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碧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在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了一辆废弃的马车。范安腰间有伤,这马车定然是范安坐过的。李见碧没有时间犹豫,立即将轻骑又分成三路沿道而去。他在路口等了一会,后面都尉府的一队弓箭手也到了,领头的是郑康身边的一个亲信孙陵,李见碧翻身下马,说你们跟我上山。
大雨磅礴,月光都射不进山林里来,但山路泞泥,依稀可辩脚印,李见碧顺着脚印追,走到半山腰,突见前方有人影攒动,他大声道:“在那!给我追!”
他身后的孙陵也看到了,连忙越过李见碧往前而去。这几十人是训练有素的朝廷亲军,夜雨中追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那逃窜的人越过山顶又往山下去,到得半山腰时逃上了一座吊桥.过了这吊桥往山下可到临孚码头。孙陵在桥头驻住,猛一刀劈向桥塔边的悬索,有个铁扣镫地裂出个口,带着整个吊桥晃了一晃。“你们再敢往前跑一步,我就把这索链劈裂了!”孙陵道,“逃狱者,杀无赦!”
那十几人往后看了一眼,果然停步了脚步。要怪只能怪时运不济,他们若再快个一分半钟,过了吊桥把绳索砍断,孙陵就追不上他们了。偏偏就是这几数之差,被堵在了吊桥中间。孙陵绝不是吓唬,亲军的作风就是如此,与其让犯人逃脱,不如带着尸体回去。
一人走上来几步,他站在吊桥中央,黑袍下穿着灰白的囚服,伸手抚掉了头上的帽子,抬起头来,果然是范安无疑。
他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已经尽力了,范某这辈子都记得你们的恩情。但我本该是要死的人,真逃脱了又能苟活多长时间,有什么意思呢。”他神色异常平静,又对孙陵道,“你放了这些劫狱的人,我跟你回去。”
“不可能,今天你们谁也逃不了。放下手中刀剑,一个个走过来,谁若敢轻举妄动,我便把这绳索砍了,等你们落下这万丈深渊,我再去寻你们的尸体,保证一个都不会少。”孙陵笑了一声,未了讽刺道,“你们选错了路,不该上桥的。”
此时李见碧也追了上来。
他身体本就嬴弱,今晚一番折腾,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走到最前面,手扶了一下桥头的锚锭,喘着气笑看范安,说我平生最讨厌你追我赶的戏码,真是累死人。他说着甩了甩五指,他的手掌一路走来,被碎石野草砺出了许多血口。
范安静站着,从他的笑眸里看到了滔天怒火。
“范平秋……范安,范什么,随便你叫什么名……”李见碧抑制不住在桥头走来走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吃惊,愤怒,不解,无奈,这些情绪如同火焰在他体内燃烧,几乎要令他嘶吼,但他最后还是拽紧了拳头,平了平心气站好了。
“我不管这些人与你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他们是欠着你什么人情,竟敢冒充圣旨把你从我眼皮底下带走。我也不关心你怎么想的,你进京以前瞒着我做过什么破事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现在,范平秋,你只听好了,你那两个相好还在我手上,今天要是敢走一步,我发誓让他们死无全尸!”他话音落下,从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是陆锋将刑决密牢里的人给他带过来了。
范安眼眸一动,那两人正是白琼玉和唐满。
他以为这两人早出城去了,李见碧何时把这两人控制住的,他全然不知。
“范平秋,你是我的犯人,无论是死是活,由我说了算。”李见碧道,“叫你的人放下手中的剑,他们可以顺着这吊桥走,我放他们自由。你回来,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圣上那边我可以帮你大事化小。”他抽出手中长剑,将剑刃架了白琼玉脖子上,说,“否则我现在就把这两人杀了,再把你们这帮人乱箭射死。”
白琼玉和唐满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被塞了布帛,呜呜着声音朝范安摇头。大雨落林,天地一片沙沙声,范安听不清他们想说什么。他只道:“好,我跟你回去,但你答应我,放过白琼玉和这帮劫狱的人。”
“可以,无所谓。”李见碧道:“我只要你。”
“大人……”孙陵凑过来道,“他们手上没有筹码,你手上还有他的家眷,何必做这让步。”李见碧看了他一眼,说这帮人是亡命之徒,你不做让步,必然狗急跳墙,到时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怎么收场?
果然,范安抬脚欲李见碧去时,旁边劫狱的黑衣人一把拉住了他。“大人你别犯傻!怎能相信这狗官说的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退路,等你回去了,他也不会放过两位公子的性命!”那人道,“我们既然有心救大人,本就没打算全身而退。大不了跟他们一起死!”
