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瑕顿时愣在了那里,半晌之后他说道:“你引路,我去见他。”
“阿瑕!”谢扬叫住他。
“放心吧,我自有主张。”颜瑕摆摆手,“谢扬你只留在这里就好了。”
“你站住!”谢扬大声吼道,旁边的士卒吓得一缩,“我以军令命你老实待在这里,不许出帐一步。”
“军令如山,我却难以从之,谢将军要罚便罚吧。”颜瑕扭头便走。
谢扬提了剑冲上去拦他——剑鞘堪堪横上颜瑕的颈项,谢扬紧紧盯住他:“我当然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见那孩子,也知道那孩子是谁,但你去了能如何?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你现在是领兵之将,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我现在是领兵之将,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他的父亲。”颜瑕苦笑道,“谢扬,你不是旁人,也应当知道错儿对于我的意义,七年前的分别,到如今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总要有个了结。若是你在这里拦住我,也不过是一时罢了,让军中知道谢将军和颜将军起了冲突,岂非更加动摇军心?”
“你当真要去?”
“当真。”
“想过自己的性命吗?”
“我的性命,若非先考和国君,早在七年前就该丢了的。”
“颜国尉和国君为你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你就打算这样报答?”
“若我此去不回,这句话亦可反问错儿了。”颜瑕笑了一笑,“世间万事,有时由不得理——这一点,谢扬你比我清楚多了罢。”
谢扬长长地叹一口气,放下了未出鞘的剑:“你去罢。但愿你念着那孩子的时候,也能分一点惦念给这十万恒军。”
“多谢谢将军。”颜瑕长揖,转而对一旁的士卒道,“领路。”
颜错远离了大批的降卒,蜷在角落里,自适才他递出七年前姚光送给自己的白玉管之后,一直有两名握着长矛的恒国军士守着自己。颜错只是沉默着,抬头看着空中泛着柔和的浅牙色的明月,虽然已经是暮春孟夏之间,夜晚仍有些凉意,颜错可以听见远处降卒们的喁喁私语,说的是什么他也大抵清楚,无非是关于夜寒而无帐的抱怨罢了。
这样的队伍,都到了如此境地还在抱怨寒凉,怎么可能赢得过恒军呢。
颜错暗自虚弱地笑了笑。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按着剑的颜瑕正朝自己走过来,酽酽的月光铺了他一身,如同千里关下的白色芒花。
在离自己三丈远的地方,颜瑕终于停住了脚步。
颜错勉强让自己撑着站起来,瞧了瞧身后的降卒。对两位守着自己的军士道:“我要过去同颜将军说话。”
军士面面相觑,又抬头看向颜瑕——他正招手示意颜错过来——便点点头道:“既然颜将军同意了,你就过去。”
颜错便一步一步踉跄地走过去——受困于隘谷时,他的脚踝被谷中溪流里的乱石割破,受了伤,至今不见任何愈合好转的迹象,甚至开始溃烂,流出了浑浊了脓水。颜瑕一眼就瞧出了他的脚伤,示意他走慢一些,自己就地坐下了。
直到颜错来到他的面前,颜瑕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只是细细地将颜错打量了一番——从凌乱而干燥的头发,到变得消瘦的脸,再到略略显出修长之态的手脚。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五官长开之后与七岁时实在有些不同,但还好那副倔而坚定的性子到底不知道收敛一点,大大方方地展露在他的神情之中,颜瑕怎么也不会错认。
他伸出手,替颜错捡去了粘在脓血上的草叶:“坐下吧,错儿。”
颜错便安静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比七年前要听话多了,颜瑕不由得笑着想。然后说道:“手伸出来。”
颜错愣了愣,但还是把手摊在了颜瑕面前——他伸的是双手,就好像七年前颜瑕让他净了手吃饭前的检查一般。
但这双手比七年前沧桑了许多,右手左手上都长了茧,大大小小的伤痕零落其间,颜瑕的眼眶有些热,却只是说道:“像是在战场上努力作战的。”
“不是‘像’。”颜错利落地回答道。
“真有乃父之风。”
颜错脊背一僵,第一次抬眼看向颜瑕的眼睛。
颜瑕立刻知道他欲言又止到底想说什么:“我说的当然是秦简将军。”他深吸一口气,又问道,“有斩杀吗?”
颜错摇了摇头,旋即又低下了头。
颜瑕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百感交集:“你还小,能上战场已经很了不起了。等再过几年……”
“已经没有柴国了。”颜错打断他,“所以我才去了随国,如今看来,随国也很快要没有了吧?”
颜瑕盯着他黑色的眸子,无比肯定地说道:“是,以后整个天下都会是恒国的。”
“那么我再过多少年也没有机会了。”颜错断然说道,“伺机而动,可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他猛地抽出了颜瑕的剑,旋即起身就点在了颜瑕的心口,锐利的剑刃闪烁着寒光:“把降卒放了!”
