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烈这才反应过来,夹紧马肚,朝狼群没能到达的那个方向纵马而去。
卞国虽然尚武,但像胡烈这般养尊处优的世子却是空有一副武艺高超的皮囊,面对杀机临身,依然缺乏经验。
但是经过轩辕沥提点之后,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是由于之前为了追赶轩辕沥,胡烈将马肚子划破,马血尚未凝固,而森林中那些饿了好几天的狼群们嗅觉最是灵敏,闻到血味之后便不肯放过胡烈了。
不管胡烈马术有多好,狼群就是紧咬着胡烈的马不放,很快,一匹灰狼张口咬住了马尾。
马儿也知道危机降临,跑得飞快,尾巴被狼咬住之后,竟不怕疼痛,朝前一跃,生生将尾巴连带着臀部的一层皮肤撕离,一边哀嚎一边朝前跑着。
轩辕沥见状,向胡烈伸出一手:“抓住,上我的马!”
胡烈纵然可惜身下为了保命而拼尽全力的马,然而他还是狠下了心,弃了胯下之马,握住轩辕沥的手,跃上轩辕沥的马背,双手紧紧地抱着轩辕沥的腰。
轩辕沥虽觉不适,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办法,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由于他们牺牲了一匹马,吸引了狼群的注意力,饿狼们争先恐后地撕扯起那匹马,胡烈最后回头一望,只见一片血腥。
他将头靠在轩辕沥的背上,那人身上的浅淡的香气令他稍微好过了些。
回到禁林边,寻找许久的众人见到如此狼狈的两人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杨息更是气愤地扒开了胡烈的爪子,将轩辕沥揽至身前,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你……你没受伤吧?”杨息颤声问。
轩辕沥平静道:“没有,只是身上有些脏。”
杨息总算松了口气,轩辕沥将前后事由简单说完,杨息恨恨地瞪了胡烈一眼。
胡烈在马上受了点伤,不过并不严重,包扎两下便没事了。
这场有惊无险之事自然也传到了景帝耳中,杨息原本以为轩辕沥救人有功,景帝就算不赏他点什么,也会口头称赞一番。
不料,当夜景帝却让太监给轩辕沥的院子送去一道圣旨。
“……二皇子行事鲁莽,惊动卞国来使,目中无人,狂妄且玩忽职守……撤其内务府总管之职,罚闭门思过三月,钦此。”
宣旨的仍是那日给杨息宣旨赐婚的李姓大太监,这次杨息依然久跪不起,却不是因为先前怅然若失,他双拳握得指节发白,强忍着怒火。
还是轩辕沥面色平淡地接过圣旨,给李公公递了一枚金戒指,将圣旨放在桌上。
然后对杨息道:“你还要在那里跪多久?”
第十九章
杨息不满地道:“陛下这么对你,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轩辕沥不明所以,想从地上扶起他,却被杨息一手打开,轩辕沥收回手,道:“景帝的目的,你过一两天就知道了。上回崔默过来,就是给我报个信的,我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惊讶。”
杨息的眼神阴晴不定,他看了轩辕沥几眼,然后从地上站起,半句话也没说就推门出去了。
轩辕沥正觉得奇怪,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神色匆忙的轩辕涟进了院子,与杨息说着话。
他识趣地回到了屋里,继续把没看完的书看完。
钱塘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走进屋子,替轩辕沥点上了灯,一直侍候在旁。
后来轩辕沥发现了钱塘的小动作,一会儿隔不久眼神就往他身上瞟,让轩辕沥不禁莞尔:“有话就说出来,憋着干什么?”
钱塘忿忿道:“将军、将军……是不是对殿下不好?”
轩辕沥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话不可乱说。”
“我没有!”钱塘一见轩辕沥已经面色不郁了,便没再说下去,小声嘟囔了一会儿,复又安静了下来。
轩辕沥看累了书,揉了揉眼睛。
杨息已经回来了,正在别的房间,并没有过来跟他说一句话。
轩辕沥浅浅叹一口气,放下书,让钱塘替他把还没好全的伤上了药,打发他下去了。
隔日,又一道圣旨被松了过来,还是那个李公公。
杨息终于肯出来了,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武士服,精神笔挺。
二人跪下听宣旨,这回的开头却是扯了一通文绉绉的对轩辕涟的溢美之词,令杨息不禁微微皱眉,到最后几句,他才听明白了——轩辕涟被封为太子了。
轩辕沥神色平静地接完旨,等李公公走了以后,杨息便冷声问道:“景帝是为了抬轩辕涟为太子,才以你为踏板,找个缘由惩治你的错,罢你的官职?”
