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们身边从六岁一直呆到九岁。他表哥林乔上本市的高中,是个小混混,总是带他出去打架,十几个比他高大的人叫嚣着打成一团,林乔在旁边看,还时不时指点两句。那三年所有的记忆都和打架有关,田埂上打,后校门口打,废弃工厂打,院子里打,还好那些大的对小的下不了重手,没有达到骨折吐血的地步。林乔喜欢看他满身是伤的回来,要是小予忻没有哭鼻涕,他再狠狠补上两脚,直踹得人头破血流才肯罢休。舅父母只当小予忻是个要砸钱的摆设,对林乔却极度溺爱,他们纵容自己的孩子去欺负别人家的孩子,就仗着那孩子亲爹不养,亲娘不爱。而小予忻只要能吃饱饭就好了,虽然一般也吃不饱,不过他能自我安慰,好歹有吃的。
他开始包揽家务活,冬天洗厚厚的棉袄,两只手红得透紫,皲裂开来,晚上只好缩在不甚暖和的被窝里,背对冰凉的墙壁,伸出舌头去舔舐那些似乎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说永远好像太夸张了,他想,春天到了,就会好了。在打架时都不曾轻易掉落的眼泪却在狭窄的黑暗中濡湿一大片。
八岁那年,他认识了十岁的顾方舟。
那家伙理了个小平头,看上去规矩老实,鼻梁上总贴一道创可贴,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挂一张灿烂的笑脸,打起架来不要命般抡起胳膊就开揍。他身上的淤青红肿不比张予忻的少,于是顾方舟领着张予忻和别人对欧,但关键时刻他总能挡在小孩面前以大哥的姿态保护他。砸冰雹一样的拳头落在平日随心所欲的人背上,像是烈火在灼烧,张予忻躲在不算高大的身躯怀里,想成为超人。
他记不清楚顾方舟究竟帮他挨了多少打。两个同是孤儿的人互相搀扶,在角落里舔舐彼此的伤口,期望下一次的斗殴晚点到来。
九岁那年,林乔果然闯了祸,他惹上了周浩,在人家的地盘输钱还撒泼,周浩的手下扬言他要是不还钱就上他家门砸场子,顺便剁了他一只手。林乔这个人嚣张狂妄,平日里就惹了不少祸端,仇家真不少,这下子一堆人看他好戏。周浩在当地已经是有名的青帮老大了,等林乔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他领着不明所以的小予忻跑到别人门前,哭爹告娘,如丧考妣,声泪俱下:“各位大哥,我小弟抵押给你们随意处置,各位大爷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恰逢当时周浩在帮内,他一眼就看到藏在林乔身后用怯懦的眼神打量众人的小白兔男孩,玩心立起。他冷笑说:“你让他和我这几个兄弟打一架呗。”林乔见大哥发话,鸡啄米似的点头,颇为谄媚的把小予忻扔到人群中央,退到一旁,比了个请的手势。
第10章:妈蛋一会儿狼一会儿羊的,你是说物种变异吗??
小予忻只以为又要开打了,他警惕的环视四周,有个秃头男人站在周浩旁边忧心忡忡道:“周浩,这样不好吧,毕竟只是个小娃子。”周浩斜靠在真皮沙发上,懒懒散散说:“没事儿,我会叫停的。”说完甩个眼神,围在张予忻身边的人拧着拳头狼扑上去,小予忻单薄的小身板根本不是这群人的对手,反抗到最后他双臂抱拢护住头部,蹲在地上,有人从后面狠踹一脚,他只能俯趴在地上,咬紧下唇,冷汗淋漓。疼痛自身体源源不断的传来,大脑都快崩溃了,小予忻直觉的天旋地转,周围仿佛都变得不真切了,这样下去,他会不会死?
