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骤然一暗,手指已滑至堂兄脖子上,骤然收紧,厉声喝道:“若非为了你,我堂堂风家嫡子,何必忍辱负重,困守牢中,为你抄写天书、助你炉鼎修行?”
风启彰无言以对,只得慌张扯他手腕,地牢门再度被撞开,侍卫们闯将进来,又被狂风掀翻,正拼死往风眼正中突入救主。
风启洛见他不语,更是心头剧痛,眼神冰冷,笑容却愈加妖冶,自毁禁术在体内渐渐成型,危险之极的气息,亦是无声无息弥漫开来,更有几道化神以上大能绝强威压,正自极远之处风驰电掣地袭来。
风启洛自是暗中加速禁术成型,嗤笑道:“启彰哥哥,我知你对无字天书势在必得,怎奈那天书深埋我紫府之内,若是强夺,只怕落得人书尽毁的下场。我被迫散功,本已时日无多……如今不过强吊着性命,等启彰哥哥为我沉冤得雪,重见天日后,我怎会拖累哥哥,自会献书于你……风启彰,你何必急于一时。”
风启彰听闻此言,虽不欲暴露真心,眼中痛惜之色,却让近在咫尺的风启洛瞧得分明。若非风雷拼死前来救他,只怕他这一生,要被风启彰欺瞒至死。
正所谓情之一字,误人终生。
风启彰如今痛悔交集,才张口道:“启洛……”
风启洛不欲再听他巧言令色,只一扬手,一道灵力化为绳索,将嘴堵上。
而后只是急速在半空绘出种种灵符,低沉声音念诵道:“天地烘炉,熔炼万物苍生;我身亦烘炉,熔炼丹田骨血。先天太极、后天八卦,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天地归一,万法皆破!”
清冷话音才落,风启洛又并起两指在自己眉心一点。
剧烈白光热浪,以风启洛为中心,轰然炸开,宛若一头愤怒的上古神兽,咆哮狂吼,将后山地牢尽皆掀翻,一股气浪卷着无数碎屑,猛烈自地下冲上云霄。
那白光白中透蓝,将半边天空照得大亮,竟连千里以外百姓亦能目睹。
风神山庄前院宾客酒宴正酣时,突然一声比先前嘶吼强势百倍的爆炸声,惊天动地袭来。地面亦是摇撼震动,有两幢高楼地基竟被掀翻,栋梁断折、楼宇坍塌,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夹杂成片,引来一片兵荒马乱。
忙乱之中,又有一名家丁慌张闯入大厅,跪倒在地哭道:“庄主老爷……少庄主、少庄主他……殁了!”
风长昀听闻长子罹难,顿时无力跌坐回去,脸色惨白。
原本欢声笑语的喜宴,立时被愁云惨雾笼罩。
消息亦是飞速传开。人人都以为那风神山庄少庄主风启彰,于新婚之夜时诛杀邪鬼,却遇邪鬼自爆,引发地震,竟至尸骨无存。
风神山庄落在嫡次子风启明手上,那风启明却并无大才。风氏一族千百年雄厚基业,终显颓相。
只是这风神山庄未来命数如何,与风启洛再无半分瓜葛。
他自满目白光中醒来,却觉右腿钻心疼痛,动惮不得。身下溪水冰凉,头顶一弯残月、几颗疏星,静静照出头顶悬崖阴影。
这幅场景,却似曾相识。
正是他十六岁初次入秘境潜龙谷,被表亲花宇、刘凤二人哄骗,不慎坠崖之时。
若非那时,父亲打入他紫府中的无字天书终于开启,只怕风启洛亦活不到二十四岁。
若非如此,又怎会做了四年阶下囚徒,白白舍弃一身修为,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
风启洛收回烦乱心思,手指微动,只觉全身骨骼疼痛,山风阴冷,右腿浸在初春冰寒溪水里,已渐渐失去知觉。
虽是一身伤痕,风启洛却合上双眼片刻,又倏然睁开,望向头顶弯月,低声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万念俱灰,却在这等境地里绝处逢生,返回少年时。虽仍不得见父母一面,然则,这一次,风启洛绝不肯再落入前世那般田地。
