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叔喝完水将碗还给阿泓之后就出门去整理独轮车,阿青磨磨蹭蹭地喝完一碗水,却没有把碗还回去,而是藏在身后问:“我是阿青,你叫什么?”
阿泓却说:“你快把碗还给我。”
“不给,就不给,除非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大有不回答就不把碗还回来的样子,两人在门口僵持不下,阿青还想问点别的,门里传出段娘子的声音,催促道,“阿泓,东西都摆好了吗。”
阿青一分神,阿泓突然伸手夺过碗缩回去,然后两边门扇乓地一声在他面前合上了。
回去的路上,林大叔咂着嘴训道:“你这愣头小子,回去让你姆妈知道了非得敲你脑壳!”
阿青却搔着脑袋不以为意,心里想着,原来他叫阿泓啊……
阿泓,阿泓,愣头小子带着一脸傻乐,把这两个字念了一路。
年货送来了,怎么处理是件繁琐的事情。
活鸡活鸭不用特别照看,只要每天喂一餐米糠,还要注意挡风,小心别冻死就可以了。腊肉腊肠不用管,挂在檐下,要吃的时候切一块下来炒,油汪油亮的,看着就流口水。炸好的方肉可以炒可以焖,但还是合着晒干的腌菜一起焖着吃最香,焖好后一掀盖子满室飘香。最后还剩那几条鱼,要保存比较麻烦。
其中三条青鱼,两条稍大,一条稍小,但最小也有四斤多,另外两条鲤鱼,个头跟青鱼差不多。
段娘子麻利地宰好五条大鱼,最大的那条青鱼斩成大块,下油锅炸至金黄色后起锅,沥干装盘,另外两条则是上蒸笼蒸熟,鱼头鱼骨留着待用,把拆下来的嫩鱼肉用热油灼成黄色捞起,加盐花,葱段,姜片,放入坛中密封,可以储存一个月。
两条鲤鱼洗净对半剖,将鱼肉刮下剁成肉泥,加豆粉和猪油搅拌均匀,少许盐加水,再加入少许姜末,一块儿揉成团,然后左手握住一块肉团,挤出拇指头大的一小团,右手用小勺一挖,再用巧劲儿一抖,将鱼丸抖入滚水中,一颗鱼丸就做好了。煮熟的鱼丸用冷水存着,需要的时候再捞起,舀一勺热淋淋的鸡汤,放几片叶子,绿的翠绿,白的雪白,光看就让人食欲大增。
段娘子很熟练,手指翻飞间不断有丸子被抖下锅里,一会儿就装满一锅白花花的丸子,随着热气上下浮动。阿泓掌握方法之后,渐渐赶上段娘子的速度,最后足足装了满满一大木盆的鱼肉丸子。
备好肉食还不够,还有炒货,干果,甜食……段娘子一边列清单,一边感慨:“以前这些都不用自己发愁,自家店里应有尽有,需要的时候就让佣人到店里说一声。现在凡事都需要亲力亲为,才知道生活艰辛,样样都要钱,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阿泓跟在段娘子身边做事,耳濡目染下也做得有模有样。
十几天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大年夜。虽然只有三个人,段娘子还是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
开香炉拜祖宗,告之先人,阿泓按规矩磕足三个响头,正式进了段家的门。
吃过年夜饭,还没到子时,有些等不及的孩子就跑出来放起了烟花炮竹。开始先是零星的几声,就像起了号角,很快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地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硫磺味道。
阿泓牵着段简的手,羡慕地看着院墙外透进来的火光。段简对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提不起兴趣,但是看到阿泓眼里跃跃欲试的兴奋,内心瞬间温柔起来。
记忆里的阿泓,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几乎没有见过他开怀的时候,原来阿泓也是会笑,会对外界充满好奇。这样很好,也会一直这样好下去,段简希望着。
段娘子经不住儿子缠,同意他们在门口玩一会儿,“别跑远了,就在这儿吧。”而她站在门口看着俩孩子。每年过年期间,县里都会丢几个孩子,再说,阿泓这半年来表现得乖巧伶俐,但是段娘子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就怕一个疏忽,阿泓就跑得无影无踪。
