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知晓国君之意了。国君放心。”
姚铮不再言语,他转头避开了颜共华的目光,望向窗外白得如同冰霜似的阳光——自古国君在如何蛮横,也只有轻易夺人性命之说,自己求着要臣下坚持活着,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自己更不讲道理的国君了吧。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
姚铮哽咽了一声。
“国君。”
“寡人听着。”
“国君还记得当年在祖庙阶前,罪臣与国君说过的话吗?”
“……寡人记得,不会再哭了。”
“还有一事,罪臣也不免要求国君了。”
“国尉请讲,只要寡人能为国尉做到。无论是关于简璧还是关于阿瑕的。”
“瑕儿与简璧各有其命,若自己不好好保全,国君亦心有余力不足,罪臣虽教子无方,却并非为他们来求国君。罪臣只盼着国君若有余闲,也偶尔去看看先丞相的坟冢。”
“……寡人……寡人记得了。”
而颜共华最终没有违背对姚铮的承诺。
在颜简璧的送嫁队伍离开一个月之后,颜府挂上了白幡。
第二十七章
姚铮第五次抓起面前的竹简又烦躁地把它丢在长案上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雪厚着呢,世子可小心些!”这是殿外扫洒的宫婢的声音——昨夜夜中盈许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荡荡的洁白雪花自灰蒙蒙的穹窿落下,将天地映得越来越白,在这越来越厚的积雪中,姚铮竟有些辨不清是雪色将天地映亮了还是白天终于到来。
“我没事啦!”姚光轻松地笑起来,脆生生的笑声透着少年朝气,“国君呢?今日无朝事,国君醒了吗?在殿中吗?”
“便是没醒也叫你吵醒了,还不赶快进来,外头冻得很。”姚铮被他喊得没来由轻松了几分,抬高了声音喊道。
“国君国君!下雪了啊!”
姚光一边这样兴奋地叫嚷着,一边“啪嗒啪嗒”两声将脚上的厚底鞋屦甩在门外,然后几步小跑冲进了姚铮的视线之中。
姚铮打量了他几眼——显然是刚刚醒来就急匆匆跑过来的模样,虽然黑色的狐裘因为寒冷裹得严实,却连裼衣都忘了穿上,最外头披的斗篷也打着乱七八糟的结子,与其说是恒国世子,倒不如说像个从哪里刚刚打家劫舍出来。尽管没个正形,但姚光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直冲着姚铮喊着“下雪了国君不去看看雪吗”。
姚铮默不作声地一把将他拉过来——姚光一路跑过来手冻得像两块寒浸浸的冰,姚铮把怀里的暖炉焐在姚光的掌心里,沉下了脸色:“今日便罢了,下回再让寡人看到你如此随意地在宫里走动,便先罚东宫的婢子,一个也不放过。”
“是……是我自己……”
“寡人可不管是你自己跑的还是她们疏忽拦不住。你是恒国的世子,时时都要记住。”
姚光咬了咬嘴唇,抱着暖炉不说话了。
怎么如今自己倒像是楚椒了。姚铮不想太为难了十三岁的世子,便缓和了口气道:“你适才想说什么,看雪?”
“唔,第一场雪下得可真大,‘平地尺为大雪’,盈许城好多年没有过这么厚的初雪了。瑞雪丰年瑞雪丰年,不是国君常说的吗?”姚光指了指窗外明晃晃的雪色,又瞅了瞅姚铮的表情,片刻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国君不高兴吗?”
“没有。”
“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我还是以为国君不高兴了。”姚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寡人说没有。”姚铮说罢把手里的竹简第六次拿了起来。
姚光沿着长案慢腾腾地转了一圈,然后托着下巴深沉地说了一句:“国君,竹简是倒的。”
姚铮抄起竹简作势要敲他的头,姚光笑着连暖炉都滚到一边去了:“夷姑湖那边还没有新的战报吗?连盈许都下雪了,想必那边早已冰封了——今年冬季来得早,早前考虑的水战如今倒成了冰雪战了。”
“谢扬从长零郡调的兵不知受不受得住冰天雪地……”谢扬手上的疮症也很重,他曾经与寡人提起过。但这半句话姚铮最终没有说出口。
“国君要是忧心的话,不如自己去看看?”姚光没有太考虑,玩笑般地说道。
“好。”姚铮作肃然状,点了点头。
“慢、慢着国君!这是和我说笑吧?!”姚光吓得顿时连笑容都僵住了,“那,那可是夷姑湖!”
“寡人知道那是夷姑湖,也知道距盈许有数千里之远。”姚铮把搁在角落里、束着黑色群鸟合鸣纹锦缎的竹简拿起来,“简璧来了信,寡人要送去给颜瑕。”
“……”姚光瞠目结舌,半晌之后才耷拉下肩膀,“哈哈”干笑了两声,“国君真是英明神武,心细如发,还能亲自给臣下送信,我愧不能及。”
“再说一句,寡人就把朝事都留给你一力承担。”
姚光老老实实地捂住了嘴。
姚铮叫了个宫侍命他把太医令找来,谁知宫侍还没走几步,姚铮想想又叫他回来,说天寒地冻,叫太医令依竹简行事,人不必过来了。旋即写了条竹简命宫侍带去,然后又问姚光道:“今日你见过贺淮了吗?”