残月已攀上中天,银辉如薄纱飘渺落下,四周唯有溪水潺潺与夜风低回,更添几分寂静孤清。
被那月光照得久了,风启洛只觉眉心紫府之处隐隐发热,心知正是天书开启之兆,便勉力撑起上身往岸边爬去,溪底鹅卵石上尽是滑腻青苔,着力之时处处打滑,待爬上岸边,将受伤的右腿自水中拖出来时,风启洛已狼狈不堪,衣衫上尽是污痕。
而后紫府中金光骤然暴涨,带来仿若割裂元神的痛楚,他匍匐在溪岸边上,手中紧紧攥住几块碎石,却是努力忍耐,身躯冰寒刺痛,头颅中有千万刀锯切割,这般折磨,纵使早有准备,仍是让这十六岁少年痛得在溪边蜷起瘦弱身躯,颤抖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那扎入紫府深处的剧痛方才骤然消散,自那夺目金光中,显出一卷古朴书籍,虚空悬浮在风启洛面前。
那古书封面空无一物,唯有翻开之时,阵阵柔和金光烁然,与月华应和,落在风启洛身上,竟有阵阵暖意融融。
至此风启洛方才松口气,随手一点,将那古书翻开,匆匆一览。
正如前世那般,这无字天书扉页中自上而下显出云、火、宝葫、剑同太极五个符号来。正如前世一般,剑与太极符号暗淡无光,正是因他如今修为不过炼气,实力低微,无法查阅。
他亦不恼,只在那象征炼气之术的金色云纹上一点,金光宛若粉尘一般散开,书页翻卷,又露出一列字来,风启洛凝神看去,正是他一心修炼、却又被风氏长老认定为魔功的功法,名为《经天纬地万法归一真经》。
至此,一切皆与前世并无不同。风启洛一刻也未曾忘记,当初他惶惑于这天书突兀出现,并不敢信,只是苦苦支撑,风雷却不见踪影。他熬至天亮时,方才被风启彰寻来救回。亦是因此,那时他少年未谙人心,被风启彰那一点柔情俘获。
风启洛单手撑地坐起,强忍骨折剧痛,将右腿拉回,就在溪边打坐,凝神敛息,寻找细弱经脉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灵力,又以归一真经所授第一层修炼之术,点滴吸取月光精华,注入经脉之中,去芜存菁,炼化成天地间至纯灵气,再徐徐引之入腿中,慢慢修复骨折之处,骨裂处隐隐疼痛,令少年稚嫩清秀的面上,渐渐渗出汗水,又滴落面前石滩之上。
他如今既无灵丹,亦无修为,只得以这等生硬手段,修复这具孱弱身躯。
上天既已给他机会重生,这一次,他绝不再留任何悔恨。
第三章:月下续前缘
斜月慢慢移至中天,月光又强了几分。悬崖顶上隐隐传来衣袂飘动之声,由远及近,正往风启洛所在之处赶来。
风启洛双眼闭合,灵台空明,丝毫不为所动。他虽重回十六岁少年身,修为不过炼气五层,心境与神识却远非同境界者所能相比。仍是精心凝神,淬炼先天灵气,身上的皮肉伤眼看着便渐渐愈合,腿骨亦是磨砺血肉,慢慢痊愈。
那敌我不明的声音已至崖边,风启洛终于行功结束,睁开双眼。
一青一褐两条身影自悬崖上方出现,正是年方十九的风启彰,面容年少,却已有了那温润君子的雏形。他往悬崖下一看,哪里有半点人影,不由微微皱起眉来,冷冷扫向跟随他前来的花宇。
花宇乃风氏的远方表亲,一身褐色衣衫更衬得他尖嘴猴腮,面容蜡黄,颇有几分獐头鼠目的模样,他亦是探头往崖下一望,便愣住了。那悬崖百丈,一条浅浅溪水反射月光,宛若银带一般,哪里有风启洛半分身影?
修士耳聪目明,自是瞧得分明,他修为微弱,连神识亦无法施展,只得讪笑道:“表哥,我的的确确将他诓至此处坠崖,绝不敢欺瞒。莫非这小子尚有余力动弹,躲到了目力难及之处?”
