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死了。
黎锦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黄二子。
他死了。
粘稠冰凉的血流了一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黎锦蹲下身子,打开手机电筒,那寒冷的无机质光芒清楚照亮了黄二子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是被人一刀割断颈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的。
黎锦死死地咬住牙,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夜中显得突兀。
这里是一处老式居民楼,一层共有三个住户,黄二子所在这间在最右边。刚刚黎锦过来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而门内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他轻轻拉开门,老式铁质防盗门生了锈,叽叽嘎嘎的声音在黑夜中无比刺耳。他放缓动作,一只脚试探着踏进了门,确定是安全的,另一只脚才跟着踏了进来。
甫一进门,他就察觉到一丝不妥。
房间里飘荡着淡淡的铁锈腥气,夹带着冬日特有的寒冷气息迎面袭来,叫人不自觉打个寒噤。皮鞋踏地的声音显得尤为响亮,仿佛斗室空无一物,故而连皮鞋踏地都能制造回音。今夜月光清寒,他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发现这房子果然没有摆设,只有光秃秃四面墙壁。再借着月光摸索到墙上开关,连续按了几下,灯却没有亮起来。
然后,他踩到了血。
最开始并不知道是血,但他所处是客厅正中央,好端端哪里来的水,于是掏出手机,借着背面电筒幽光照去。
血流满地,已经发黑。
再然后,顺着血迹,他一路走到最阴暗的墙角处,终于发现了黄二子死去多时、尚未冷却的尸体。
黎锦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叫他一阵阵想吐,他猛地弹起身子靠在墙边,咬牙别过头,不愿再看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黄二子他……死不瞑目。
那双至死都没有合上的眼睛极力圆睁着,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黎锦,仿佛死者最恶毒的控诉。
胃里烧灼般的感觉过了很久才稍稍退去,黎锦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次蹲下身,一边用手机照着,一边摸索他周身任何一个可能藏有物品的位置。
黄二子的双手被人反剪,用类似棉布一样的结实布料牢牢捆住。双手手掌紧紧握着,仿佛死前曾经历过一场痛苦的挣扎。他的双腿不自然地蜷曲着,好像死时曾保持坐姿。果然,黎锦移动手机,白光下随着手机屏幕移动,墙角歪倒的椅子被照亮,而在椅子下面,一个老式手机被严严实实压在底下。
黎锦两步走过去,用脚踹开椅子,捡起手机。
手机被椅子砸了一下,屏幕裂了三条纹,但按键解锁,仍旧能用。黎锦打开最近通话记录,最上面一条,果然显示着自己的号码。
他眉头微蹙,逐条翻看着下面的通话记录。
全是拨出,少有打进。
唯一几个打进来的电话,都集中在某一天,黎锦算了算日子,差不多一周以前。
黎锦将手机装进贴身口袋,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房子的格局十分古怪,进了门,就是个毫无阻碍的通透空间,似乎之前曾经是一室一厅的格局,但那面墙被人为打通了。所以从黎锦这个角度望过去,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没有任何家具或者摆设,也就没有任何藏东西的地方。
黎锦微微闭上眼睛,回想自己刚刚在黄二子周身检查的那一幕——粘腻而冰冷的血浸透廉价的毛衣,每次触碰,就带来一股无孔不入的恶心感觉——黎锦强迫自己忘掉那不堪回忆的触感,借着手机的光亮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狠狠冲洗自己的手掌。
冰冷的水流叫他渐渐冷静下来,手机被平放在一旁,惨白的光自底部直射上来,对面镜子中,黎锦的脸显得狰狞而恐怖。
“啊!”他低叫一声,将手机扣了过来。
光亮没有了,只有哗哗的水流声,空荡地回响在房间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锦撑着身体,止不住浑身颤抖。
房间内没有藏东西的地方,黄二子身上也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要么录音根本就不在这里,要么……黄二子根本没有找到录音。
他不仅没找到录音,反而被别人发现,他正在寻找这份有关柯远死因的录音。于是对方先发制人,将黄二子绑架在此处,逼迫他说出雇佣他的人,并叫他打电话叫自己过来。然后,在挂断电话后,对方残忍地杀掉了他。
可是为什么呢?
黎锦不明白。
他关掉水龙头,静静看着滴水的水嘴。
从刚刚自己进门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出现,如果对方是要引自己现身,好将自己当场捉住,那动作未免太慢了些。
还是说,对方根本没打算捉住自己?
“报警说有命案的是这里?”忽然,顺着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飘进他耳中,“2单元303?”
洗手台靠近窗口,窗户外面就是空旷的院子。
黎锦浑身一颤,悄悄关掉手机的手电功能,然后悄无声息躲在窗边,往下看去。
院子里停着一辆涂着标志的警车,车子前灯未关,照得院中亮如白昼。车旁,三个身穿警服的警察正仰着头往楼上看。这座楼架构老旧,虽然黎锦身处三层,但也不过比新式住宅楼二层要稍高一些,再加上长夜寂静,警察说话又习惯了中气十足,所以对方的交谈他清清楚楚都能听到。
“是!”一个警察回道,“就是这里。”
“操,大半夜的报警说有命案,要是被我发现报假警,我非找出这孙子弄死他不可!”为首的那个警察挺着肚子,手里拿着警棍,大手一挥,“上!”
