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没有人知道华三有多么难以忍耐。
他深知赵玄压住了谣言,稳住了云平的心,他多想告诉她。然而,他身后还有更重要的华府。他华三区区一人之身,责任却会教人压在丞相府上。
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然而——
这一切还是来了。
“丞相诸臣结党,散布谣言,侮辱重臣,污蔑当今驸马,指责王上,罪责严峻,本罪当斩,然世代功勋,我王仁慈,特令举家禁足——”
多么大的侮辱啊!
都是那个没用的老二!
华三有时候真是恨透了这个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二哥。
然而,华相道,“你莫怪你二哥,你大哥寡言,你多心计,此事非来不可,你二哥也算个不二人选了。”
竟然是泰然得很。
华三心中不平道,“父亲是说,没有二哥,亦会发生此事?”
华相慈然一笑,像个勘破道义的老道,“福祸本就是天注定,你强行躲开,不如迎面而上。”
他此刻这般淡定,教人生疑。华三脑中闪过一丝慧思,却还有些茫然,试探着问道,“……那父亲是明知……”
“咳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继而袭来,华相的老脸又沧桑了几分,忙摆手道,“……咳咳,莫言莫言,你既已知,又何必多问……咳咳……”
华三忙接过春儿手中的茶饮,只手扶着父亲的背脊,轻轻拍打,虽然焦急,却没有了先前的抑郁。
魏侯在外招摇了一天,吃饱喝足后才悠悠然回到了下榻之处。进了门,众人方围了上来,“大人回来了!”
崔宇道,“大人外出一日,可想出什么妙计?我们是否要立即前往药王谷还是先派人回东恒搬兵?”
张延道,“让我先去药王谷!”
冉林道,“以我拙见,我们需兵分两路。”
众人见魏侯一直不发话,都奇道,“……大人以为呢?”
魏侯环视一圈屋子,悠闲地饮着茶,道,“各国使臣都已开始回程了?”
张延点头道,“是。”
魏侯思索道,“那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呢……”
众人一愣,道,“大人……!”
魏侯嘻嘻两声,两手挡在空中,自言自语,“陈云怎么还不回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一向贴身跟在魏侯身边的侍卫不见了,暗自一想,才觉得魏侯的笑颇有深意,都猜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门外传来陆振鹏的声音,“大人。”
魏侯喜气洋洋地打开门,陆振鹏脸色却极其阴郁,待众人都按捺不住后,才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得很,“……世子,跌下齐云峰了。”
魏侯一愣,“……什么?”
陆振鹏继续道,“……方才,我暗中跟着陈云,听那蔡公所说。”
陈云没有回来。
“许是赵玄抢先一步散了零星的消息,世子与主上在一起……”
这一切来得太过意外,将先前魏侯的好计划都打散了。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皱眉道,“……王上呢?”
“王上……进了药王谷。”
第50章:许诺(一)
那厢晴天霹雳,焦躁如焚,药王谷此时却夜色清浅,雪光奢华。
连辰哆哆嗦嗦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敲门。他身子虽不弱,却因正在病中,有些经不起这天寒地冻。然而这些山林里隐居,又有些名头的,多半都如书上所说,要考考人的诚意的。
屋里的灯光淡淡的,人影微微一晃,门突然开了,卓倾倚在门边,如一个妙龄少女般,歪着头看着他道,“你再不进来,我就要睡着了。”
连辰这才知道她一直在等自己,屁颠屁颠地朝屋头拱,“夫人。”
卓倾横手拦住他,斜视道,“难道你娘没教过你女子的闺房是不能随便进的吗?”
连辰道,“我没有娘……”
再者……
卓倾不以为然道,“虽然我的年龄可以当你娘了,但我尚未成亲。”
连辰咋舌,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卓倾又道,“本夫人瞧你眉间一动,就知道你在动什么念头。”嘴角一勾,“我还知道,你今晚来找我,是要问中毒的事。”
这是半个威胁,连辰闭嘴。
卓倾也是在山间寂寞太久,竟然沦落到调侃小辈的地步了。赢了一小局后,又自己将人带进了房。
这里虽然只有三个人,修的房间却是很多。
这间房许是卓倾真正的卧房,很有她的气质。桌上种着一盆狰狞的植物,黑红相间的叶片缠绕攀升,足有一尺高,簇拥着中间一朵诡异的墨黑的花。虽则诡异,却着实美丽。漆黑如墨,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都说怪人喜欢养些东西,外表漂亮,实则却是有剧毒的。
卓倾的一句话打消了连辰打算离它远些的念头,“的确有毒,不过与你身上的比起来还不够要命。”
“这么厉害?”