姚光点点头:“出东宫的时候正巧郎中令要去卫尉府,国君想起找郎中令了?其实郎中令就应该常常守在国君身边嘛,像从前谢将军那样才对。国君如今把郎中令放在东宫,那这边怎么办?”
颜共华逝去之后姚铮迁了谢扬的官职,从郎中令迁至国尉,而郎中令如今由原先在国尉府理事的贺淮担任——这样的迁任看起来略显勉强了一些,但若是谢扬此次凯旋,便再无纷纭众议,姚铮拿捏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
“正巧寡人也想见见淳于重,去卫尉府吧。”姚铮站起身,示意宫婢过来为他换一身厚裘。
“我也随行么国君?”姚光抱着暖炉问道。
“不必了,你回东宫去罢,寡人已命内史中大夫过来了,寡人听你前日说要请教他。”
“哦。”姚光不情不愿地应了,“国君真的要去夷姑湖吗?”
“是。”
“那请国君把郎中令带去吧?路途遥远,国君莫非只想随意带几个人去?”姚光气呼呼地说道,“那可不行!请国君带郎中令去!”
“那你呢?”
“东宫有詹士足够了。而且外头还有卫尉和中尉不是吗?”
“你有此魄力,倒足见大了不少。”
“国君可别小看我,而且也别看轻了恒国啊!”
姚铮笑了笑,俯身摸一摸姚光的头发:“寡人明白。”
夷姑湖足足下了三天的大雪,今日终于雪霁,颜瑕却怎么也不想出去,他往帐中的炭盆里又丢了几块碎炭,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发往盈许的战报已经去了几日,目前情势胶着,恐怕也要等姚铮见了战报才能做决定。再者夷姑湖雪厚,一时竟也无攻城之法,颜瑕心下无底却又动弹不得,对着燃得正旺的柴火,都不免有些焦躁。
他左右思忖一番,还是决定去谢扬的营帐中与他商议——总比一个人闷着要好。
想到这里,颜瑕一把抓起榻上随意卷成一团的斗篷,正要要将它披到身上,就听见外头传来马车碾响的声音——车轮碾在雪上竟能发出闷响,可见此车并非轻车,而在一阵喧哗之后,居然响起了开营的声音。
颜瑕悚然一惊:开营却没有向他通报,想必是盈许来的使臣,可前几日战报刚刚送去,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快就来了国君的消息。他料到来者恐怕不那么简单,连忙掀了帐帘向外奔去。
外头果然开了营门,一辆轻车正朝营中缓缓而来,似乎为了遮挡来者,而少见地使用了车厢与车帘,马鼻上喷出的热气雪白雪白的,犹如一团团小小的云彩。颜瑕定了定神,才发现马车的驭手竟然是——
“贺先生!”颜瑕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喊出声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贺淮会出现在这里?还是驭手?那马车里的人……
谢扬比颜瑕先了一步,此刻已经站在了马车边上,车帘被车内的人抬手掀开,另一只手已经落在了谢扬手里——姚铮披着厚厚的玄黑裘衣与同色的大袍,就着谢扬的手躬身跳下了马车。
天啊!颜瑕心里就只剩下这一句感叹了。
待姚铮和谢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颜瑕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想要下拜,姚铮就摇摇手,低声示意道:“寡人用的是符节,没告诉他们身份。”
颜瑕心道:你就这么得意吧,这里多少人认得贺淮,认得贺淮的谁猜不出你是国君,只是军容整肃,谢扬又不发令,没人顾得上理你罢了。不过他还是一边给姚铮掀帐帘,一边焦急道:“国君怎么敢就这么来了!”
“笑话,这是寡人的国土,来去是天经地义之事,阿瑕何出此言?听你的意思寡人反倒来不得了?”姚铮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哪里有此意!”颜瑕简直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让他在暖和一点的毯子上坐下,一边哭笑不得地说道,“再者这才刚占了夷姑湖没几天吧,国君就不能在盈许城中等消息吗?”
