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绶束花 上——荷包

作者:荷包  录入:01-06

李见碧急喘了几口气,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他方才气血攻心,现在回过味来了,觉得确实不值。“起来……”他道,“给我滚……”

范安抽了抽鼻子。“你到了木坦河阳,一定好好保重,三年,最多三年,只要我范平秋还活着,一定会接你回来的。”范安定定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静了片刻,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滚。”

他提着衣袍起了身,小声交待解差“要好好照顾李大人”,又从怀里掏了几个药瓶子给刑兵,望了李见碧一眼,慢慢往回路走了。

只身一人走在沙道上,范安没有回头。

有诗言:此情有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范安想:老天今天欠他的几眼,日后他必定百倍千倍地讨要回来。

朗朗长空,只有万里白云翻涌。

放不下初见时,君子如玉,剔透玲珑。

44、兰台之首

大宣三十二年,兰台李见碧发遣木坦河阳,刑部尚书范平秋接任兰台之首。

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应该是逞威风的时候。但御史台这帮大小官员都是李见碧一手带大的,对范安这新来的后爹不亲不近。都说范平秋势俗欲熏心,伙同大理寺陷害忠良,才至使李大人流放木坦。

范安百口莫辩,他无法改变御史台这帮人的想法,也不指望谁来理解,忍气吞声,全当听不到吧。这些人名为他的下手,却没一个听他的话,范安也没发过什么脾气,不听就不听吧,毕竟你们的李大人确实是我亲手送上路的,你们气恨于我,也可以理解。

这会儿的范安也没空去整治兰台,他全部的心思都挂在梁业年的案子上了。他已经认清了事实:这次的贪污案不可能扳倒梁业年,既然不能板倒,他身为御史大夫,干脆就做个顺水人情,随便表表忠心吧。

范安重新梳理了梁业年的那些罪证,以复核的名义将案子重新打回审理,他凭一已之力,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干劲,在半个月内重新做了案录,如同当时梁业年在李见碧谋逆的供词上写“证据确凿”般,范安在梁业年三份贪污罪证后面写上了:证据不足。

范安之所以敢这样睁眼说瞎话,因为他明白自己决不是一个人在做战。果然,他这份新案录出炉之后,马上得到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一致认同,大家都觉得之前的罪证审查太不仔细,现在一看,漏洞百出,狱里的梁大人,说不定是被冤枉的。

当大理寺、兰台、刑部三司一致认为某个人是冤枉的时候,还有谁敢说此人不冤,谁有权说此人不冤?

新的案录移交内阁,又呈递到刘熙手中,半月后,决裁的圣旨下来了:内阁首辅梁业年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念其昔日功勋,免去死罪,罢其首辅之职,贬为史部侍郎,观后效。

普天同庆,皆大欢喜。能出狱,并留在京城任职,就算贬成个刷马捅的都没关系,他的根基在这,不用多少时间,终究还会往上走的。

但兰台那一帮人却坐不住了:李见碧与关外通了几封信,就被发遣到三千里外,这梁业年贪污了七十万两白银,竟然只是贬了几个官阶,连顿打都被挨着?!这还有天理么?!你范平秋身为御史之首,与大理寺狼狈为奸,陷害忠良,弄得满朝乌烟瘴气,我们若视而不见,还当什么官?!

御史中丞高旭第一个拍案而起,底下侍郎中书纷纷附和,兰台一百七十名官员联名弹劾,奏告范平秋结党懈职,大不敬宗庙社稷,要圣上下旨将此案重新审理。

一人在朝为官,总少不得被别人弹劾几次。但混到连自己门下的人都来弹劾,是得有多失败,多丢脸阿……

范安听到高旭要弹劾他的消息一夜没睡。他当然不是怕丢脸,他良心都舍弃了还管脸吗?他担心的是自己兰台之首这个位置。这些门下的官员,今天能联名弹劾他一次,他日看不顺眼了,就会弹他第二次。他现在是正二品的大官,身在高处不胜寒,如果底下的根基都不稳,他还能站多久?他可不是梁业年阿……

范安痛苦地意识到一个道理:他想站得稳,底下必须有一帮听话的下属。他已一口气狠心走到这个地步,难道要败在自己兰台的门下?!开弓头没有回头箭,既然下了决心往上爬,就拿出点拼劲来啊!