三人便如风一样窜了上来。
原来如此!
黎锦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被冻个彻底。
原来如此!
对方先是让黄二子把自己叫到这里,然后痛下杀手,接着报警说这里有命案。等警察赶到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而黄二子手机上的最近联系人又是自己。到时候,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呵,就连报警的时间都把握得这么准,只怕是一直躲在暗处,看准我上钩后才报的警吧!
黎锦又怒又急,耳边听着楼道里警察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自己无路可逃,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怎么办!
留在这里,无法辩驳,冲出去,必定跟警察遭遇,等于自投罗网!
他紧紧抓着窗框,只觉得平生第一次无计可施,又是着急又是惊惧,慌不择路,甚至想直接从窗口跳下去,哪怕摔断了腿,也比被当成杀人犯抓起来好。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
“唔……唔唔!”
黎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炸了,下意识用尽全身的力气厮打挣扎,甚至拼了命扭动着身体想要逃开这只手的桎梏。但那只手非但没有放开自己,反而顺势将自己拉进怀里,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说话,是我。”
李奕衡!
第五十七章
十分奇怪,只是这样简简单单五个字,就叫黎锦的心在刹那间安定下来。
月光里,李奕衡目光冷峻,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重重点头。紧接着,李奕衡一把拉住他的手,用最快的速度绕过房间,跑出门去,顺着通向四楼的楼梯向上飞奔。楼梯间狭窄而黑暗,两人脚步放到最轻,只用脚尖点地,两步一阶。即便如此,也听得警察脚步渐近,近在咫尺。
黎锦在心里默算警察上楼的步伐,两人速度虽快,行动却晚,奔出门时,警察应该已经过了二楼。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逃不掉了,不仅逃不掉,还要连累好端端一个李先生。这让他心念俱灰,明明独自一人时还存着哪怕跳下楼去,也不能束手被抓的决心,但一旦牵扯上李先生,他就只有舍身成仁,引颈就戮的念头。
最后那步迈出时,警察的呼喝已然到了耳畔,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警察只消探头瞧一眼,就能看到正狼狈躲藏的自己。黎锦心中绝望,握住李奕衡的力道微松,仿佛再明白不过传达着自己的意思,要李奕衡一人脱险。可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手却执拗地伸了过来,将他的五指紧紧并入掌中,然后猛地一拉——
黎锦就像个失了重心的大布袋子一样,直直跌进李奕衡怀里。
于此同时,打头的警察冲上了楼,站在了那扇半掩的门前。
李奕衡用大衣包裹住黎锦慌乱的呼吸,拉着他在三四楼交界处的楼梯上坐下来,身子放低与台阶融为一体,以防止太过明亮的月光照出两人的影子。黎锦险死还生,头贴着李奕衡的胸口,听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节奏地一张一缩,平静得可怕,渐渐,就被情绪感染,不再觉得惊悸绝望。
周身被李先生的味道包裹着,他耳听得警察大声的问询夹杂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渐渐沉闷,便知道,三名警察已经都进了屋子里去。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他抬起头,李先生看着他,指指窗口。黎锦不明所以,轻手轻脚过去一看,才反应过来。
原来三四楼交界处有个平台,想来是谁家私自扩充建筑面积加盖的阳台顶棚。而侧头望去,不过一层楼高度,马上如阶梯一般,连上了一楼扩建出的房顶。这座楼本来就不高,这样阶梯状一层层下来,对身长腿长的两人而言,不过是撑着身子跳几下的事。
时间禁不起耽误,李奕衡见黎锦领会,便先撑着窗台自窗口跳下。他落地声音很轻,一看就是平时精于运动,所以对力度与角度把握得很好。黎锦没他高,更没把握自己能轻巧跳下一点声音都不出,但箭在弦上,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试,于是也有样学样,撑着阳台,尽量放轻身体,向下一跳。
悄无声息。
并不是因为他的运动细胞忽然也精通到什么地步,而是李先生站在下面,伸手接了他一下。
黎锦虽然觉得这动作说不出来的别扭,但眼下又不是计较的时候,况且没声音总比有声音好。于是两人如法炮制,前后跳下二楼房顶,没一会儿就两脚踏地,脱离危险。
直到双脚踩上踏踏实实的地面,黎锦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一身冷汗,风一吹,还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但这不是让他站着不动打哆嗦的时候,房间不大,黄二子的尸体被发现不过分分钟的事。李奕衡与他交换一个眼神,确定他没问题,便拉着他往楼后跑了起来。这小区老旧,没有物业管辖,故而也没装摄像头。于是两人跑得无所顾忌,没跑出多远,就听到身后几声喧哗,接着,四邻的灯零零星星,亮了起来。
黄二子的尸体被发现了。
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不知跑了多远,才一同躲进一处狭窄的楼体夹缝中。这里路灯照耀不到,偏偏一束刁钻月光歪歪斜斜照了进来,照得两人五官清晰,就连彼此脸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黎锦喘了两口气,刚要说话,不料李奕衡胳膊一甩,把他重重掼在墙壁上。
“黎锦,”李先生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此时此刻,他的表情竟然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再插手这件事!”
