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这个可能。”秦颂风居高临下地盯着季舒流,“但是他偷窥地图到底有什么用?凶手根本就是郑先生的护卫,不用地图也知道郑先生在哪。你怎么知道那个探子衣服上的墨迹是大伙儿的住处,不是别的?”
季舒流也是听钱睿判断真凶时才想到这个破绽,紧张得渗出冷汗,绞尽脑汁道:“我的确没看清楚。之前听说裴庄主的地图被人动过手脚,又听说郑先生被害的消息,我才认为是地图,而且裴庄主的地图确实被偷窥过,除了他还能是谁?也许他另有目标,和郑先生的护卫不是一起的。郑先生的护卫是醉日堡的人还是另有内幕?真相如何,只能由你们查明。”
秦颂风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询问地看向玄冲子:“看来这事还得继续详查。既然凶手用不上地图,郑先生被害就跟季舒流没多大关系。他自作主张虽然不对,还好没什么恶果。”
陶帮主抢着质疑:“但是,如果他早点说厨子里藏着内奸呢?我们就有机会把剩下的厨子挨个查一遍,裴庄主也不可能再准许庄里的人随便告假,那个凶手找不着逃跑的机会,就不一定动手了。”王虎等人大声替他叫好。
季舒流垂下头去,心知陶帮主说的虽然都是“可能”,却有一点不假,自己对醉日堡的每一分旧情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恶果。但自己对白道的偏向,又何尝不会导致另一种“恶果”?
玄冲子决断道:“陶帮主此言同样有理,先把他押到山庄囚室,稍后我和裴庄主会去仔细询问那名醉日堡探子的详情。至于如何处置他,就等我们问过之后再作决定。”
两名年轻的江湖人出来将季舒流押走。季舒流一瘸一拐地迈步,身影很快隐没在远处的屋舍假山背后。
第十七章:血债血偿
碧霄山庄西北角的小楼静静立在雪中,楼门有时开着,门里却总是黑洞洞,从外面看不清里面。季舒流迈进门槛,眼前一黑,隐隐开始害怕。万一有人看出他瞒了不少事情,会不会像对待曲泽一样逼供?
他被押进一层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手脚锁上镣铐。在他身后,神志不清的曲泽重新被拖进小楼地下囚室。
玄冲子和裴用国很快进来,搬了椅子坐下,任由他坐在地上,把他发现王贵铜的始末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季舒流极智穷思,勉强没露破绽。
裴用国站起身踱步:“我自以为招收下人时谨慎为上,不料竟犯下此等大错。醉日堡内奸如何混进敝庄,那被掉包的厨子又为何甘受利用,还须彻查。”他闭目皱眉,英俊的脸上露出极其深刻的痛悔之意。
“裴庄主,切勿泄气。以郑先生的周密,尚且选错了贴身护卫,何况你我?”玄冲子试着商议,“季舒流隐瞒真相是过,逼走奸细却是功,依你之见,功过能不能相抵?”
“我素不长于决断,自今日起更应专注精力彻查敝庄下人,不顾其他。季舒流之事,便交由江湖朋友们裁决罢。”裴用国显然不想顺着玄冲子的意思轻饶季舒流。
玄冲子没有坚持,就要出门,示意身边的两名江湖人把季舒流送进地下囚室。
季舒流被两人拖起来,挣扎着定在原地道:“且慢,我还有一言!季某固然有错,曲泽却多半无辜。如今可以确定,窥探众人住处的是前天早上离开的醉日堡奸细,杀害郑先生的则是昨天早上逃走的那名护卫,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曲泽?曲泽被囚禁三年,早已气血衰弱,他现在气息奄奄,命在顷刻,求你们把他放出来医治。”
玄冲子和裴用国都垂头不语,身后的两名江湖人却用力把季舒流拽到门口。季舒流拼命挣扎,用脚别住门框:“玄冲子道长!武当派对曲泽囚而不杀,难道不是心怀仁慈,念他罪不至死?如果他竟然含冤死在此处,天理何在!曲泽这一生,二十出头就蒙受不白之冤,遭到不明真相之人围攻,重伤濒死被醉日堡所救,后来却从没损害过任何无辜之人的利益,从没借醉日堡之手报复当初冤枉他的人。醉日堡被围攻时,他虽然抵抗,也根本没对白道中人下过杀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他!”