风启彰目光微沉,蹲在崖边探视,他如今亦不过筑基修为,那悬崖百丈,神识范围探不到崖底。
溪边尽是乱石荒滩,唯有几株零星树木,承接月色。若是有人躲藏,这般居高临下,定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下去找。”风启彰抓住花宇衣领,二人凝气行功,自悬崖上攀援而下。
二人很快在溪边找到一条拖曳爬行的痕迹,一直蜿蜒到一株孤零零的樟树下。那樟树有合围粗细,枝叶稀疏,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只松鼠也无法躲藏。树下有些杂草野花,几个带泥脚印清清楚楚留在上面,又带串串血迹,正往山谷深处而去。
风启彰一番查看后,冷笑道:“那小子不过炼气五层,坠崖后竟还能行动,看来无字天书果然在他身上,只怕是学艺未精,这等重伤,定然走不远。花宇,传令下去,仔细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花宇立刻应了一声,就要离去,却又被风启彰叫住。
“慢着,若是他性命无碍,留在原地。待天明时,我去救人。”
花宇闻言,慢慢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来,“表哥这招英雄救美,甚妙!”
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察言观色、逢迎讨好的手段,竟是远胜常人,也难怪风启彰喜带他行事。
风启彰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还不快去。”
花宇精神抖擞应了一声,专身自去了。风启彰在谷中细细查探之后,却再找不到蛛丝马迹,只得也提气跃起,抓住山崖垂下的千年老藤,离开这片谷底。
又过了盏茶工夫,四周便静得只有溪水流动之声。
那株樟树树皮上,却渐渐浮现出一道人形,眉目由模糊而清晰,宛然如画,正是风启洛。
他身躯自樟树干里浮出,踉跄两步,跌坐地上,已是满面苍白,大口喘气,汗珠亦是晶莹滴落,撑住地面的手臂却是止不住颤抖。天书中藏匿行迹之术果然高妙,竟可容身于木中,叫人分毫不能察觉,只是,以他此时修为施展,当真是有些勉强了。幸而那风启彰如今修为亦是不高,方才躲了过去。
原来风启彰自救他之时就已步步算计,前世竟眼睁睁见他在溪边痛至天明,方才施救,为的不过是多施几分恩义。
风启彰,你当真是好算计、好心机!
风启洛只觉满腔仇恨、痛彻心扉,仿佛天地之大,竟无他栖身之所一般,彻骨寒凉,竟令得他虚弱灵力又有溃散之相,终是忍不住,几声呜咽,落下泪来。
却在他哭泣之时,有一人沉默而至,将他拥入宽阔怀中,又以温厚手掌轻轻揉抚后背,融融暖意,渐渐自那手掌弥漫到风启洛胸中,将那彻骨寒气驱逐而出。
那少年自风雷怀中起身,扬起一张惨白脸庞,月色下泪光晶莹,双目却异常明亮,宛若极冷极锐的启明星一般,紧紧攥住风雷衣襟,恨声道:“若他日你胆敢背叛欺瞒……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般狠辣恶毒的誓词,被那少年尚有哭音、微微颤抖的嗓音道来时,却叫风雷冰冷神色有些许和缓,托起少年瘦弱腿弯,将他抱起,行至山崖边,单手握住粗藤,几个跃身跳上山腰,将那粗藤推开,一片浓绿叶片掩映之下,竟露出个黑沉沉的山洞来。
风启洛见他行动熟络,不由微微皱起眉来,他与风雷皆是初入潜龙谷历练,二人皆是处处陌生,故而风启洛才会被花宇诓骗坠崖,风雷其时,亦是被支开。为何现下,风雷却对这秘境之内如此熟悉?
风雷只将他抱入山洞中,寻了个石台放下,又拔出灵剑,砍下一些藤蔓,为他垫在身下。
忙碌之时,风启洛只从旁观察。风雷此时不过二十三岁,乃昔日风长廷手下最为出色的部下之一,年轻有为,性子却是极冷,生人勿近。
故而风启洛前世对此人并不热络。此刻打量下来,却见这人气势沉稳,举止有度,虽是杀气外溢,森冷如霜,却叫风启洛分外安心。
只是这人是否当真可信,尚需时日观察。
风启洛曲起一腿,想起先前那般情绪外露,堂堂男儿竟在人前落泪,便微觉羞窘,此刻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为何你会知晓这等隐秘所在?”