门扇一开,仿佛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外面热闹极了,大人小孩三三两两围着,欢声笑语不断。
两人拎着一挂小炮在空地上放了,阿泓紧紧地抓着段简的手,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不知道谁往段简脚边扔了个烟花,嗖嗖作响火花四溅,吓得段简嗷地一声跳起来,阿泓拍着手笑得前仰后附,连段娘子也忍不住笑:“好了,快回来吧。”
罪魁祸首早就跑了,段简只能悻然。
子时的更鼓声敲起,两个孩子早就困得东倒西歪,强撑着点了辞旧迎新的鞭炮,刚躺到榻上就抱成一团睡去。段娘子微笑,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自己拿出绣棚来绣花。
窗外,伴着一声巨响,夜空中冉冉升起炫目巨大的烟花,新的一年到来了。
6、元宵灯会
大年初一,小孩子们轮流给家中长辈磕头拜年。大人们围着火炉打牌聊天,坐不住的孩子开始了挨家挨户地上门拜年。
这里的风俗,大年初一都要在家中准备一盘瓜子糖果,上门拜年的孩子一边叫着送福了送福了,一窝蜂地冲进来,一人抓上一把然后赶往下一家。上门的孩子越多,说明这家今年福气越旺,所以家家户户都很看重,早早地做好准备等着孩子上门。
即使日子再拮据,段娘子都不肯用那些差的糖果来含糊了事,段娘子又总是很和气的模样,往年附近孩子们最爱来他们家,今年也不例外,有些厚着脸皮的还会来第二次,生怕来晚了就没了。
第一拨上门送福的孩子有十几个,领头的却是去年来送年货的那个阿青。
段娘子笑眯眯地说:“别急,都有,一个个来。”阿泓在旁边低着头给凑到面前的孩子分糖。
他的头发长到脸颊,段娘子亲自为他修的刘海,齐平刘海将可怖的疤痕挡住大半,头上用红绸带扎了两个圆发髻,看着就跟画像里的童子一样可爱。
领了糖的孩子急急忙忙赶去下一家,阿青领了糖却站着不走,同伴扯了他一下,“阿青哥,快走哇!还有好多家呢!”
阿青回头看了阿泓一眼,被同伴拽着跑出去。
新年的热闹一直延续到十五元宵,十四上灯,十六落灯,整整三天的灯会在十五这天到达鼎盛高朝。天刚擦黑,街道上就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中心更是搭起了高高的灯楼,就等着夜幕降临后一比高下,艳压群芳。
往年段娘子都会抱着段简出门看花灯,今年多了阿泓,她没办法同时看着两个孩子,又不放心将他单独留在家里,就打算留在家中。
段简却无聊得很,憋了整整半个月,说什么今晚都要出门,再看阿泓,虽然表面温顺听话,眼里却闪着渴望的光芒。
被段简缠得无法,段娘子只能再三叮嘱:“一定要跟着娘亲,不能乱跑,知道吗?只能出去一会儿,看看就要回来,不许撒娇,要乖乖听话,不然以后再不让你出门了!”又对阿泓说:“待会儿出去,要看好弟弟知道吗,别让拐子拐了去!若是乱跑,回来我可要打棍子的!”其实她最担心的,还是怕阿泓趁着人多杂乱的时候跑掉,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段娘子一手抱着段简,另一手拉着阿泓,随着街道缓步慢行。
阿泓被精巧多变的花灯吸引了所有注意力,若不是段娘子拉着,恐怕都不知道被人流推到什么地方了。他在繁华的隆京长大,但很少出门,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市,还有这么多好看又好玩的花灯。
段简对花灯兴致缺缺,上辈子的时候他都是约上三五朋友到青楼酒肆彻夜狂欢,从未去想过,被他丢在家中独自一人的阿泓是怎么度过这漫长一夜的,也许是一个人倚在门口看巷口的灯火,或者是守在灶头前为自己留一壶热水……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盏再普通不过的花灯,就能让阿泓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也许,上天让他上辈子暴毙不得善终,并不是惩罚,而是让他获得重生改过的机会。
越靠近县中心的灯楼人群越稠密,顶楼一朵巨大的莲花灯光彩夺目,花瓣缓缓展开,花蕊掩在其中,楼下众人引颈以盼,生恐错过花开的瞬间。
