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璧蹙起眉头,问颜瑕道:“你说先世子的事儿,和楚相有没有关系?”
颜瑕瞪圆了眼睛:“这还用说!国君都提剑冲到相府上了,哪里会有错?!只是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是么……”简璧凝视着桑树上的一只空荡荡的鸟巢,“可若是与楚相有关,他早知此事,定当故作镇定待太后的传召以掩人耳目,何必如此慌张地进宫,不是越发引人侧目?再者楚相是我恒国丞相,见过多少风浪,若非大出意料,阿兄以为他会如此失态么?”
颜瑕挠挠头发:“我哪里知道!再说不就是提早进宫么,怎么就算是失态了?好了,你一个小姑娘家想那么多又能怎样?”
简璧咧嘴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男子整日吃肉喝酒不假思索,我才要多想啊!对了,你怎么这样快就用完饭了?”
颜瑕忿忿道:“还说呢!要不是楚相来找阿爹,我何至于连饭都没给你带……”
“楚相来找阿爹了?”简璧诧异道。
“是啊,你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简璧摇摇头,却陷入了沉思中。
第六章
王使坐在驷马的轺车中,再次拉开车帘回头注视着渐渐被抛在后头的恒都盈许——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枯绿的苔藓,仿佛青铜铸成的一般,和道旁浅淡的新草一同凝固在他的视线之中。
王使将身体缩进车中,搂紧了手里的天子节,绛红色的流苏衬着黝黑光滑的节身,如同古老挺拔的红树。
他不由得想起已经长眠不醒的那位恒国先君——现在已经有了谥号的恒翼公,姚瑥。
其实自己也仅仅见过他一次,十年前五国诸侯会盟于池地,自己便领了天子之命前去探问,那时这位雄心勃勃的恒公就站在砖石累叠的会盟台上,手上的牛耳溅出淋漓酣畅的鲜血,带着腥膻的热气仿佛楔在自己的心头,如同火烧一般,衬着他自负而豪迈的笑声,吓得自己几乎立时从会盟台上滚下来。
就是这样的国君,竟也薨逝了。
王使叹了一口气。
今日见到他的君夫人,艳丽中透着脂粉难以掩饰的凛冽之气,颇有其夫君的风采,但新君却是一副柔顺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阴影深处,只能瞧见旒珠微动中苍白的下颌,却看不清他的面目。除了礼节的问答,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连声音也带着少年的稚嫩,甚至能听出因为先君薨逝而潜藏的未退的悲伤,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半点其父的气度……
最后一个与天子同姓的国家,也要这样衰落下去了么?
王使有些沉重地想到这里,突然轺车震了几震,接着是仿佛天塌地陷的摇晃,他顿时跌在了车厢的角落里,头昏脑胀几乎摔折了手里的节杖。
“怎么回事?”王使艰难地拨开车帘,探头问着正慌忙勒马的驭手。
不等驭手回答,他便看到一辆巨大的轺车正从自己岌岌可危的车驾旁疾驰而过,掀起的尘埃差点将他呛晕过去。
“你是何人?!难道不知这是王使的车么!”驭手有些气不过,嚷嚷起来。
谁知对方驭手竟是一阵出离的笑声:“王使算什么?别说是王使,就是天子也不敢挡老子的道!”
“你……”
“算了。”王使再次坐回车厢,反倒安慰起驭手来——王都衰微,也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当世不消说诸侯不朝贡,就是私自会盟也绝非少见之事,与他们相争,不过是自取奚落罢了。
王使望着那辆彩石装饰的华丽轺车向盈许绝尘而去,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又是哪一国的诸侯?