范安闻言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李见碧。
“这个简单。你站在桥中间别动,让你的人现在就走去桥尾,我把白琼玉和唐满押过来。等这两人到了桥尾,我再与你一起走回来。”李见碧道,“我若中途反悔,你的人可将绳索斩断。而我在桥上,你也不用担心孙陵会轻举妄动。”他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范安说没有,他转头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先走到桥尾去。”那几人还犹豫着,范安又道:“你们救不了我,能救我两个相好,我已感激不尽。死在一块有什么好处,徒添我的罪孽。快走吧。”
那几人看他心意已决,静站了一会,后退着到了桥尾。
李见碧道:“弓箭手退后。”他推了一把白琼玉和唐满,将剑尖抵在白琼玉背心上,说走。白琼玉挣扎了一路,现在似乎没了气力,那剑尖抵在他的背心,隔着衫衣都能感受到凉意。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往前走。
两人很快到了范安身边,李见碧将剑尖收回,顺势架在了范安脖子上,对白琼玉道:“你们继续走,不准回头。”
白琼玉和唐满依言走了几步,李见碧看了一会,对范安道:“闹够了么?跟我回去罢。”
范安道是,低头跟着他便往桥头去。李见碧拿刀架着他,说两年前,我在长安西郊的时候你来跟我告辞,被我在水口拦了下来。如今你学乖了,学会不告而别了。你知道为什么两次你都走不了吗?两年前,你是因为放不下你两个儿子,今天,你是因为放不下这两个娈宠。你若无情些,什么事干不成阿。
李见碧道:“多情又愚蠢,在官场这么多年了,没有一点长进。”
范安无言地看着他,没有狡辩。此时桥头的孙陵突然面色大变,大喊道:“李大人!小心!”
李见碧还没反应过来,脖子突被箍住了,手上的长剑也被人拽了开去。“范大人你快走!”原来是白琼玉和唐满走而复返,要来跟他拼命。他倒是没想到这两个细此嫩肉的娈宠会有这样的胆量,一时反抗不过被摁在了地上。
场面一时失了控制,远处孙陵急喝道:“放开李大人!否则我们放箭了!”李见碧想说不准放箭,但他的喉咙被白琼玉箍着,死活说不出话来!
范安也没想到白琼玉有这样的胆量,他怕孙陵放箭伤了白琼玉和唐满,更怕白琼玉箍死了李见碧,这缠斗在一起的三个人,哪一个他都割舍不下。他只能拽住了白琼玉,骂道:“你干什么回来!快走!”
他气力极大,几乎一下把白琼玉推了开去。此时桥尾有人道:“快过去将那狗官捉住!”说罢一窝蜂似的冲了过来。
孙陵大急,那帮人若把李见碧捉住当人质,他就将处于被动地位。此时李见碧还倒在地上,他瞧准了时机,等那帮人快到桥中央时,大声喝道:“放箭!”
刹时百箭齐发,往桥中呼啸着而来。范安回头看了白琼玉一眼,大声道:“快过来这边!”他伸手要去拉白琼玉,但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没有多想,飞身扑到了白琼玉身上。此时一支铁箭飞过来,嘶地一声极快地射进了范安的背心。
丈外劫狱的那帮人也纷纷中箭,左倒右歪地落下桥去。夜雨中万丈悬崖漆黑无边,尸体落下去都没有一点声响。
李见碧半撑起身体正目睹了这一幕,他心口如被剐了一般钝痛,大声道:“范平秋!”范安瘫软下来,正落在李见碧怀里。
“我说了让弓箭手退后!!”李见碧朝孙陵怒喝了一声,碧海陵看到他的眼神,雨光中泛着噬血的利光。他现在若不是抱着范平秋,孙陵觉得他一定会走过来一刀劈了自己。
李见碧将那箭猛拨出来丢在了一边,那箭从背心斜刺而入,贯过了范安的心口,李见碧看到鲜红的血液正从他心口涌出来。他一手捂紧了,全身颤抖着道对不起对不起。
白琼玉如受重击般跪在了一边。
李见碧说你怎么这么傻,本来谁都不用死的。
“为什么要逃,我说过让你在狱中等我,为什么不听?我说过我会救你的性命,你怎么不相信呢?!”他大滴的眼泪落在范安脸上,范安笑着,说别伤心,我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下场。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害我。
李见碧紧抱着他,说我只是想让你呆在我身边,我本来打算以后对你很好的,我会很宠你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范平秋道我知道,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我没有后悔遇见你,也没有后悔钟情于你。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劫狱,当时走得太匆忙,我本来还有很话想与你说的……
他胸口剧痛,再说不下去。李见碧俯下身去狠狠咬了他的嘴唇,抚着他的脸说你别死,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欠你这么多,刚到能还你的时候……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范安笑看着他,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如汹涌不断的眼泪。
“你答应我……放过白琼玉和唐满……我不想死在长安……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他看着白琼玉,说,“我死后……把我埋在见乎崖下……”他的食指动了一动,捏住了李见碧的袖子,轻声道:“我最舍不得你……想……陪着你……看着你……”