来吧来吧,尽管来与我相斗,反正我从来一无所有,输了不过一条性命。是非不辩,忠良不分,是啊,这世间已没有王法,没有天理,既然祈求无用,不如让我成为天理,让我成为王法!天下恶名就让我占尽,若能换来高位重权,何乐不为?

范安打定了主意,在御史中丞的联名书还没有呈递上去之前,就抢先一步发起了攻击。战场打仗,擒贼先擒王,范安第一个弹劾的人就是御史中丞高旭。

但弹劾总得有个理由阿,高旭这个人虽然脾气差,但却禀承了李见碧清正的性子,在官三年认认真真,从没听说有什么不法的行径,就算他以前贪污渎职过那么两回,现下临时去找证据已经来不及了。

但范安就是范安,做好事或许不在行,办起坏事来脑子灵活得多了。早说了,他这人就是做奸人的料,根本学不来李见碧那样的君子坦荡。

次日他就写了奏折弹劾高旭,罪状的名目是说高旭在长安城外建了一座府院,而那府院占了王气。圣上前几日病得严重,几月了病情至今没好彻底,究其原因,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王气这东西反正也看不见,你说它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根本寻不得一点根据的。范安不是风水师,之所以这么肯定高旭占了皇家的龙气,是因为御用的堪舆师杨先生也去看过了,认定高旭所在的院落确实有龙气!

区区一个四品中丞竟然动皇家天子之脉,难道是想造反吗?!

这条罪状告得即准又狠,刘熙身在病中,这几月性子变得越发岂惮多疑,当下便令史部撤了高旭的职,驱出长安,连长安外建的府院也下令给没收了。

可怜那高旭手里握着的联名奏书还没呈交圣上,就被告知罢了官。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找范安算帐,驱人的御林军已到了他家门口,抄了家财,命令他滚出长安城了。

高旭激愤于胸,却无济于事。他带了包袱被人拿着刀枪逼出了府,往长安城外走的时候遇见了范安。范安在等他,见他来了把手中的驿牌递给了他,道:“你就回老家吧,一路上拿着这个,可以住驿站。”

高旭把驿牌扔回到他身上道:“范平秋,你不得好死。李大人的冤枉,终有一天会昭雪的,到时侯就是你的死期。”

范安笑道:“昭雪?你准备叫谁来昭雪?老天爷么,还是你?你现在已罢了官,命如蝼蚁,你拿什么替李大人昭雪?”

高旭闻言气得扔了包袱就要上来揍他,好在范安带了几个武侍,把他给摁住了。范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保重吧。他把地上的驿牌捡起来,擦了擦泥土又塞到了高旭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胸襟,才转身走了。

高旭一走,兰台反对范安的气焰一下子压下去了很多。但走了一个高旭是不够的,五品以上的官员必须全部赶走,只有安插自己的亲信,他以后办事才有可能顺利。

半月之后,范安再次弹劾御史侍郎白陈平。大宣二十五年,江南会试曾出现过一桩舞弊大案,当时的主考官吴凌受贿二十万两白银,出卖贡士功名。案发以后处死的官员达十七名,受牵连的贡士近百名。

而经范安查证,白陈平就是大宣二十五年的贡士,与吴凌有亲戚关系,而舞弊案发后,一直隐瞒不报,是为欺君之罪。其实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吴凌都死了多少年,白骨都烂成了土,现在还挖出来说,简直是没事找事。

但这事毕竟是事实啊,圣上收到这份奏折,思虑之后,给了个贬职的处罚,把白陈平分配到千里之外的淮平去了。

范安再接再励,在之后短短两个月里,陆陆续续就这样赶走了三个侍郎,五个中书,再下去的那些言官根本不需要圣上或者史部批准,他范平秋有绝对的支配能力,升黜赏罚,不过他一念之间。

一时间,兰台人心惶惶,看着范安都带了三分畏意。谁知道他一不顺心,又会拿谁开刀阿。新官上任三把火,范大人这一把是燎原之势,直接连根也一起烧了。这人难道要把以前与李见碧共过事的人全都赶走才罢休吗?!