“恐怕有人要来了。”姚铮将目光从颜瑕身上挪开,投向窗外的那一树开得洁白以致有些决绝的玉兰。
“诶?”颜瑕瞠目结舌,“怎么国君你说的和简璧小丫头说得一模一样?她听说楚相来见阿爹的时候,也说会有人来。”
姚铮笑了笑:“你别问那么多了,多练练剑读些兵书就好。”他注视着一树玉兰,信步来到窗前——早朝时见王使的冕服尚未除下,玄色的腰带系住纁色的蔽膝,宽大的衣袍将他衬得越发像个身量未足的少年。
十六岁,原本该是刚刚束发的年纪,尚能在父母膝下玩闹,又能要求他懂些什么国之大事呢——可是这位小国君却必须将整个恒国虚虚地扛在肩头,还必须时时提防着别人对于他承受过多朝事时怀疑的目光。
“寡人上高廊瞧一瞧,你要不要跟来?”
“不敢不从命。”颜瑕笑着,连忙跟上了姚铮的足迹,往凌空飞架的长廊走去。
从高廊上往下望去,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谢扬执剑站在众多士卒环绕的前庭中,若有所思的模样。
颜瑕立时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叫做谢扬的;上次追国君出来的是他,和简璧说话的也是他!”
这么遥远的距离,姚铮确信谢扬绝听不见颜瑕的叫喊,可是他却又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颜瑕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谢扬转过了头冲自己笑了笑,然后微微抬手,指了指远远地停在那里的轺车。
姚铮随他所指之处望去——巨大铁铸的安车在日色下闪动着森然恢弘的光芒,绿色的蓝色的琉璃装饰着车舆,华光生辉如同宝座一般,即使有那细丝织成的三尺流苏,也遮不住着熠熠的嚣张锐色。
颜瑕目瞪口呆,只听身边的姚铮平静地说道:“去正殿。随国的人来了。”
“可是……”
可是国君你怎么看出是随国人啊。
颜瑕摇摇头,正要跟上,又听姚铮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站住,寡人去便可。”
“喂!”颜瑕跺了跺叫,干瞪眼地望着姚铮消失在一片只生了鹅黄色新芽的柳丛中。
渐升的冬阳在正殿前划出一道白晃晃的线,恰将门槛劈出了明暗分明的界限。谢扬低头看着三尺外的几只小雀蹦跶着啄食地上的土星子,时不时轻捷而自在地梳理着被风吹乱的羽毛。谢扬又默默抬起头,眼角的余光恰能瞥见那阴森森的正殿里晃动的人影,似乎有比北风更加凛冽的寒气自其中飘出。
楚偃瞥了一眼立在正殿当中的随使成连:“随使既是奉命前来悼唁,不如跟随在下一起去五庙吧。”
成连将下颌一抬,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楚偃的话:“恒国新君呢?下臣奉的可是随国君命,自然是要直接见到新君!”
殿上正襟危坐的楚椒捏了捏腰间垂落的饰珠,回答成连:“我君丧期未过,不见来使,何况丧期之内,外朝事务一应由丞相主持,随使有话与丞相说便可……”
“不见?”成连怒目一瞪,“怎么,随君比恒君低一等?还是恒国以为随国弱小以致可随意欺凌?”
“自然不……”
“什么丧期,分明是恒君怯弱,不敢见随国来使!快让你们新君出来,随国派使节千里迢迢而来,不是来与妇人相争的!”成连一撴手里的符节,喝道,符节在暗沉沉的光滑砖地上击出了波浪似的声响,荡在玉璧上,危险地颤了颤。
“刚送走了天子使臣,如何又有人吵嚷?”姚铮自殿后负手信步走出,旒珠摇动,组佩微响,殿门的光线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棱角分明,又似乎平白老成了好几岁。
楚偃楚椒二人不由得一怔——他怎么来了?
“寡人正是恒国新君——殿下何人,可知恒国国丧未过,为何来此喧哗?”姚铮看也没看楚椒一眼,只是绕过她,在君位上落座。
成连原本就想着借国丧新君不见外使的缘由来搅起是非,断没料到姚铮竟会出现,他觑了姚铮几眼,见他果然穿着国君冕服,只好极不情愿地俯身见礼道:“随国来使成连,见过恒君。”
“成连?”姚铮挑眉,漫不经心地扭头问楚偃,“似乎是随国国姓?丞相听说过吗?”