玄冲子抬头道:“你不要急,此事我稍后就会处理。”
季舒流一呆,停止挣扎,终于被拖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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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阴气浓郁,仅有油灯微光。一道短廊,数间囚室,铁门铁窗,内无床铺,只能睡在冰冷的地面上,腰间还要锁一道末端嵌进墙里的锁链。
季舒流单独住进一间囚室,和曲泽那间一墙之隔。一整天里,他试着喊了很多次“曲五哥”,都没人回答,只有曲泽的呼吸声在短廊的铁和石头中间回荡,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断绝。大约傍晚时分,曲泽囚室的铁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几个江湖人把曲泽抬出囚室,从此没再送回。
短廊通向一楼的出入口有人轮流看守,看守者可以打开囚室,但无法打开镣铐锁链。
看守换得很勤,有的安静地守在外面,也有的直接开门进来将季舒流痛殴一顿,边打边说要为郑先生报仇。还好他们只为泄愤,不是逼供,没像逼问曲泽时那么不计后果。
季舒流冷静下来,惧意全消,疑窦丛生。他感觉得到,看守者动手时都很小心地没打伤脸部,也没下重手,说明他至少保命不成问题。但究竟是谁在陷害曲泽,两名白衣人那场戏演原本是想演给谁看,又为何会弄错人?这些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曲泽还活着么?”
这句话他问过三个人。第一个是来送饭的人,那人扔下一张硬饼面无表情地离开;第二个是远远站在出口默不作声的看守者,那人依旧纹丝不动如同木雕;第三个是进来殴打他的王虎,王虎好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边打边骂。
于是他不再发问。
地下不见天日,只有送饭之人报时,如此过去四昼四夜。
第五天下午,云灰天暗,小雪大风。
两名江湖人押着季舒流从小楼黑漆漆的大门里走出来。季舒流头发散乱,进去时穿的衣服太过狼狈,被换掉了,此刻胡乱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崭新深赭色夹衣,衣服上新染的血迹颜色暗淡,从远处看不清楚,勉强可以遮掩过去。
他在前面走,身后两人遇到拐弯的地方就推他一下。他脚步踉跄虚浮,但毕竟没有倒下,站着走到一座围了很多人的屋舍前。
人群让出一条路,露出正对屋舍大门十丈远处摆的一张矮几。矮几上用石头压着两个纸叠的灵位,一大一小,在风里摇荡不休;矮几旁的地上还放着一口大瓷碗。
两名江湖人加快脚步,把季舒流拖到矮几另一侧,转过来面对灵位和灵位背后的白道群雄。季舒流双腿微微打颤,被按着跪在冻硬的地面上。
裴用国和玄冲子一左一右站在矮几正后方,赵掌门等几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次之,年轻一辈的高毅也站在他们中间。季舒流微微仰头眯眼看着他们,而他们不动亦不语。
秦颂风从人群里出来,站在季舒流身后,面向灵位道:“郑先生,杀害你的凶手孔轩我们还没抓住,你泉下有知,请你恕罪,我们一定全力捉拿他!还有一件事。你被害前一天,季舒流私自把醉日堡安插在厨子里的奸细放走,瞒住消息不报,导致我们没能及时发现孔轩最大的破绽。现在他就在这里向你赔罪。”他顿了一顿,“季舒流,你自己认罪。”
季舒流沉声道:“郑先生,先生的护卫,还有碧霄山庄那位厨役,晚辈无知愚钝犯下大错,无颜多说,只向你们保证……”
裴用国打断他:“阁下不必向敝庄那名厨役赔罪。他曾收下孔轩贿赂,受其指使谎称急病告假,不料钱未送出即被孔轩杀死灭口,因此他是死于贪婪。我早已告知全庄,江湖之事人命关天,他实为明知故犯,如若不死,罪过更重。”
季舒流沉默片刻,续道:“晚辈向二位在天之灵保证,他日晚辈如果遇到孔轩,一定尽力替二位报仇。日后二位的亲眷如有需求,晚辈也一定尽力相助。”