“你干什么!”在远处的两位军士立刻警觉起来,举着长矛要往这边跑。
颜错虽然正对着颜瑕,却听到了脚步声,立刻又大喊一声:“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了颜将军的命!退下!把降卒放了听到没有!”
若是正面直立的话,颜错的身高并不能让他稳稳地威胁住颜瑕,但奈何颜瑕正坐在地上,七年的奔波让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拿着匕首还会发抖的小孩子了。
“将军!”一位军士朝他喊了一句,颜瑕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军士立刻对同伴说道,“快去找谢将军过来!快点!”另一位立刻拔腿向谢扬的营帐跑去。
“你要我放掉十万降卒?”颜瑕不慌不忙地反问道。
“是的。将他们放走,我会和颜将军一起乘车送着他们过了野原,然后我便会放了颜将军。”颜错说道。
“想的挺周全。”颜瑕笑了笑,“那错儿,你自己的性命呢?”
“就当还给你吧。”
“你的性命可不是我给的。”
“那就当送给你吧。”
“你真的太像秦将军了。”颜瑕再次微笑道,“连冒起险来不留后路这点都像极了秦将军,竟也一点都不像我。”他蓦地抽出一只匕首来,径直扎进了颜错的胸膛。
颜错惊愕地瞪着颜瑕,表情一点一点地凝固在脸上——匕首太短,为了刺中颜错,颜瑕不惜让颜错对准自己的剑在这瞬间贯穿了他的心口,又从背后透出。
两颗心在这一刻,同时涌出了淋漓的鲜血。
颜瑕放开了匕首,抬起沾满了热血的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揩干净,然后小心地捋了捋颜错脸上的乱发。
颜错竟开始流出了眼泪。
“哭什么啊。”颜瑕摸了摸他的头,“哭什么啊,你杀了一位恒国的将军,有这样的儿子,秦将军一定会骄傲的。”
颜错只是摇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滴在衣襟上。
“记得……七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颜瑕忍痛问道,却没有得到颜错的回答,他只有自问自答地说着,“国重于家啊,错儿,你做得很好。我比不上你……”
“父亲!”如同裂帛一样的呼喊打断了颜瑕的自言自语。
颜瑕愣住了。
“父亲!”颜错又大声重复了一句,这是他最后的气力了。
颜瑕终于笑了起来,他伸出手,将朝他偎依过来的颜错搂进了怀中——贯穿他的剑刃,又深深地捅进了几寸。
非常疼,可是,又非常轻松。
他闭上眼,等待自己与错儿的呼吸,越来越浅。
“不疼了,别哭。”他最后对颜错说道。
第三十九章
颜瑕之死几乎立刻在军中引发了轩然大波,谢扬的第一封信已经派郑期连夜送了出去,得知如此噩耗之后,连忙又赶了第二封信送出。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等他喘息一口气,竟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什么?降卒逼反?!”谢扬惊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两日的粮草不是照常给了他们吗?”
“要紧的还不是这个,降卒之所以降而复反,据说是其中好些人染了瘟疫——今晨有人便浑身作疼起了热,如今已昏迷得不省人事。”淳于平示意谢扬听他把话说完,“传说他们在隘谷时饮用之水全靠谷底的溪流,溪水极为阴寒,似又不洁,因而总避不开。我只担心如今降卒与我军同吃同住,若是染给我军那如何是好?谢将军宜早作决断!”
“你随我来。”谢扬略一思忖,对淳于平说道。
“诺!”
姚铮命宫人在庭前铺了大张的筵席,独自坐于其上——暮春已进入尾声,近午的阳光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热了。姚铮眯起眼注视着远方,他的视线从这里可以越过宫墙,看到远处矮矮的群山,他茫茫然什么也没有想,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似乎从数月之前开始,冬日的寒意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这几个月下来,除了大朝的时候勉力维持着,姚铮总感到力不从心,但恒随二国之战还在继续,前方战况不明,朝中不可出任何差池,每每想到这里,他又仿佛陡然多了几分气力。直到昨日蔡举归朝,他竟得到了应念白毁去田城芄城又继而逝去的消息,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多少还是让姚铮更加疲倦了。
他正在愣神考虑着今日谢扬那边是否会有战报传来,却看见晏宜朝这边走了过来,姚铮朝她招一招手,示意她上来。女孩子年纪小,宫殿阶高,她又穿着宫中的襦裙,走起来有点艰难,却坚持不肯旁边的宫婢搀扶,姚铮看她的样子,倒想起楚苌曾经在自己面前为两个宫婢求情,也是如此柔而坚韧的模样,说着“她们不姓楚”。
“国君。”晏宜站在席边,俯身要向姚铮施礼。
“免了,过来罢。”姚铮笑了笑,说道,“你从东宫过来?”自从谢扬领兵去了之后,姚铮便接了无人照顾的晏宜到宫中住下。
“回国君,我刚才是去了东宫。”晏宜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想看看公孙。”
“那看到舒儿了吗?”姚铮问她。
“看到了。”说到适才所见,晏宜有些兴奋,伸手给姚铮比划道,“公孙小小的,裹在襁褓里,才这么大!世子妃见我喜欢,还给我抱过了呢,软软的。”
“你喜欢舒儿?”姚铮笑问。
“嗯!”晏宜肯定地点点头,“我可喜欢啦!”