楚偃知是姚铮故意挑衅,却也只有强忍笑意,答道:“回国君,来使成连乃是随国公子。”
“公子?”姚铮点点头,对已有了些怒气的成连微笑道:“寡人孤陋寡闻,向来不记他国庶子的名号……”
“我是嫡子,不是庶子!”
“啊……是嫡子啊……寡人近来因国丧大恸,记忆果然也不太好了……”姚铮恍然大悟一般,又冲成连道,“那随君派公子来此,是为了悼唁恒国先君了?”
成连倨傲地冷笑了一声:“除了悼唁,寡君还有一件大礼派下臣送给恒君。”
“那便呈上来罢。”
成连晃了晃手里的符节:“此礼太大,不可呈递,寡君只派下臣前来传话——随国已在繁城陈兵五万,以待恒君同观随国新阵。不知此五万兵阵可算得上是大礼了?”说罢,便志得意满地等待着这位十六岁新君惊恐变色的表情。
姚铮未露半分忧惧,他眯起眼淡淡地说道:“恒国新丧,随国就陈兵列阵起来,果真慷慨得很。只是路途遥远,随君费心,寡人守丧不便前去。”
成连讪笑道:“恒君怎么能说远呢?当年送公主伯姚去的时候,也不过花费了半个月而已——伯姚夫人在宫中可是万分想念恒国的诸位公子啊。寡君交待下臣,若是恒君当真不便前去,便亲率五万大军前来盈许布阵了。”
姚铮侧一侧头,仿佛在思忖着什么,但不过一瞬他便恢复了微笑的表情,颔首道:“既如此,寡人也不便推拒,明日便和来使一起前去。”
“国君三思,若要观阵也不必亲自去!”楚偃被他这一席话骇得不轻,只当他是争强不肯在成连面前示弱,连忙阻拦道。
姚铮瞅一瞅楚偃,笑了笑:“丞相多虑了,随国既有如此诚意,寡人不去的话恐怕随君会以为寡人觉得他礼数不周,改送更大的赠赙呢,到时候恒国收了显得贪欲过盛,不收又见外得很。那个……成什么……”
“成连!”
“哦,对对,公子成连,寡人说得可在理?”
“恒君自知便可,外臣不敢多言。”成连“哼”了一声,“告退。”
“国君怎可如此随意就答应他了?”楚偃有些着急道。
姚铮此刻收了适才泰然自若的神色,冷冷地望着楚偃,道:“丞相没有阿姊嫁到随国去,自然冷静自持、洞若观火了,寡人年幼冲动,不敢与丞相相比。”
“国君……”楚偃被姚铮一顶撞,顿时不知该劝什么了。
姚铮举步向殿外走去,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兀自笑道:“既然恒君派了一位来使,寡人也要带个随扈才好。”
庭外充盈着一片没有暖色的光明,属于暮冬的、只能孕育出雪色玉兰的光明。姚铮就在这样近乎凄清的光明中打量着周围的甲士,他们手中的戈戟上系着繁复的不堪一击的流苏,刺着谢扬的眼眸。他眨眨眼,目光终于落在了谢扬身上。
“你——”姚铮的手指戳一戳谢扬的肩膀,仰起头道,“要是怕去送死的话,寡人可以立时赐你一死,自己选择吧。”
谢扬跪地道:“愿誓死追随国君。”
姚铮微微俯身,凑近谢扬,似笑非笑道:“别说誓死追随的话,你还没有追随寡人的能耐。去换一柄铁剑来,带着青铜剑也不怕外人耻笑——丞相府就寒酸到这个地步了?”