风雷不答,只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仅有的一粒灵丹,送到风启洛唇边。
那灵丹色泽淡绿,莹润有光,正是上品养元丹。风启洛记忆犹新,他那时虎落平阳,便是三块灵石一粒的下品补气丹亦是被人盘剥,更何况这等百枚灵石一粒的珍贵丹药,已有多年不曾见了。
风雷虽是强横剑修,终究地位所限、又有族人刻意刁难,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才得了这样一粒。
风雷见他不动,又道:“服下。”
风启洛自他手中取过灵丹,用长剑斩开成两半,自己服下一半,又将另一半捏在指尖,往风雷唇边递去,道:“你亦须保重。”
风雷看他一眼,亦是配合张口,吞服灵丹。柔软嘴唇轻轻触碰到风启洛指尖,纵使风启洛并无他意,却也被这湿润触感弄得生了些许尴尬。
风雷却不觉有异,只是在一旁石地上盘膝而坐,垂下眼睑遮挡那双神光内敛的眼眸之时,竟仿佛这昏暗石洞又暗沉几分一般。
风启洛见状,亦是安心打坐,化解药力。那养元丹虽不过半粒,却胜在灵力温厚绵长,在身体中缓缓化开,温养受伤经脉。
只是这灵药分量,着实也少了点。不过片刻,二人先后自入定中回神,精神都好了许多。
风雷方才道:“属下前世遇袭时,正是被囚此处。”
风启洛怔住,一双眼瞪大望向风雷,却见那青年容色沉稳,眼神深如寒潭,正静静与他对视,又道:“你出生那日,我即种下血契,与你同生死,共命运。”
血契乃极为霸道的契约,一旦立约,纵使大罗金仙下凡,亦是拔除不得。契主生,契仆生;契主死,契仆死。
他思及此处,便明了其中缘故,“故而,我死你便活不了。我许是受这天书护持得以重生,你亦是追随重生?”
风雷略略颔首,道:“理应如此。”
风启洛之父,虽身为次子,资质天分,却远远高于乃兄。只是风家祖上遗命,必由嫡长子继位,故而长辈宗老们,面对这次子时甚是矛盾。既忌惮此人资质,又欲物尽其用。故而又是打压,又是拉拢,却叫二房风长廷夫妇,过得步履维艰。
待风启洛出生,又是一个单灵根。而长房两子,风启彰双灵根,风启明更是三灵根资质,堪称平庸。
这般一对比,更叫风氏长者们担忧幼子杰出,唯恐他生出夺嫡之心,乱了祖宗家法。
那长房姜氏更是对风启洛嫉恨恼怒,暗中不知下了几回杀手。
故而,风长廷更是耗尽心血,为风启洛寻来这强大邪鬼,种下血契,担任侍卫。
风启洛对上风雷双眼,冰寒冷淡视线,注视得久了,竟生出几分暖意来。这是父母苦心积虑,为护持于他,设下的重重保障。若非如此,他怎能安然无恙活至今日?
真真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又觉眼角微涩,忆起慈母严父,心中又酸又暖,怅然若失起来。
风雷却在此时,握住他放在膝上的右手,平板声音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风启洛闻言微怔,见他面色严肃,不似玩笑,终是忍不住抬手遮住半边脸,低低笑出声来,“你可知此话乃定情之意?”
果然见风雷剑眉微皱,竟浮现出几丝困惑来。
见这青年平素全无半分变化的面容露出这般神色,风启洛一时心情大好,竟将满腔阴郁抛开,反手将风雷双手握住,那藤蔓中细微缝隙里,隐隐照进淡薄月光,宛若一层既不可见的薄纱轻轻披在二人身上,一个如冰雕,一个若玉像,风启洛浑然不觉,仍是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雷,与我说定了。”
风雷双眼中亦是映入些许月光碎片,将面前这少年沉沉笼罩,回应一般,将他双手握在温暖掌中,低声道:“是,洛少爷。”
风启洛嗤笑一声,自嘲道:“我算什么少爷,风神山庄,不要也罢。日后唤我启洛。”
风雷那冰寒气息又柔和些许,仍是低沉道:“是,启洛。”
风启洛只当这不过一场玩笑,却不知无心之语,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