“喜欢就好。”姚铮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说着。
晏宜不解其意,愣了愣,偏着头沉默地瞧了姚铮一会儿,姚铮忍不住问她:“你在看什么?寡人哪里不对吗?”
“国君很冷吗?”她竟也不怕姚铮的威严——或者说此刻的姚铮,并没有什么威严存在——小心翼翼地伸手触了触姚铮露在广阔的衣袖外的苍白手指,然后仿佛被吓了一跳般缩了回去,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担心地说道,“国君的手真的很冷。”
“那就不要摸了。”姚铮宽慰地笑道,“寡人没事。”
晏宜便收住了手,又用探询般的目光瞅了瞅姚铮:“国君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请人来诊治呢?”
姚铮摇了摇头:“不必。寡人并不是生病,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而已。”
“惩罚?”晏宜咬了咬嘴唇,“从前我在山上乱跑的时候,娘亲也会罚我写字……不过国君犯了什么错呢?难道和我一样,也去山上乱跑了吗?”
姚铮笑道:“自然不是。不过,寡人做的错事,要比你去山上乱跑严重得多。寡人悖逆了大家的希望,做了大家都觉得是错的事情。”
“这样啊。”晏宜懵懵懂懂地垂下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替姚铮愁苦,半晌之后方才抬头,“那国君自己觉得做错了吗?”
姚铮被她问得一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的脸色在日光下变得愈发苍白。
晏宜大约也看出了姚铮的为难,连忙安慰他,“娘亲说做了错事改过来就好了啊。”
“是吗?”姚铮缓缓地颔首道,“你娘亲说得没错,只是寡人不可能改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改了会犯下更大的错。如今只是寡人一人之过,上天降下责罚,也不过是对寡人一人而已。若是寡人不犯下这些错,上天所要降下的惩罚,将会殃及整个姚氏,乃至整个恒国。”见晏宜面露不解,姚铮只是笑道,“你还小,也不必领会这么多。”
“那……”晏宜想了想又说道,“国君,谢叔什么时候会回来呀?”
“这个寡人也不知道。”姚铮再次望向了远方的群山,“左右不过两天,大约会有消息传来。”话音刚落,竟传来了急递军报之声。
晏宜首先按捺不住,从筵席上站起来,踮着脚尖往下看,果然瞧见了有人举着信囊远远跑向了这里。
姚铮立时便认出来,那并不是普通的军士,而是亍郡的郑期,他示意郑期不必将军报交给宫人,直接登阶上来。
“怎么回事?一来就来了两份?”姚铮皱起眉头问道。
“小臣拿的是前一份军报,谁知一日后竟又有谢将军的人追了上来,跑死了一匹快马,说是还有一份军报也要交给国君。”郑期喘着气说道,“恐怕后一份更加紧急。”
“都是军报,何来的更紧急?”姚铮显然不满这个回答,却也顾不上多做计较,只是把两份信囊都打开了。
晏宜却是懂事,虽然知道这是谢扬叔叔传来的消息,但只是退到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姚铮——恒国君主的脸色比适才还要难看,冰霜似的脸上却没有多余表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愤怒也没有。晏宜莫名地惴惴不安起来,姚铮仅仅将军报再次装入信囊中收好,又定定地沉思了片刻。
晏宜才打算小心地挪得近一些,就听到姚铮冷笑一声:“损了一名将军,居然还要擅自杀降,寡人允许了吗?降卒造反?寡人看你才要造反罢。当真是‘不受君令’了。当年‘三楚’再如何张狂,倒还顾几分寡人的颜面呢。”
“备车马!”姚铮蓦地转向郑期,抬高了声音,“你随寡人一起去野原!”
“诺!”郑期急忙领命下去了。
吩咐齐备之后,姚铮微微松了脊背,垂下眼睛在筵席上又待了一会儿,晏宜只觉得担忧又害怕——姚铮似乎因为适才的打击而痛苦地喘息着,不过幸而这样艰难的喘息只是在片刻之间,他慢慢地从筵席上站起来,身上悬挂的红白玉组佩发出“叮当”的清越声响,孤零零地掠过晏宜的耳膜。
晏宜见他摇晃地如同暮秋里落尽瑟瑟叶片的老树,连忙跑上去抓住姚铮的手,想要搀他一把:“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