黎锦这段时间一直在暗地调查录音的事,根本没把李先生所谓劝告放在心上。反正舒慕早就知道自己偷听,自己就算不查,以那人睚眦必报的性格,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更何况,真相呼之欲出,还能按兵不动,唯有神人。
黎锦不是神人,他是凡人,他不仅查了,而且在接到黄二子的电话后,二话不说就来了。
这可能是个陷阱,黎锦不是不知道。
黄二子守口如瓶堪称业界良心,这是人人皆知。但要把自己身家安全都着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仍旧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但黎锦不仅来了,而且毫不犹豫就来了。
说白了,他是在赌。他赌今晚不是一场陷阱,如果赢了,关于他死因的真相将在今晚被揭开,届时冤有头债有主,他到底要向谁索命,一清二楚。
输了,那有什么后果,他接着,他又不是接不住,仅此而已。
只不过今天自己的运气还是差了一点,黎锦苦笑,他输了。
李奕衡正满心怒意,眼见黎锦发笑,不知道他口中微苦,还以为他在讥讽自己多管闲事,于是加重语气道:“黎锦,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跟何氏都在找这份录音的下落——对,不是舒慕,是何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黎锦目光一滞。
证明舒慕杀害柯远的事已经被何氏知晓,何氏非但没有因此离弃他,反而正大光明包庇纵容,甚至公然出手毁灭罪证。
好,很好,舒慕,有翻云覆雨的何氏撑腰,办事果然顺利很多。
黎锦咬牙合目,双手握拳,双唇抿得太紧,已然成一条直线。
“这件事背后错综复杂,牵扯很多,我说过了,你没有调查真相的能力,贸然妄动,只会害了你自己!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可以问我,我查清真相,自然会告诉你。”但李奕衡气极,丝毫没有注意到黎锦脸色已经很差,“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李先生?”黎锦心里的火焰在最后那句时被成功点燃,他不知自己在迁怒还是真如此所想,只是半仰着头,毫不示弱地回视他,“我连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
李奕衡的呼吸霎时窒住了。
月光下,黎锦脸色苍白,目光恶毒,如果言语能化作一柄利刃,只怕他此时早已连珠吐语,摧毁站在他面前的一切。
包括李先生。
“我……”李奕衡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又急又怒,大失常态之下,自语气到用词都透着极度的粗暴。
潜意识让他想要回避黎锦的问题,但黎锦目光炯炯,逼得他无处可逃。
“李奕衡先生,从刚刚到现在,你一口一个录音,一口一个调查,我倒很想问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跟录音有关?”黎锦讥笑道,“我在屋里这么久,直到警察上楼,没发现有第二个人,甚至连句话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是跟录音有关?不对,在此之前,我应该先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第五十八章
李奕衡蹙了蹙眉头,他仿佛非常不喜欢黎锦这样针锋相对的感觉,尤其这锋芒是对着自己。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容他辩解,于是只好如实道:“我听说你们有酒会,不放心你,就顺路来看看。刚好看到你去中庭天井,于是就跟了过去,想跟你打声招呼,没想到听见你讲电话……”
“然后你就发现,我一直在私下调查那份录音的下落,而我雇的人,已经把那份录音找到了。”黎锦讥笑着接上他的话,“于是你悄悄跟来,打算趁机抢走那份录音,却发现我被人下套。于是,你就顺手救了我,对不对?”
李奕衡咬了咬牙,放开他的肩膀:“我没有打算抢走那份录音。”
言下之意,其他的猜测,都是对的。
黎锦恨得咬牙——该感叹李先生技术高超还是自己蠢得像猪,一路被人跟踪,他竟然没有半点发觉!
“你在哪里?”他问李奕衡,“我进房间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门外。”李奕衡道,“我看着你上了楼,这才跟着进来,但房间太小,我怕被你发现,所以一直没有出声,更没有进门。”
怪不得,怪不得刚刚李先生带自己逃跑的动作一路行云流水,只怕早就事先在楼外观测好地形,做好被自己发现仍能安然离去的准备。
“你是没打算抢录音,反正一旦交易成功,录音就到了我手里。届时你要抢要骗,都容易许多,还不必当场翻脸做坏人。”黎锦冷笑,“李奕衡,要不是我差点被警察捉住,只怕你根本就不打算现身,更不打算叫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听!”
月光下,李奕衡低垂眼帘,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