段娘子单臂抱着儿子走了许久,手也酸了,口也干了,不得已在拐角处将儿子放下,松开手对他说:“简儿乖乖地别乱跑,娘去买碗豆花。”又对阿泓说,“看着弟弟,拉着手不要放开,我很快就回来。”
四五步外的豆花摊子前挤满游人,段娘子频频回头,阿泓跟段简都好好地站在拐角那里手拉着手。终于挤到摊前,段娘子刚摸出一文钱,就听见一声巨响,身后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四下涌动起来。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朵巨大的莲花灯终于完全展开,最外层的花瓣舒展开来将近半丈!花心散开,无数花瓣夹着金红纸片飘落,纷纷洒洒如同下雨。
人群被炸响唬了一跳,立刻就乱了,人声鼎沸响成一片。
而这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嘈杂间听见阿泓一声尖叫:“你干什么!弟弟——放开弟弟!”
段娘子猛然回头,只看见阿泓的背影没入巷子深处,原地哪里还有段简的身影!
阿泓人小腿短,根本追不上那个高大男人,还摔了一跤,掉了只鞋子。
段娘子追上来,拉着阿泓的胳膊劈头就问:“简儿呢!简儿哪里去了!你快说!快说啊!”
“弟弟、弟弟被人抓走了……”阿泓又惊又怕,胳膊被抓得生疼。
“他们往哪里去了?要是简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段娘子说不下去,她就一个孩子,如果段简出了什么事,下半辈子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阿泓被段娘子狰狞的表情吓着,抖着指头指向巷子深处,段娘子丢开阿泓顺着他指的方向追去,根本顾不上思考他会不会趁机逃走的事情。
阿泓独自站在巷口茫然四顾。
他从未有过逃跑的念头,不说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天寒地冻,跑出去只会饿死冻死,就算找得到地方收留,他脸上的疤痕明显,很容易就能打听出来,而且最重要的是,段娘子对他一直很好。
他脸上的伤疤是娘亲在狱中用烧红的木炭烫出来的,说是这样可以保护他不被伤害。他答应娘亲发誓会活下去。
和娘亲分开后,他被送到一处密闭的院子里,那里有很多人,有大人有小孩,都面临着同一种命运。他们的肩胛骨中间被烙上印迹,然后灌上一大碗又黑又苦又涩的汤药,丢在大屋里自生自灭。
很快药效发作,腹中痛如刀割,他痛得晕过去好几次又在疼痛中醒来,恍惚间,下身似乎流了很多血,大滩污血夹杂着一团团的肉糜被排出来。
体弱的孩子最先熬不过,很多人一边哀嚎一边死去。他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因为他连呼叫的力气都没了。
那些衙役每天都会将死去的躯体拖走,然后给还活着的人继续灌下一碗汤药,最终,百来个人中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十多人。他很幸运,撑了过来,成为那一批人中最小的幸存者。
养好身体后,他立即被发配到罗城来。
在县衙里的时候,阎阿姆经常恐吓他要好好听话,不然未来的主人就会打他,不给他饭吃,又说可惜脸上的伤疤,不然就能卖给三凤馆赚一笔。
他虽然从未出过门,但家里有满满一扇墙的书,书里说这样的地方不是好人去的,他怕自己会被卖到那种地方,所以见到段娘子的时候极力表现得乖巧听话。
段娘子对他很好,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就像今晚的这件小棉袄虽然料子旧些,却是用段娘子的旧衣改的,穿着一点都不冷。段娘子还教他做饭,绣花,补衣服,好像就没有她不会的事情,阿泓一直对段娘子敬爱有加。
段简虽然经常抓他咬他,但阿泓知道他是在闹着玩,因为段简很注意没有弄疼过他,而且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第一个让给他,他在心里偷偷地将段简当做自己的弟弟。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段家当做第二个家了。如果这个家没了,他又能去哪里呢?