卓倾道,“本夫人会骗你吗?”
连辰又道,“……会痛吗?”
卓倾挑眉,“分情况。”
“诶?什么情况?”
卓倾道,“东恒王痛了,你瞧着了吗?”
连辰仔细一想,司空恒进门的神色,以及后来拥着他时,好像的确是有些……难受。
他点头,“可是你说我们中的是一样的毒……诶,不会连一个毒也挑身份来吧?”
唔,这想法太傻。连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卓倾探出食指,在他额头狠狠一戳,“身份个头,也亏你想得出。”瞧他委实困惑,起了玩心,“这毒歧视人,见不得聪明人。所以聪明的人就痛,笨的人就不痛,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连辰先是一愣,随即皱眉,显然是很无法接受这个解释,还带有几分被贬低的郁郁,“怎么可能?”
卓倾正色道,“怎么不可能?”
连辰咕哝,一个毒而已,凭什么能区分谁笨谁聪明?
卓倾道,“那你说说,为何东恒王痛苦难耐而你却毫无感觉?”
她好歹是传说中的药王,脾性古怪,不过此时像在说笑,连辰怎能还嘴,又一想这没有太大影响,便默默承受了。
卓倾笑了,有几分得意。
连辰复道,“你说的只救一人,当真?”
“自然,怎么,你想求我救两个人?”
连辰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但既然对我没什么影响,你就更应该救司空恒了……
卓倾道,“嗯?”
“您会救他吧?”
“可是你怎么办呢?”卓倾道。
连辰没懂她的意思,卓倾撑着下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只说你不会痛,却并未说你不会死。如果我谁都不救,你们俩都会死,而相比东恒王而言,你只是少了痛苦而已。你现在让我救他,就是要用自己的命换他的?”
连辰呆了一呆,颇有几分被耍到的感觉,但事情原本就如此,是他自己想得太好,怪不得别人。默然半晌,道,“嗯。”
卓倾突然伸出手来扯他的脸蛋,动作毫不留情,连辰觉得面皮都快被揪下来了。卓倾纳闷道,“是真脸。”
连辰不满道,“当然是真脸,哎哟您这下手真是重啊。”
卓倾打量他道,“是男子。”
“……”
“你是断袖?”
连辰卡壳了,硬着头皮道,“……是。”
卓倾“啧啧”两声叹道,“可惜啊,这么张脸,多少女子都求不来呢,偏偏长男子身上去了。”
“……”
“那好,你先回去罢,我会考虑考虑的。”卓倾两手一推,连辰随着出了门,便一把关上了。
连辰站在院中,好半晌才离开,临走前听到屋内一声低吟,“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连辰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这么一句话,配上卓倾那稍带戏剧性的调子,真是让人全身发麻啊。
月光洒在明亮的雪地上,散发出阴冷的气息,世子殿下顶着脸上方才被揪留下的手指印,扒拉着手臂默默走着。
心想,真是教人误会了。
他只是经过思考觉得,在司空恒和他之前只能活下一个的话,那他铁定选司空恒的。不是他连辰非要将自己的价值贬低,而是,他去东恒的使命,就是为了北隅和姐姐啊。
司空恒对他的好,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有多喜欢姐姐。
那么,即使没有自己,北隅也不会有事的。
只要连城还在。
这样一想,自己有个什么用呢?此番反倒连累了他。把命陪过去,本是应该的。
他自觉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反倒洋溢出几分高兴来。
几步回到院中,方才还在房中议事的人早已散开,似乎在四下找着什么。一见到连辰,忙道,“公子快进屋罢,主上找着呢。”
这真是,不过几步的路。心里这么想,连辰嘴上一应,还是进去了。
司空恒站在书桌边,正运笔描画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办妥了?”
连辰道,“咦,你在作画?”
司空恒闻声,才将眼眸抬起,却瞬间变了脸色,“脸上怎么了?”
连辰道,“我不知道……待我看一看你作的画。”
司空恒却将东西一卷,搁在了一旁,“你招惹了夫人?”
连辰怨怼地看他一眼,“命在她手上下毒,我敢去招惹她吗?”
司空恒嘴角存了一丝笑,道,“世子莫堵我的气,过来,擦些药。”
他拉着连辰坐下,手却有些微的抖动,连辰凑过来,“难受?”