“是。”轩辕沥暗叹一口气,杨息并不愚笨,马上就联想到前因后果了。
先是景帝的心腹来报信,接着是轩辕沥接下卞国世子的挑战,世子遇险,被轩辕沥救了,却遭到景帝的怒火,罢了官职,闭门思过……
皇子之中唯一有官职的人都被黜了,景帝又在秋猎时,当着外国使臣和朝中重臣立轩辕涟为太子。
轩辕涟的地位已不可动摇了。
杨息突然转过身,两手抓着轩辕沥的肩膀,用力得几乎要将指甲掐进肉里,圣旨啪地一声被摔在地上:“你不是也有自己的势力吗?为什么甘心受这些罪!论能力、品行、才学……你哪点比不上轩辕涟,同为皇子,为何景帝要如此对待你?!”
他的手不禁更为用力,轩辕沥的身子摇晃了下,显然也有些吃不消。
甚至连腰间的香囊都掉落在了地上。
轩辕沥反应极快,看到那香囊掉落在地,露出里面事物的一角,想赶快捡起,而杨息反应更快,松了手,抄手一捞,那香囊就落在了杨息手中。
轩辕沥的脸色瞬间变白了,简直变成了杨息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他惊愣地看着轩辕沥紧咬下唇,朝他扑了过来。
一向儒雅文静的轩辕沥竟不顾形象,只为了抢一只香囊?
杨息把手一扬,侧过身,拉开了与轩辕沥的距离。
他低头一看,那香囊眼熟得很……不就是那日听涛轩的院子里,霜儿给轩辕沥做的那个吗?
杨息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打开了那香囊,酸溜溜地说:“怎么,难道你和霜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话音戛然而止,杨息打开香囊之后,发现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陈旧的一条衣带上,用丝线工整绣着“杨息”二字,衣带与丝线同样旧了,可那做工杨息却是认得的。
那是出自杨老太太的手笔。
杨母已经有多年没有给他们兄弟俩做衣服了,自从上了年纪,都是她挑好了布料,送去绸缎庄做,而且也不可能在衣带上绣上他们的名字,以防混淆了他们的衣物,兄弟俩又打起来。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杨息脑子里立马就想到了某个情景,十几年前,新年的宫宴。
——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有了你,我就不要别人啦!
——我拿了你一样东西,也送你一件东西吧!
……无数的回忆变得清晰起来,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小脸逐渐和面前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的男子重叠在一起。
雪地里,那个穿着单薄的小童。
如今,五官精致的秀美少年。
杨息愣在原地,心跳狂烈,双手发软。
“是……是你……”
他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轩辕沥,半点不肯移开,脑子一片空白。
轩辕沥抿了抿唇,快步上前从神情怔愣的杨息手中夺回那个香囊,紧紧抓在手上,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他努力控制着声音,道:“你对我而言,确实重要。但我喜欢你,只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无权,也无法,将这份喜欢从我心里剥离……”
轩辕沥喘了几口气,不再看杨息,夺门而出。
轩辕沥狼狈而去后,杨息的思绪反而清醒了些。
那一年……
景帝因太子病重,连妃嫔所出的孩子都不让带进宫宴,若宫里太子病重的消息是假,景帝不可能下这道令。
可那时迷路了的杨息,却看到了轩辕沥,不仅健康,还能对他做恶作剧。
而且轩辕沥还在杨息提到名字、母亲等词时,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初时,杨息以为孩子太小,什么都不懂。而现在,杨息心里浮现出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第二十章
轩辕沥虽是夺门而出,但尚在禁足中,外面有禁兵卫的侍卫看守,就算再不想见到杨息,还是出不了这个院子。
杨息慢了半晌,追着轩辕沥出去,在耳房门外吃了将军夫人的闭门羹。
“轩、二殿下……开门!!”盯着紧闭的门扉,杨息声音洪亮,自说自话了半天没有人应。
旁边将军府里带出来的下人和侍卫面面相觑,也有不少人在观望中,被杨息一嗓子吼远了,不敢靠近。
杨息这才压低声音,对着雕花木门道:“轩辕沥,方才的事是我鲁莽了……只是我没想到那年遇上的小童会是你,你为何这么些年了都没有与我相认?你……你先把门打开,让我跟你解释清楚,好么?”