不想死,好害怕,谁可以来救他。
“好了,停吧。”周浩平淡的命令,秃头男人立刻冲到小孩身边抱起他,他的气息微弱,男人满头大汗抓起桌边的车钥匙丢下一句我带人去医院就消失在大门口。周浩倒是很惊讶这小家伙到快昏死过去才挤出一两滴眼泪,的的确确是挤出来的。他站起身对在一边佝腰擦汗的林乔说:“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个孤儿,住在我家的表弟。”林乔低头,冷汗狂流。
“好,把他交给我,你就可以走了,欠的钱也不用还。”
“这……让他呆多久?”
“你们可以再也不管他了。”
“好好。”林乔心里寻思爹妈肯定也不想要这拖油瓶,自己不过是少个玩意儿,立即兴奋应道。
周浩斜他一眼,鄙夷的冷笑,转身走进内堂。林乔连滚带爬走了。
从那时起,周浩便把小予忻带在身边贴身教导。
说到这里,张予忻口干舌燥,杯里的水也空了。严萧不可置信的凝视他,眼里流露出悲哀同情让张予忻一阵轻笑,“别这么看着我,”张予忻摇头,“周国平笔下的王子不是说,这事儿降到谁身上,谁就得受着吗?即使是难以预料的噩运,你得受着,谁叫它到你身上了呢。”
严萧叹气说:“忻子,我不知道你还有过这样的往事,”一阵沉默,严萧握住张予忻的手认真的说,“没关系,以后爷保护你!”说完严萧羞赧挠头,这人的枪法身手堪称绝技,自己不是跳梁小丑吗这,张予忻却坐直身体很认真的回望他,神情严肃问道:“真的吗?”
严萧一愣很快点头,两个认真的人彼此对望,从侧面看去,窗外湛蓝的天空白云漂浮,昆明高楼大厦林立,一阵风带过隐约的花香,农历新年的海报被吹上辽远广阔的天空,云卷云舒间,海报上的光头明星举起大拇指点赞。
没过多久,严萧本想继续追问下去,病房门被打开,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人涌进来,他们望着张予忻,也没下一步的动作,张予忻换回冷漠的神态对严萧道:“你走吧。”严萧咬牙腾地起身,脑海里翻滚着愤怒和不安,他抓紧张予忻的手却没有松开。
张予忻心里思绪万千,脸上却冷淡清寒,语气也冰冰的,“你快走吧,我们回学校再见。”严萧想了想还是怀着不甘离开了,张予忻在他背后,神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严萧打公交车和爹娘团聚去了。张予忻在严萧离开后当即办了出院手续,中年主治医师气的摔了病历本,扔下一句:“你就去送死吧!”随后头也不回的回了办公室。
张予忻帮他捡起大本子,放在前台道了声谢和一批人走掉了。那天彪子放在他枕头下的纸条上说这次事件有异,方云山已从条子手里逃脱,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袭击的那批人似乎和青帮有关联,周浩正在派人调查,让张予忻速回B区别墅。
真是一点也不能消停,张予忻拖着疲乏的残躯,微阖双眸。到达时周浩正坐在大厅里品味君山银针,透明的玻璃杯里茶叶挺立,浅黄色的茶水散发出清淡却蕴味厚重的鲜香,彪子不在,“雨馨,”周浩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张予忻走过去,像个玩偶一般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周浩也不看他,说:“你对这事有啥看法?”
“不知道。”
“好吧,滚上去休息。”周浩愠怒道,张予忻僵硬着身体转身想往上走,“我让你滚上去!是滚!”坐着的人猛地站起来,甩手把滚烫的茶水抛到张予忻的身上,一阵闷钝,张予忻身上的伤口浸入了热茶,锥心刺骨的痛像是要把他的经脉绞断似的,他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周浩三步并两步站到张予忻身后,抬脚下了力气踢他小腿,骂道,“你个小骚货,让你卖几天屁股你他妈就可以办事不利了,你没有去调查他们反而跑医院躲起来!你他妈欠操啊?!”