后者淡定地否认了,连辰全当他在要面子,抱着对“聪明人”与“笨人”那不可跨越的坎道,“……你还是少动动脑子的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饶是司空恒也没懂,但他不愿他忧心,从容应了。
他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在脸上均匀地涂抹,连辰道,“诶,我还要看看你的画。”
司空恒答应道,“尚未作完,待解了毒,我再拿给你看。”
连辰郁闷道,“……这么小气,等得太久,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机会。”
他难得如此丧气,司空恒温声道,“也没有多少日子,你若是喜欢,我现在许个诺,到时候便送给你。”
第51章:血气方刚
连辰见他那神秘模样,更想一睹为快了,司空恒却也固执起来,无论世子如何逼招,一口伶牙俐齿在身上留下痕迹,就是不肯松动半分。连辰啃得起劲,却见东恒王英眉突地皱了起来,一手已将他拉开几分,正不名所以之时,司空恒扶住他的腰,轻声道,“别动。”
声音里有几分嘶哑,只觉空气中浮起微不可察的暧昧。
“咚——!”分明只自己一人,连辰却做贼心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指尖垂在地上,随便摸了块物事,朝那寒气十足的白潭中一丢,霎时打破了静谧。
——这两日来,司空恒大多数时候都与一干侍卫待在房内,少则三五盏的时间,多则半日才出来,身后跟着两三人,俱是耳语一般低声吩咐几句,那几人便消失了……不是说这山谷已被包围,倒也说说去了何处?世子殿下分外不解,偏偏几次和司空恒单独呆着,后者都离着他两三米远,仿佛他堂堂世子瘟神一般。
“……”连辰托起一手掌大的石头朝湖心砸去,荡开千层波纹,“莫名其妙!小心本世子后悔!”气急败坏地躲溅起的水花,脸上已有几处,“偏这水也跟我作对!”
身后响起轻轻的笑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连辰眉头抽动,身后已响起踩在雪中的脚步声。东恒王长身站着,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满是无奈。
“呆了半个时辰,世子倒丝毫也不闲着。”
“你们商议完了?得了什么结果?”
司空恒拉人起来,雪白衣物上单一屁股的泥映入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定保证世子安全离开。”
“嗯?”
“嗯。”
“我安全离开?你们呢?”
司空恒带着人走,“当然是世子最重要。”
连辰看着他,后者解释道,“世子可知此番围困我们的乃何人?”
“何人?”脱口而出,下一刻却有所感应,赵玄二字脱口而出。随即道,“有什么关系?”
司空恒微笑着看他。
连辰那一刻心神一漾,却也不愿深究下去,只说,“哦,那回去吧。”
两人默然走了几步,司空恒突然问,“后悔什么?”
“嗯?”
“方才说小心后悔什么?”
连辰一怔,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这两日为何避着我?”
“何时?”司空恒失笑。
连辰黑脸,“随时。”
两人虽平走着,中间却隔了些距离,要在往日,是决计不可能的。变就变在那日……
司空恒抬手摸了摸鼻尖,目光在连辰脸上游离一番,笑道,“世子当照照镜子。”
“诶?”
“连城公主与世子五分像,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诶?”
“本王方及弱冠。”
连辰彻底茫然,这又是什么意思?
“正是血气方刚,对着世子这张脸,难免忍不住有杂念……”
眼看那红晕从脸颊生生逼出,渐渐蔓至脖颈,司空恒竟有几分得意。世子憋了半响,一言不发撞进屋里,直到晚饭才出来,神色闪躲,偏偏自己出来得晚,一桌子只有司空恒手边还留了位置。便及其别扭地坐了过去——
曲峰忙着给小虫子夹菜,没太注意,卓倾却是眼尖,视线游走一个来回,“你二位吵架了?”
连辰忙道,“没有!”
否认得太快,反倒较人生疑,卓倾眯着眼看东恒王,对方却挂着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再看连辰,世子今夜胃口极好,吃得又快又多且不挑食。
卓倾暗暗咬唇。
一餐下来,除了曲峰与小虫子说了几句话,另外三人各有心事,吃到一半,连辰放下筷子,“我饱了,你们慢用。”
起身便走,自以为留给众人一个无比潇洒的背影。
回房关上了门,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席间,时不时感到身侧人的目光,若是平日,倒也不觉得如何,偏生午时听司空恒那话后,他竟有一种羞赧尴尬的感觉:司空恒竟对自己起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