阿泓咬着嘴唇,再次跑回黑暗的巷子里,稚嫩的声音一声一声呼唤着:“弟弟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7、被拐
夜深了,花灯燃尽后一盏接一盏熄灭,人群渐渐散去归家。
阿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扯着遇到的每一个人问有没有见到他弟弟,路人都用看疯子的眼光看他,唯恐避之不及。
噗通一声,阿泓被凹凸起伏的青石板路绊倒,狠狠地摔到坚硬的石板上,膝盖和手掌都火辣辣地疼,积蓄了一个晚上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阿泓?你怎么了?”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和家人出来看花灯的阿青看到前面趴伏的小身影就觉得熟悉,走近发现真的是阿泓,赶紧三两步跑上前将他扶起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段夫人呢?”
“弟弟被人抢走了……我追不上他!弟弟不见了!”阿泓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认得的人,压抑已久的情绪立刻爆发出来,揪着阿青的前襟哇哇大哭。
“别怕,有我在呢!”阿青脸红了红,挺直胸膛努力将阿泓抱在怀里,“究竟发生什么事?”
好在阿泓很快就平复心情,抽噎着说出事情经过。
站在身后的阿东,也就是阿青的哥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阿青,你先带他回去,我去找爹和姆妈帮忙。”
阿泓摇头:“我也要去找弟弟!”
“不行。你和阿青回去等着,说不定小少爷自己跑回去了呢,要是家里没人错过了就糟了。”大他们好几岁的阿东性子比较沉稳,思考事情也详略得多,“放心,外面有我们呢,小少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阿泓抹掉眼泪,一骨碌站起来,“我要回家,弟弟要是回家见到没人会怕的。”
“事不宜迟,阿青你现在就送他回去,我去找姆妈叫上大伙一起帮忙找人。”
回去的路上,阿泓走得飞快,刚才那一跤摔得很重,他的膝盖可能青肿起来,走动间火辣辣地疼,但是他顾不上那么多,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回家,弟弟还在等。
阿青不得不跟着一路小跑,边跑边喊:“慢点,阿泓你走慢点。”
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门口,阿泓的希望却落了个空,眼前大门紧闭,黑黝黝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在。
阿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一软跌到在地上,吓了阿青一跳,刚想把他拉起来,冷不丁大门台阶边的背光处里猛然窜出个黑影,扑到阿泓怀里。
“阿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来也该段简倒霉,那个拐子早就盯上他们一大两小,尾随了一晚上才等到机会,眼见大人将孩子放下,正好人群因为烟花骚乱一片,突然冲上去抢过段简就跑。
他在后面看得很清楚,这女人怀里抱着的娃娃长得跟年画上的童子一样好看,卖到女支馆里肯定能赚不少,后面跟着的那个小孩虽然长得也不错,可惜年纪大了已经懂事,反倒不太好出手。
抱着段简亡命奔跑一路,确定后面没人追后,拐子才停下来喘口气,吭哧吭哧地抱怨:“娘的,这么小个崽子,怎么这么重!累死老子了!”
段简在拐子怀里安安分分地,不哭也不闹,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拐子奇怪道:“这娃娃不会是个傻子吧?”说着双手抱着段简腋下举到面前查看。
早在半路上就冷静下来的段简等的就是这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上拐子的鼻子,力道之狠就差没把对方的鼻子给咬下来。
拐子疼得一撒手,段简像个棉絮一样被甩出去,幸好段娘子给他裹得厚,并没有伤着,反而在地上一打滚,站起来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