张予忻跪在地上,双臂支起上身,背上被周浩的皮鞋跟踏得生疼,周浩怒气未消,反而更加火冒三丈,他粗声吼道:“你他妈又去会你的小情人,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不是……”张予忻想辩解,又很快不说了。
“雨馨,”周浩蹲下身,两根手指夹住他的下颌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你真的认为你保护得了他吗?老子要的是一头狼,不是只小绵羊!”
“对不起。”张予忻抓在地板上的手握成拳头,“周浩,别对付他,无论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他只是个普通人。”
“滚!”
张予忻沉默,随即起身蹒跚着走了。迈出去两三步又回头,眼神是少有的凶狠,语气还是平淡的,他说:“如果你敢动他分毫的话,”张予忻犹豫片刻继续道,“我会想尽一切手段杀了你。”
“张予忻,”周浩一顿,又大笑起来,啐一口咆哮道,“好好,你他妈真有种,别忘了谁把你个贱货养大,谁教会你使枪的!”
“如果你没有做过那些事的话,我会承你这份养育之恩,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张予忻心力交瘁,他摇摇头,像是无奈,又有些悲愤。
这是他第一次反抗周浩,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没有害怕和恐惧,事后也是平静的,他想,他欠周浩的情将会用他整个一生的毁灭和无望来偿还,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有心理负担。周浩看着张予忻上楼,他伸出手想抓住他然后暴打一顿,结果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周浩转身砸下面的装饰物,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张予忻脱掉外衣爬到床上躺着,顾方舟已经离他而去,若是严萧也因他而死,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惜激怒周浩也要保护严萧,是喜欢他吗?不晓得,也许是源于他跟顾方舟很像,而他对不起那个再也偿还不了的人。他喜欢的人都不喜欢他,只有顾方舟虽然不能给他他想要的,却实实在在用生命护他周全。如此便足矣,爱不爱没有关系,只要有个人愿意站在他这边跟他说我来保护你,便无遗憾了。
那件事情因为引起了条子的注意,众人也只好收敛拳脚,那些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青帮周浩派去的,并且把青帮内部的情况说的是分毫不差,方云山给周浩发了条短信说想不到他居然玩儿阴的,周浩哭笑不得解释自己都领了货没这动机啊。方云山没再理会他,云南的条子开始大规模逮捕贩毒者,几个马仔一不留神都被抓了,周浩只得领着可靠的人马回S省,他们坐在伪装成大货车的车篷里,专挑偏僻山路连夜往回赶,张予忻也跟着周浩一道回了,方云山找人告诉他以后有麻烦就拿着电话号码去找他。张予忻想了想,还是把那写着一串数字的小纸条扔垃圾桶里。大年三十他们就在路途中度过。
那一年全国各地都在下大雪,张予忻冻得瑟瑟发抖。周浩身边没女人,他把缩在一边几乎就成空气的人逮到自己身边,扒光他为数不多的衣衫,众目睽睽之下强上这个羞愤不已的人,张予忻红着眼眶说不要,周浩反而被激起野性,愈加凶狠。
周浩晚上睡觉时要抱住张予忻取暖,结果被他躲开了,张予忻惊恐地望着周浩不敢靠近。气的周浩要把张予忻从车上踢到山崖下面去,还好这次被彪子制止住。
回去之后,青帮就按兵不动,周浩想等势头过去再仔细调查。方云山给他打电话说是不是帮派内部有人在陷害他,周浩一惊说张予忻?方云山说不像是他,他应该没有。周浩问他有查出什么来吗,对方答道条子把剩下活着的人都带走了,不好查。周浩回道新年快乐,就说自己去探查,电话那头方云山也不多计较,道声谢就挂断了,周浩眉头紧锁,这件事弄得他云里雾里。
张予忻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等他结束电话,他猜测周浩是在怀疑老范家。这矛头简直指的再准不过,不过这样的事,老范家真的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干?周浩阴沉着脸,嘲讽他:“你旧情人范剑辉对你那屁股念念不忘啊。”张予忻面无表情听他说完,老实说,他接触的范剑辉这个人不适合黑社会,让他去做个文艺小青年还差不多,就像宋徽宗赵佶,老范家其他人也不会做这么荒唐的决策。
“等风头过了,我就去查。”张予忻说,周浩摇头冷笑:“要是针对我们青帮的话,肯定还会有后续动作的,我们暂时按兵不动,等他冒出头我们再杀他个措手不及。”张予忻不说话,雕塑状跟在周浩身后。
“周浩,我快开学了。”张予忻淡淡道,“是吗?”周浩一挑眉毛,斜眼看他,说:“是想去见你小情人了吧。”
“不……我们只是朋友。”
“你回X市吧,但要随时跟我保持联络,明天让彪子给你买个手机,他妈的好歹是个大学生了。”周浩这次倒是应的十分爽快,张予忻全身一僵,周浩这举动太反常了。
“嗯……”
“雨馨啊,”周浩这话突然喊得很沧桑,张予忻不习惯地望向在看盆景的人,文竹细碎繁茂的叶子压在削薄的枝杆上,绿意盎然,好像这盆土就是它的全世界。“我要是死了,你会回来吊丧吗?”
