于是他硬着头皮站原地不动,本打算挤出个和善的微笑,那笑容绽放到一半,被少年一句话成功噎回去了。
“李……李先生?”少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李先生好,我叫莫离,我今晚……今晚……您要先洗澡吗?”
原来他还不认识李先生?
倒也不奇怪,站在食物链顶层的李先生,哪能随便就叫小鱼小虾认识呢?
那少年嫩得掐得出水来,一句话刚说一半,脸颊就嫣红地像要滴血,等到问出最后一句,几乎跟献祭差不多了。
黎锦看着他那样子心想,造孽啊,李奕衡对着这么嫩生生一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嗯,禽兽,太禽兽了!
于是黎锦果断跟禽兽划清界限,义正言辞解释道:“不好意思,你认错了,我不是李奕衡。”
少年眨着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住了。
过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问:“那您是……”
黎锦搜肠刮肚,不知道怎么解释。
少年这次反应倒快,心里不知道转了什么弯,一瞬间,竟露出三分绝望的表情来:“我知道了,你是……你也……我……我不……”
太造孽了!
黎锦心想,这孩子不仅自动把我也划归禽兽行列,还脑补我跟李奕衡要跟他③ρ。
于是他好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有事要找李奕衡,来这里等他,待会儿说完就走。”
少年将信将疑打量他三秒钟,这才点点头,重新坐回原位。
黎锦叹了口气,远远地坐到沙发另一边。那少年看他坐下十分紧张,缩着腿,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沙发缝里似的,又往另一头靠了靠。
黎锦看着他,就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头一回见李奕衡的时候。
自己心里也紧张,但事关舒慕今后前途,他不敢流露出半分,只能陪着笑,好像自己思想开放行为更开放,怎么玩都行。可后来到了床上,衣服一脱没了遮掩,他那点紧张仿佛也掩饰不住,一股脑的往外跑。李奕衡吻他的时候,他还哆哆嗦嗦咬了李奕衡的舌头,被吓得半死,几乎恨不得光着身子跳起来,跪在床上道歉。
光是想一下自己那个样子就觉得丢脸得很,李奕衡可真是个奇葩,怎么这就喜欢上了?
黎锦一径想一径笑,这样子看在别人眼里实在诡异。少年偷眼看他,越看越觉得他在狞笑,心里七上八下,连他刚刚的理由都察觉出一百个问题,全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一门心思想报警。
就在少年的意志濒临极限,就快要抄起手机报警的时候,门再次开了。
少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门口,李奕衡一边脱着大衣,一边往客厅走,待看清楚客厅的奇异景象后,他那一百年都不变的温润表情,终于成功,出现了裂缝。
“黎锦?”李奕衡扫了一眼旁边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少年,转头,眉心微蹙,“你怎么来了?”
黎锦笑着起身:“你不是说我随时可以来找你?”
李奕衡的表情凝滞了一下,那一秒,黎锦甚至觉得他好像心虚地看了少年一眼。但也许只是幻觉,因为马上,他就恢复了平日那副平静的表情,说:“对,你可以随时来。”他抬起手臂,将大衣挂在一边的架子上,“为了骆飞?”