里面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但很快归于平静,轩辕沥连一个字都没回应他。
杨息咬了咬牙。
由相处的这些时日看来,轩辕沥外表看上去挺温和,实际上骨子里的甚至执拗不亚于他,坚持一件事情时,哪怕粉身碎骨不会动摇。
轩辕沥笃定了杨息的心不在他,他只要杨息身边的那个位置也能满足……
想到这些年来竟一直将别人错当成了他,而让心上人伤心失意,还对他处处提防,杨息不禁暗恨自己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骂着自己的同时,杨息又对轩辕沥感到阵阵心疼了起来。
还有那年冬天里所看到的事情,杨息不由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顺着指缝流出鲜血,他却一点感觉不到疼。
“你不愿出来,我便等到你出来……”杨息对着那扇门,喃喃道。
门外杨息或扬声或呢喃的话,房间里的轩辕沥全听到了,他心里亦是不好过,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唇。
等他悄然起身,愿意再给杨息一个机会的时候,门外又安静下来了。
轩辕沥伸手揪着自己的衣襟,眉头紧紧皱着,苦笑。
看,他所谓的坚持,也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那种过往的结识,还不如不要想起……
轩辕沥胸口剧烈起伏,强忍鼻腔的酸意。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吵吵嚷嚷,人声、步伐声杂乱,轩辕沥隐隐从那些人口中听到了什么“将军”“不可”“殿下”之类的词汇。
耳房的门被人恭敬地敲了三声,敲门声虽是恭敬,却难掩急躁,钱塘在外面焦急道:“殿下!殿下你快出来看看……将军他、他在跪狼牙棒!”
狼牙棒?!
轩辕沥几乎是立时就从房内站起,打开了门,视线刚看到外面,就见台阶下,杨息脸色苍白,穿着单衣,长发散落。
他的膝下横着一根长满尖刺的狼牙棒,白衣上血肉模糊,而青石台阶上亦是血迹斑斑。
轩辕沥冷着脸,三两步走到杨息面前,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拢在衣袖里,“杨息,你在对我用哀兵之策?”
杨息嘴唇发紫,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是在……赎罪。当我对那个人开始渐渐心动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背叛了从小喜欢着的人……”
看到轩辕沥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杨息忙又道:“可我并不知,原来我是错将那个人认成了别人!小沥……”
杨息勉强笑了笑,他抬手握住了轩辕沥攥紧的拳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只手。
“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恨自己……”杨息眼眶红了红,叹息般道:“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轩辕沥挣开了他的手,左右环视了一番,对钱塘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将军从地上弄起来,去请太医来!”
“不……小沥,你心里气没消,我便不起来……”杨息虚弱道。
轩辕沥剜了他一眼,“将军大人这是在威胁我,还是想让事情传到父皇那儿,再让我面壁三个月?”
杨息只能哀怨地任由左右等候已久的侍卫将他扶起,抬进了房间。
第二十一章
轩辕沥盯着杨息苍白而又憔悴的脸,叹了口气。
他捏了捏眉心,手边放着一本书。
原本是不打算坐在这里等杨息醒过来的,杨息的行为触动了他的底线,然而要轩辕沥置之不理,他也做不到。
……说到底,他还是在乎杨息的。
喜欢杨息是他自己的事,然而杨息若是因他而死,那是他绝对不允许的。
烛火快要烧尽,轩辕沥没让人留下伺候,杨息痛昏迷之后的事,都是他自己一手操持的,反正景帝那边卸了他的任,又不让他步出这方院子,轩辕沥闲得很。
他起身去换灯芯,耳边便听到细琐的声音。
“别……别走……”
轩辕沥手颤了颤,转过身,只见杨息干裂的唇微微蠕动,无意识地说着什么。
杨息的意识还很模糊,他只知道自己在被人抬进屋后就没出息地晕了过去,最想和轩辕沥说的话,反而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想告诉轩辕沥,即使在还没有发觉他就是孩童时的那个人,他对轩辕沥,也并非毫无感情的。
他不求轩辕沥原谅,只要……
只要轩辕沥别离开他。
留下来,任打任骂,他都认了。
杨息觉得喉咙干痒难耐,他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艰难地喘着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喉咙要被火烧坏了时,唇上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有一缕凉丝丝的液体流入口中,滑过咽喉。
再没有更舒服的感觉了……
他这么想着,微微睁开了眼睛。
杨息眨了眨眼,他才意识到,轩辕沥的脸近在咫尺。
“沥……”杨息虚弱唤道。
“嗯,是我。”轩辕沥的语调毫无起伏,虽不至于太过冷淡,但也听得出来并不热络。
杨息却不在意许多,他动了动手,拉住了即将离开的轩辕沥:“……别离开我。”
轩辕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伤得不重,修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安心养伤吧。”
“我要……你。”留下来陪我。杨息的眼神如是道。
轩辕沥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想面对清醒的杨息,“也请将军大人稍微顾及一下在下的感受,为了等你醒来,我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杨息如一个孩子般,执拗地捏紧了手,“你辛……苦了……”
“嗯,将军大人若是体谅我,便放手吧。”
哪知杨息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轩辕沥吼道:“不放!绝对不放!!”
轩辕沥眼睛睁大了些,他实在想不到杨息竟然反应如此之大,眼眶有些湿润,他将手覆在杨息的手背上,安抚道:“我不会离开的。”
杨息松了口气,直勾勾地看着轩辕沥。
那眼神,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怜惜。
……更多的,是轩辕沥极为熟悉的,渴望。
轩辕沥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入被子里,脸色微红了些,果不其然……杨息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