张予忻瞪大眼睛,疑惑地盯着周浩,“算了,滚吧,今晚别忘了去‘落雪’巡场子。”
“嗯……”张予忻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又回望周浩,他看到男人被风浪削的更为坚毅深刻,线条粗重的侧脸,想多了吧,张予忻摇头大踏步走了。
第11章:妈蛋这是捡了个什么货??
夜色环绕,灯红酒绿,不夜城里的奢靡令人望而却步,但总有人趋之若鹜,黑暗所掩映的,也是生活。
“落雪”酒吧是青帮旗下一家重要的地下色情交易场所,左右是古朴的老巷子,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张予忻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这次也不例外,裤兜里揣上那把藏了很久的勃朗宁就飘进“落雪”店内,人很多,三两个聚作一堆,他在人群间游荡,眼睛瞟来瞟去。衣着暴露的服务生迈着长腿扭动腰肢,这些性服务者有男有女,各自卖力施展着诱惑的一面,在不停变换的光影里,看上去妖娆虚假。没人注意摘下面具后隐在黑暗角落的张予忻。
张予忻沿墙面走到大厅一角,还未停下脚步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少年抬起头,愣愣地望向面色冷清的人,张予忻看出他的慌乱,平静地问:“怎么了?”少年鼻头一红,转身搜寻身后,又回过头来急的快要哭出来似的,“有人要抓我!”
“谁要抓你。”
“那些大人……”少年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呼吸,“我是被他们强制带进来的,我靠他妈的原来这里是银民窟”少年一句我靠当即摧毁了他在张予忻心目中的小白形象,“娘的,差点儿被他们脱掉哥裤子!”他比张予忻矮半个个头,冷冽的冬天也只穿了一件粉色内衫加一件破了几个洞的棕色外套,肥硕的黑色长裤,脚底踏着黑白相间的帆布鞋。
“我带你出去,”blue的音调在头顶悠扬绵长,张予忻转身朝门口走去,“喂,你是谁啊?你打得过他们吗?”少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满脸的不信任,“雨馨。”张予忻沉声答道。
“我凑女孩儿名字啊,你爹妈真有创意。”顿了顿,少年又接了一句,“我叫莫凡,平凡的凡,不是模范啊,别瞎叫拉低我智商。”莫凡边说边回头看,那些人抓他的人追了一半又退回到包间内。
张予忻对这种自来熟的人特别没招,比如严萧,女孩儿你妹,他在心里默默骂一句,脸色始终冷凝不变。“模范,”张予忻带他走到外面幽黑的老巷子里,大门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地狱,一个十八层地狱,“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吧。”
“卧槽别叫老子模范,信不信老子开外挂灭了你!”
“找得到回家的路吧。”张予忻翻白眼提醒自己这就是个小屁孩,才忍住没有把手伸到裤兜里。
“……”莫凡低头,很快抬起来直视张予忻,大声说道:“我爹妈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