人群里不知谁嘲讽道:“这小子真会说废话。杀孔轩还轮不到他,郑先生家里富裕用不上他,郑先生那个护卫无亲无故,根本就一个家人都没有。”季舒流听了只能垂首不语。
秦颂风蹲下身拉过季舒流左手,手腕对准矮几前那口大瓷碗上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血债血偿。你既然知错,就在他们二位灵前放血一碗,以示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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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瓷碗灰里泛青,上面没什么花纹,约有半升多。秦颂风拿着的匕首,锋利雪亮,也泛着一丝青光。
江湖规矩动辄取人性命废人武功,已经找不到比放血半升更轻的赔罪手段了。
季舒流眨眨眼睛,看着秦颂风倒干净碗里的积雪,一手抓住他的左手,另一手用匕首割破他手腕血脉。鲜血淌进碗里,很快把碗底覆盖。天气太冷,伤口的血容易凝结,秦颂风收起匕首,不停抹掉他伤口结成的血痂,弄得满手都是血。
碗里的血越积越多,手腕上的血却越流越慢,秦颂风示意季舒流尽量跪直,左手尽量压低。
季舒流用力绷住全身,还是觉得冷风直吹进骨头里,流的血越多,寒冷就越强烈。他盯着碗里暗红的鲜血,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虽然根本呕不出东西来,却越来越难以忍耐,只能抬起右手捂住嘴。秦颂风面无表情,抓住季舒流左手的那只手却越握越紧。
直到碗里的血满得溢出来,秦颂风才撕下季舒流一小段衣袖缠住他左腕伤口,季舒流趁机摸摸脖子,触手湿冷,全都是汗水。
秦颂风包完伤口,似重实轻地踹他一脚道:“磕头,磕十个。”
季舒流耳中回荡着尖利的风声,双臂也无意识地颤抖着,对两个灵位磕了十个头。磕完最后一个,他居然直不起腰来,只觉得头贴着地面才能保持清醒。
秦颂风猛地拽住他两只胳膊向后拖,拖得他直接向后坐倒,就这么一路把他拖进了身后的屋门。地面积雪蓬松,雪下有不少石头,触动他在囚室里受的伤,留下一路零星的血印。秦颂风把季舒流拉起来推进自己房间里,转身走出屋舍,关闭大门。
房间里的火炉烧得很旺,季舒流往炉边凑着取暖,忽然觉得不安,忍住作呕咬牙蹭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一线,在地上跪直张望窗外。
秦颂风正弯腰捡起那口大瓷碗,然后笔直地站在季舒流刚才跪着的位置,将满满一大碗血泼到灵位前,用他一贯的语调平静道:“季舒流论武功跟本门同根同源,论生计这两年都在我们门里谋职,论行踪一直跟着我们住,不管怎么算,都是尺素门的人。他身世特殊,我却没想到防患于未然,是我不对。这次我也得赔罪。”忽然用同一把匕首割破自己左腕,抬起那口糊满血的大瓷碗接住。
季舒流一呆,那边玄冲子和高毅同时上前阻拦,秦颂风向后错步,也没见移位多远,却让两人一起扑空。秦颂风肃然:“我的错我担着,不用拦我。”
从窗缝里看不见秦颂风流血的伤口,只能看见他笔挺的背影、白道群雄错愕的神态。季舒流打个冷战,慢慢关紧窗缝,努力爬到火炉旁边蜷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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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颂风回到自己房间时,季舒流坐在火炉边抬头看他,表情严肃,眼神异常坚决锐利。
季舒流书读得多世面见得少,原有几分书生气,这两年在尺素门教书,不出门的时候常做读书人打扮,更加注意为人师表、佯装文雅,此刻这种神情十分罕见,倒显得他少了几分少年人的稚嫩,多了几分俊朗稳重。秦颂风回身关上门过来扶他,他先开口道:“我有两件大事要告诉你。”声音虚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别急,先治伤。”秦颂风弯腰托住他腋下把他从地上拉起。
季舒流盯着秦颂风问:“曲泽在哪?”