“诺。”
“先随寡人来。”姚铮说罢,转身向内闱走去。
第七章
“从前庭进来你就一直在笑,有何可笑的?”姚铮停住脚步,恼怒道。
谢扬摇摇头:“小民不敢说。”
“不敢说倒敢笑了?还不快说!”
“诺。”谢扬连忙忍住笑意,解释道,“只是觉得适才国君比当日长大了许多,嗯,不过,此刻似乎又长回来了。”
姚铮抬脚往谢扬小腿上就是一踢:“住口!快去偏殿把公孙光叫来!”
“诺。”
谢扬正要走,姚铮却又叫住他:“慢着,回来!”
“国君还有吩咐?”
姚铮从腰间的组佩上扯下一枚小玉管:“你带着这个去,他不见得会随你来——带他来寝殿找寡人。”
果然不出姚铮所料,姚光一听说要“请”他出偏殿,顿时如兔子般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带我去见国君?我……不去。”
“公孙是信不过在下么?”谢扬笑道。
姚光扭过头,不好意思地嘟嚷道:“也不是只信不过你……总之阿叔要找我的话,一定会亲自来的;否则我都不出去。”
“有这个也不去么?”谢扬摊开手掌,一枚青绿温润的小玉管躺在他的手心里。
“诶?”姚光将信将疑地打量了谢扬几眼,“好吧。”
“是不是阿叔遇上什么事了?”姚光拉住谢扬的手,忧心忡忡地问道。
谢扬望着他那张稚嫩的小圆脸皱巴巴地拧作一团,微笑道:“小民不知。不过就算是国君有事,公孙这么小,也没有办法为国君分忧吧?”
“谁说的!”姚光用力掰着谢扬的手指,撅着嘴巴申辩道,“阿叔自己也不大啊!再说,我可听话了,阿叔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
谢扬不由得笑起来:“是啊是啊。小民听见了。”
谢扬带着姚光进入寝殿的时候,颜瑕正火急火燎地跟姚铮分辩着什么,他听见脚步声响,回头一眼就望见了谢扬,伸着手指头道:“国君我哪一点没有他厉害,刀剑还是兵法?怎么是他跟着国君去!”
姚铮低头在丝帛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地对颜瑕道:“你比起他,就差了一点——你是颜国尉的儿子,他是楚相的家臣,寡人要去送死,总要拉一个该死的么。”
“喂!国君你是真疯了吧!”颜瑕脚底一个趔趄,几乎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姚铮没理他,将手中的三卷丝帛分别装入信筒中,上了封泥,又印了自己的钤印,然后抬首示意姚光过来。
“阿叔要远行么?”姚光看出几分端倪,拉住姚铮的手问道。
姚铮犹豫半晌:“是要出去几日。光儿,你……怕不怕死?”
姚光一愣,他尚是垂髫孩童,对于死亡懵懵懂懂,只能反问道:“阿叔怕么?”
姚铮摇摇头:“不怕,阿叔只怕你还有伯姚有事。”
“阿叔不怕,我也不怕!”
姚铮叹了一口气,把其中一只信筒交给姚光:“你回去让宫婢收一收东西,搬去东宫住吧,越快越好。这个你收好,如果阿叔死了,就把它交给颜国尉,记住了么?”
颜瑕摁住姚铮:“国君乱说些什么!还有,东宫怎么可以随意住人?!楚相知道了会怎么样!”
姚铮挡开他的手,也递过一只信筒:“你也有份,若是光儿那里不成,就靠你了,这份里写的是姚钺,你知道是谁吧?直接赶到他的采邑就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千万不要用上它。光儿住进东宫的事,楚相不会不同意的。东宫中有公孙,他们就算困住了寡人也要挟不到恒国;再者,既然君位继承人定下了,光儿的父亲坐拥恒国最大的采邑,万一寡人一去不回,诸公子公孙们也不敢妄动。算了,你还是把它交给颜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