便在这人神共愤之中,范安却慢慢建立了威信。你听我的话就留,不听我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走。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兰台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换了血,底下的几百言官见风使舵,开始上赶着来巴结范安了。

李见碧走时,料得他兰台会有这一日,却料不得令其走到这一日的,不是梁业年,而是范安。

百心无异,唯我是从,范安至此,才算真正成为兰台之首。

李大人,等我站稳了脚跟,便来寻你。

45、挖尸

范安做梦都想着要去找他的李大人,但他身为御史大夫,坐职京城,哪有功夫跑到木坦河阳去见心上人?河阳离京城太远了,三千八百多里,快马加鞭地赶也得个把月,他怎么腾出这么长时间?

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上织女地下牛郞都能搭个鹊桥,他范安手握都察大权,正二品的大官,还怕找不出借口么?

大宣三年一次有个“地察”,是兰台考核地方的一种制度,由兰台派出京官到地方,考察地方官员的四格八法,四格为守、政、才、年,八法分别是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这几项标准考核下来,花费两三个月是极正常的事。而有些地方财政赋税常年赤字不稳,若有必要,御史大夫会亲临考察。

距离阿阳八百里处有个余干县,常年有人造反,自刘熙登基以来,已平了四次乱,穷山恶水养刁民,又是天高皇帝远,个个不读书,不服管,不纳税,常年叛乱不断,当官的要是听说被派到那种地方做官,连夜都得装病写书请求回家种田。

范安这会儿刚刚整治完自家兰台,将门户里的人个个清扫得顺眼了。一口气没歇,就向圣上请了旨,说十月的地察,准备亲自到余干县看看。刘熙看到他的奏折,心下感动极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京官敢要求提出去余干县的,这范平秋心系国家社稷,刚上任就敢拿这么烫手的山芋来捏,果然是个干实事的,是难得的忠臣良将阿。

刘熙朱笔一挥,连忙准了。

离十月地察还有大半个月时间,范安拿到刘熙御批的钦令,渡日如年地等着。他只要到了余干县,就离河阳不远了,到时去找李见碧,看看他怎么样了,听说流放的日子很苦,不知他熬得住么?

九月中旬,之前押送李见碧的解差和刑兵回来了,这些人河阳一个来回,已过了近五个月的时间。解差告诉范安:这次的押送很顺利,中途并没有什么人来害李大人的性命,我们已将李大人交给南长府,由白国祁白大人接手了。

范安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要途中没事,到了流放地,有白国祁看着,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不会有大问题的。”范安说完这句话后没几天,范府就接到了一封从河阳送来的信,写信的就是南长府长白国祁,信中讲了一件事,把范安吓得三天没回魂:

南长县的平庆采石场发生了一场山体坍塌的事故,压死了几十个人,朱砚也在其中。

朱砚是范安帮李见碧写流放文书时给他起的假名,他怕有人追到河阳去害李见碧的性命,冒着革职的危险帮他拟了一份假文书。冠了假名,就不会轻易被人追查到。

好吧,不会被人追查到……有什么用,你避得了人祸,却忘了天灾。压死了几十个人,朱砚也在其中……范安看完这封信,脑子空白了许久:这人是说李见碧被石头压死了……李见碧死了?!他辛辛苦苦救下来的一条命,被几块河阳的石头给抢了去?!