“就在钱师兄屋里。他现在身体虚弱,睡得多醒得少,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他这两天精神好了点儿,你先治伤,有事正好等他睡醒一起说。”
季舒流微微软下去:“也好。”
秦颂风把他往床上按,他挣扎道:“不行,我身上都是土,坐上去该没法睡人了。”
“没法睡就凑合着睡。”秦颂风用力把季舒流按倒,去桌边倒来一碗温水给季舒流喂进去,自己打开壶盖,把剩下半壶一饮而尽。他坐下靠着墙壁休息片刻,拿来酒、水、疮药、手巾,慢慢剥掉季舒流的衣服,给他擦洗身体、清理伤口。
伤口遍及全身,甚至有几处烧灼痕,秦颂风看着季舒流几乎赤裸的身体微微皱眉,露出有点难受的表情,手上也非常轻柔。
季舒流躺着抬起手,好像要去摸他的脸,却落在他肩膀上:“抱歉,我没想到连累得你也要放血赔罪。你不多歇一会么?”
“我没事,喝点水就能补回来。这个不怪你,我就做做样子,假装公正。”秦颂风沉默片刻,“你别怪我,下手重点儿他们才肯把你交给我处置。”
季舒流笑道:“你下手不重,连我都看出你其实在回护我,别人肯定也能看出来。”
“看出来怕什么?没说出来就行。”
“说到护短,我姑母怎么不见?”
“她太担心你,这次没敢让她旁观,你姑父看着她躲在屋里。”
“那我先歇会……”季舒流闭上眼皱起眉把头歪到一边不再说话,身体偶尔因为疼痛僵硬,但是很配合秦颂风的动作。秦颂风加紧把他全身清理完毕,轻轻给他裹上一块绸布、盖上被子,端来一盘点心放在床边,自己又热一壶水喝下,坐到季舒流脚那一侧靠墙休息。
季舒流小憩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睁开眼,翻个身侧躺着把点心吃光,然后歪头去看秦颂风的脸。秦颂风也在看他的脸,俩人目光相遇,默然对视,神情平静得理所当然。中间秦颂风起来过几次,喂季舒流喝点水,或者给季舒流擦擦汗,然后坐回原位继续盯着季舒流看。
似乎过了很久,季舒流收回目光,吃力地慢慢爬起身,向秦颂风要来一件轻薄中衣穿上,扣住秦颂风的胳膊凝重道:“我有两件大事,一件要等曲泽醒过来,一件只要你在就行了。”
“你说。”
“此事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你能不能保证,在我说出真相以后,绝不透露给其他人?”季舒流殷切地看着秦颂风。
秦颂风问:“江湖上的事?跟醉日堡有没有关系?”
季舒流慢慢松手,放开秦颂风的胳膊:“有关系。”
秦颂风眼神变得犀利:“那我没法保证。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事,但是你既然让我保密,肯定因为它对别人也有用。”
季舒流犹豫着劝说:“我明白你正直,也明白你重诺。但是如果你不答应保密,我绝不会说出此事,别人还是不知道真相;如果你答应了,至少你自己了解真相,也许帮得上忙。”
秦颂风断然道:“我一个人能帮得上多大忙?白道这边成百上千号人物,不少人还拖家带口,我能顾上的人最多十几个,这叫杯水车薪。要是我不知道就算了,那是我没本事,只要我知道,我绝对不能看着任何人往坑里跳。”他顿了一下,反过来劝道,“我不逼你,你却该好好想想郑先生的事。这回你又瞒什么了?如果说出来,有没有可能救人一命?”
“没有。至少这个可能很小。”季舒流还在坚持。
“那你为什么想告诉我这件事,真不是因为它能救我一命?”
季舒流一震,垂下目光僵在床上,脸色惨白,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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