李见碧正听着,突见他嘴唇轻轻一合,再没了声息。
他静静看着范安一脸颊,大雨中,如死人般抱着范安一动不动。孙陵在桥头一言不发地等着不敢去催促,直到天边泛出了辰光。
李见碧抱着范平秋站了起来,看着白琼玉,说你带他走吧,再也别回长安来。他说话时神色冷清无虞,好像脸上的眼泪,不过是逢场做了出大戏。白琼玉接过范平秋的身体,看着李见碧,说他平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遇到了你这样无情的人。
李见碧低头看着他怀里的范安,伸手温柔地摸摸范安的嘴角,说你说得对。他心向江湖红尘,我心向江山社稷,我与他毕生所求,天差地别,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说完转身离去,林间梧叶纷飞,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次日,刑部侍郎将当年去岑山为范平秋宣旨的太监和侍郎的名册抄了一份给李见碧,说此事极为蹊跷,当年那些人在范大人上任后,不是被调往地方,就是辞归了,那宣旨太监也在两年前死了。
李见碧拿着那名录看了一会,点了烛火慢慢将它烧化了,说范平秋已死了。他的过往已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人了。
三日后,李见碧因失职之罪被降职为刑部员外郞,因为在他管辖之下,钦犯范平秋逃狱了,还没有找到尸首。李见碧欣然受了,没有异议。
员外郎是整个刑部最劳累的职位,每天需要整理的文书卷册不计其数。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弱的原因,李见碧任了不到半月,就病倒了。刘桓听闻此事有些心软,说算了,等他病好,做回尚书去吧。
没想到李见碧却推辞了,说臣失职是真,受罚是理所当然的。刘桓自然随他,他想自虐,谁拦得住呢。
李见碧带病办公,不到一个月,身体越发瘦弱起来,经常大白天不知不觉就睡在案桌上了。他白天整理不完的文书,只好晚上拿回府里继续整理。府里的婢首三月心疼他,劝他早些休息。但李见碧充耳不闻。
不知不觉,范平秋之事已过去三个多月,大寒将至,梧叶纷纷,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李见碧觉得冷,身体一颤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又在案桌上睡着了。东面的白纱帘在远处轻轻飘动,想来三月走时忘了关窗。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慢慢关上了。
“这三月真是粗心大意。”突有声音在背后响起,李见碧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一人正站在西窗边。冬日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朦朦胧胧在地上铺了一层白光。那人穿着水青色的常服,垂束着黑色的头发,脸上带着轻笑。
李见碧看清了他的脸,恍然如在梦中。“范平秋?”他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臂道,“是你吗?真的是你?你回来看我了?”他欢喜地将他紧抱住,道,“我太想你了,却不敢与别人说……你回来了就好,别再离开了!”
“我不离开你。”范安笑着看他,伸手递给他一支海红花枝,道,“李大人,大寒又至,我老家旻县的海红花开了,满山遍野特别好看,你来邀你一起去赏花的。”他道:“你要不要跟我走呢?”
“好啊!”李见碧极开心道,又看了一眼案上一堆文册,道,“可我今天的公事还办完。”
“公事哪有办完的时候呢?”范安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样,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走,不带你了。他说着就走到门口开了门,门外夜风吹动,范安衣袍飘动如仙人,说你真想好了?不来吗?
李见碧笑了,道:“我来,我再也不放你走了。”他跟着范安到了门口,飞身扑到他背上,道,“可我身子不好,旻县路途遥远,你恐要背我。”
范安抓紧了他,说我当然背你,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么?李见碧闻言忍不住轻笑,范安便背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冷夜中鹅雪突至,月光下白茫茫地一片,李见碧伸手接着,说范平秋,下雪了。
范安道:“你冷么?”李见碧摇了摇头,说一点都不冷,我只觉得欢喜得很。
次日,三月推开李见碧的寝门,又见李见碧趴在桌上睡着了。东窗的窗户还没关,有丝丝冷风吹进来。案桌上的文书吹了一地,轻浮着如屋外正在下着的雪花片儿。
“大人,你怎么又连夜办公了。”她将窗户关好,轻走到李见碧身边唤了一声,道“大人,该起来了。”
李见碧侧首趴着没有反应,不知何时已没了呼吸。辰光中,他的五指苍白修长,面容温柔安宁,嘴角噙着微笑,如身在最美的梦镜中。
从窗外飘进来一枚花瓣,浮动间正落在李见碧脸颊上,纯如血泪,美如胭脂,那是范平秋死去那一天,李见碧亲手种在院中的海红,如今亭亭绿叶如盖,雪色中已开出了鲜红的花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