黎锦应了一声,张张嘴,刚要具体讲开,李奕衡忽然抬起手,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仿佛不想再听,也不愿多谈,只是走到门边,拉开门,冷冷淡淡下逐客令,“这件事交给我,你回去吧。”
走廊冰凉的风灌进来,黎锦满腔的热被冷冰冰的风一吹,就连身体最深处藏着的那一颗心都迅速冷却下去。
他手里还拿着厚厚一个文件夹,里面放着骆飞自出道来的诸多记录,他为接下来的反击所做的计划,以及……
可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
他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傻,竟然觉得李奕衡手机关机,是因为他在忙,而不是因为,他故意躲着不想见自己。他竟然会觉得林辛的警告只是自作主张,而不是替李先生说那些不易开口的话。
那句“你可以来找我”不过是一句安慰的场面话,而自己竟然真的自作多情,甚至把这当金钟罩一样穿在身上,冲得无所畏惧不留余地。
还巴巴地送上门来丢人。
也对,自己换了身体,已经不再是那个让李先生义无反顾的柯远,况且就算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李先生永远为他付出呢。
黎锦死死咬着牙,他站在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不用了。”他努力保持笑容,让自己说得更自然些,“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骆飞的事,这件事我已经想到怎么解决了,不用麻烦你。我来得不巧,实在抱歉,我……我先走了。”
然后他抬起脚,用最快的速度往门外走。
李先生就站在门边,一只手扶在门上,一只手垂在身侧。经过他身边时,他身上飘来有些甜腻醉人的红酒香气。黎锦一个失神,身体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已然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对视。
下一刻,李先生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你走。”李奕衡按住黎锦的肩头,略微带着些压迫的五指叫他没法动弹,接着,李先生扬起下巴,对屋里呆站着的少年发号施令,“你走。”
那少年本就呆愣,闻言,更加迟滞起来。
“你出去。”李奕衡冷冷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这才确定,那被赶的果然成了自己。他如蒙大赦又忐忑不安,仿佛脑海里正天人交战,但终于,一方战胜了另一方,他朝李奕衡深深鞠了一躬,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接着,李奕衡手腕一推,门缓缓地,自己关上了。
第七十九章
按住肩头的那道力度这才减轻一些,黎锦微微动动肩,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李奕衡。
李奕衡仿佛也有些回不过神,看着黎锦的目光足足半分钟里都是没有焦距的,许久许久,才肩膀后仰,侧着身子靠在墙上,有些疲惫地说:“你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屋子里只有落地灯那一点灯光,离得远,更显得这里晦暗不明。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别的原因,李奕衡靠在墙上的样子,竟没来由有些脆弱。
不是赌气,不是嘴硬,黎锦忽然之间,是真的不想麻烦李奕衡了。
林辛说得对,他是没必要,更不应该来蹚这浑水的。何氏虽然跟着搀和使坏,到底也没轮到掌门人何大少亲自上阵,怎么到了这边,就要李奕衡亲自出马了呢?
李奕衡横插一手,不仅多余,而且掉价。
等了很久也不见黎锦应声,李奕衡叹了口气,弯下腰,从他手中抽出一直紧紧提着的文件夹,借着昏暗灯光,草草翻看起来。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李奕衡翻了几页,就直接翻到最后看结论,结论翻了两张,忽然笑出声来,“你还给我把善后措施想好了?这么贴心,不然调你回来,再来当我特助可好?”
黎锦全部心思都停在他第一句上面:“你……知道?”
他自认这个想法剑走偏锋极其大胆,要不是之前偶然探得风声,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帮骆飞脱身,也因此,迄今为止,知道他全盘计划的,不过贝浮名一个。可李奕衡……他怎么会知道?
李奕衡合上文件夹,看着他丈二和尚的样子不禁好笑:“你月前曾经跟徐处见面,酒过三巡,他跟你说,上面打算搞一次严打,遏制网络谣言,正抓典型,对不对?”
黎锦点头:“对。”
“所以你打算把那个什么八小铺,连带杂七杂八跟着起哄的媒体都一起捅出去,当那个典型,对不对?”李奕衡又问。
黎锦抿抿唇。
上头要抓什么样的典型,不是底下人说了算的。哪怕是人脉广泛如秦逸歌大导演,有时候也不得不迎合着上面的步子来。
但李奕衡是个例外。
李氏早几辈跟政界联姻,如今大家族里也有不少人活跃在官场,是真正的政商结合。旁人左右不了上头的想法,李奕衡却可以。
“你以为我刚刚是在跟谁应酬?”他挑起眉,掩饰不住的疲惫,“这件事我应了,善后措施之类的,也不需要你劳神。我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你放心。”
最后那句话低沉破碎,黎锦一时恍惚,竟觉得像是字字句句都被他啮噬过一般。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打这样的主意,甚至比自己还快一步,已然约见徐处,敲定此事。
也就是说,就算自己不来找他,他也会援手?
黎锦虽然感激,却总觉得这事情中隐隐透露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
但道谢总是没错的,于是他道:“那我先谢过李先生,那个……”他啧啧舌,试探着开口,“不好意思,冒昧过来搅合了您的好事,那个……他好像走了不久,应该还没走远,要不我跑几步,把他给你追回来?”
一瞬间,李奕衡脸上风云变幻,那表情异彩纷呈,简直叫黎锦摸不清情绪。
良久,他才破罐子破摔地叹息一声,压着黎锦的肩,将他推在墙上。
“唉……”无所不能的李先生生平以来,头一次有这么深的挫败感,“你这个样子,我真觉得自己刚刚是白慌张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