范安差点死了过去,醒来后破口大骂老天不长眼,满朝官员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府里的人听他骂着,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还好过了一个下午,范安就骂得没了力气,府里的人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当天夜里范安竟病重了。

元珠连夜请了城中几个有名的大夫轮流诊视了一番,都说范大人气血攻心,胸滞郁结,休息一阵会好的,开了几个透气活血的药,就走了。

范安在床上躺了两天,食药不进,脸色苍白深身冒冷汗,惊动了宫里的圣上派了御医来看,但除了开几个相似的药方子外,同样束手无策。白琼玉看着他,还以为他要升仙了,日夜不停地在他床前抹眼泪。

范安被他烦得不行,看着他说:“别哭了,我不会跟你分开。我要是死了,就交待一声,让你给我陪葬。”

白琼玉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吓得哭不出来了。

范安心如死灰地躺着,真觉得自己就要病死了。他这辈子受了太多的惊吓忧愁,已经对人世厌烦透了,李见碧的死如最后一根稻草,夺走了他对这世间仅存的好感和留恋。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头一脸死灰的白琼玉,说:“放心吧,我说说而已,不会叫你陪葬。你别整日在我面前晃荡,动不动就哭成吗?”白琼玉哦了一声,静坐了一会,找了个借口出屋去了。

范安闭眼做了个梦。梦中李见碧站在他床边,浑身是血,五官都被砸得血肉模糊,他看着范安道:“我一尽忠职守,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死了被山压着,还与这些杀人犯埋在一起,这些人的血真脏……范安,救救我啊!你为何如此无能!”

范安一个弹身惊醒了过来,旁边的元珠被他吓了一跳,颤抖着道:“大人……你怎么了?”

“我还不能死。”范安在床上静坐了一会,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即便死了,我也要挖他出来重新埋葬,千金埋忠骨,他不能与祁山那些罪囚死在一处。”

他一时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主动喝汤吃药,没消几天,便又能下床走路了。金秋十月,地察开始,刘熙顾及他的身体,劝他别去余干县了,但范安心如磐石,打定了主意要去,几次奏书上请,刘熙没办法,只能准了他。

范安快马直往河阳去,他行了一个月,到得南长府时皮肤黝黑,眼圈深重,胡子都长到了胸口。那白国祁开始都不敢认他,直到随行的拿出了钦差御令,才眼睛一亮反应过来。他诚惶诚恐地上前去给范安叩了首,起身请范安入府喝茶。

范安道:“别喝茶了,我本是来余干县地察的,但在此之前,要先把李大人的尸骨收敛好。”

白国祁看了一眼范安的脸色,垂首道:“平床采石场距南长府有一百里,最快也要行一天的路,大人你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顾及身体?”范安看着白国祁,突然起脚踹了他一肚子,“你真为我着想就替我好好办事!我将李见碧交于你!才过五个月就不明不白死了!你办的什么事!有脸叫我好好保重身体?!我真白提携了你!我恨不得现在一刀宰了你这废物!”

白国祁被他一脚踹在地,连忙跪好了道:“下官该死!下官不曾料得此事关系如此重大!”他道,“平庆采石场离这是最近的流放地了,我已关照了李大人,让他去管记帐,不叫他干重活累活。采石场山体坍塌是常事,照理说压不到李大人,这李大人怎么走到山底下,我没料到,确实也意外。”

白国祁道:“平庆采石场距此一百多里,我身为府长,不可能日日盯着,大人你……你明察啊!”

范安闭了闭眼,事已至此,说再说都没用。“起来吧……”他道,“带我去平庆山。”白国祁应了一声,再不敢有异。两人骑快马而去,到了平庆采石场,已是次日清早了。

现在已是十月,太阳出来晒在石地上,仍是一片白晃晃地烘热。数以千计的的流犯早早就出来干活搬运,疲累裸露的身体,绝望的眼神,喝斥和鞭打声,场面比普通的徭役要残酷许多。

推书 20234-01-06 :腹黑学弟来单挑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