“太远了。”姚铮答得利落,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张由麂皮拼成的旧毯子,上面的毛都要被蹭干净了。
“国君这也太随意!”颜瑕这么说着,又示意一旁同样哭笑不得的谢扬为自己帮腔,“就带了郎中令,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谢扬倒顾不上说什么话,只将适才贺淮给他递来的厚皮绒的斗篷在麂皮毯子上铺了,扶姚铮坐下,又回身去炭盆前拨弄炭火,想让帐子里更暖和一些。
“寡人倒想连贺淮也不必带,奈何世子力争不许,故命贺淮做了随扈。”姚铮说话时半是得意半是埋怨,“如今光儿连也开始管着寡人了。反正有东宫,也不知这孩子到底怕些什么。”
颜瑕冷汗简直是簌簌而下,他跳脚道:“不是只要世子在就万事大吉了啊国君!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国君还是先回亍郡……”
“回什么亍郡?寡人才从亍郡过来。”姚铮说着,又瞥见颜瑕袖管里露出一点素麻的颜色,便知他正为颜共华服着孝——军中军心最为重要,因此颜瑕不敢将素麻外穿,另罩了黑色的深衣,想到这里,姚铮取出了那只锦袋,“对了,这是简璧的信,寡人给你带来了。还有,贺淮原就是国尉府上的,你们出征后寡人迁了他郎中令,现在也随到军中,你有什么话也可以与他说说,他知道的更多些。”他说完便大有深意地望着颜瑕。
“啊,我过一会……”颜瑕说到一半,见姚铮的眼神骤然转冷才顿时醒悟,“哦哦,小臣此刻想出去与贺郎中令叙叙旧,还请国君……”
“去吧。”姚铮没等颜瑕说完便把锦袋丢进他的怀里,又要抬袖挥退他。
“那个……小臣还有一句话。”
“说。”
“这个是小臣的帐子,谢将军的在旁边。小臣今晚还得回来睡!国君别把……”
“去去去!”姚铮几乎想要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诺。”颜瑕憋着笑,躬身出去了。
第二十八章
“谢扬。”姚铮冲适才一直沉默着拨炭火的谢扬喊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寡人说?”
“小臣原想说国君也太任性,不过见到国君,小臣自觉多说一句这样的话犹在浪费光阴了。”谢扬笑道,“便是如此看着国君就好。”
姚铮听得他如此作答,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只是稍微往边上让了一让,露出铺在毯上的一半斗篷,示意谢扬过来坐下。他实有太多的疑问自心中闪过,譬如当下的战况,譬如之前的行军,譬如军中尚有多少士卒、车马与粮草……不过这些疑问都仿佛微微扬起的轻尘一般,只是一闪而过却并没有驻留于姚铮的内心——他的内心此刻被难以名状的情感充满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或是想不出应该先说哪一件,只是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谢扬,这已经足以让此刻的姚铮感到安然与平静。
“国君这几日长途跋涉,可要先歇一歇?”谢扬问道。
姚铮抿了抿嘴唇,不回答他——灯火将谢扬的脸庞映照得分明而柔和,姚铮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松了劲,因为眼圈已经有些酸了。他生怕谢扬看出来,便强自抑住了心思,伸手将谢扬的右手拽到面前“你自己看看,还顾得上寡人。”说着把谢扬的手举到他的面前,手背上因为寒风冰雪的缘故,皲裂出一道道血痕来。
“风刀霜剑,常有的事,等来年春天就好了。”
“你倒是要责备寡人大惊小怪?”姚铮冷笑了一声,把袖中的一罐东西丢进谢扬怀里,“自己抹去罢,要不是你还在领兵与柴国作战,要不是寡人特地给阿瑕送信,你道寡人愿意来此?”
谢扬瞅着那罐治皲手的药膏,再瞅瞅一脸冰霜的姚铮,免不了露出了笑容:“国君教训得是。哪怕只是顺便惦记小臣,亦是小臣之幸……”他说到这里,就听得外头通报说适才吩咐下去熬的糜子粥已经好了。
谢扬便起身将那取食的小案端了过来,笑道:“国君来时已过了食时,小臣只有命他们令熬了糜子粥,国君先喝一些吧,加了碎牛肉的。”
姚铮接了粥碗,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了一句“煮得难吃至极”——他此刻的姿态有趣得很,仿佛那些已经根深蒂固的成熟骤然间被眉心间的纹路软化了似的,露出了那么一点孩子气。
谢扬瞅着他一脸嫌弃地把碗从案头的这边推到那边,不由得发出了笑声。
姚铮板着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也丝毫不见暖意:“谢将军看起来倒是愉悦得很,不如与寡人说说在这夷姑湖畔有什么值得放声大笑的趣事,也让寡人笑笑?”
“国君能够迢迢策马来此便足以让小臣开怀了。”
姚铮“哼”了一声,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如今军中粮草怕是不够了?”
“还有三日之数,不过明日亍郡便会拨粮过来,臣五日前派人去了。”谢扬回答道,“亍郡粮草调运及时,盈余很多,国君尚不必为此担心。”
“这个寡人还是知道的——再过一天,明日便将剩下的粮食都煮了吃罢。亍郡不会调粮过来了,寡人亲自吩咐的。”姚铮把余下的糜子粥一口喝完,将见底的空碗递到谢扬的眼皮底下。
“国君这是?”
“明日煮完所有的粮食,告诉士卒们,后日想要吃上饭,就去烈城里要粮食吧。”姚铮说道——他的神态无一丝玩笑的意味,却又从容得让谢扬感到心惊。
“国君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