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一瞬,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因为很快就坐直身体的关系,谁也没发现到她弯腰的小动作。章泽和杜行止还在互相踩脚,杜行止屈起手指轻轻地抠着章泽的掌心,章泽觉得痒,嘴里含着元宵噗噗地笑,忙不迭把手抽了回来。
一抬头就对上张素的视线,章泽愣了一下:“阿姨?”
张素回过神,喉头发紧,不知道怎么的,第一想到的却是掩饰。
她笑了起来,眼神慈爱:“要不要再来一碗?”
章泽摇了摇头,笑嘻嘻地问:“阿姨,你们初六去米兰,初几回来?正月十五之前能回国吗?”
“不知道,”张素盯着章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沉淀魅力的脸庞,心乱如麻,“我们现在把元宵吃了,十五能不能回家,都算是团圆了嘛!”
章泽和杜行止相视一笑,两个妈妈不在家,他们就有空间胡天胡地了。新年前后的一段时间是两个人难得的休假期,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能轻松一些,感情逐渐走上正轨的小情侣们都很珍惜难得的相处机会。
张素捏着汤勺的手微微发抖,两个孩子相视而笑的画面落在她眼中,以往兄友弟恭的味道忽然就变质了。她开始后怕起来,脑中闪过各种联想。做服装免不了接触各种时尚界的人士,男性模特和设计师中异性恋真的占比重不多,对同性恋这个群体,她也算小有认知。同志们的醉生梦死欲望放纵她略知一二,常听闻这个设计师被男友劈腿闹自杀,那个模特被包养走大秀,她接触这些话题中人,很大一部分都比较类似——捏着兰花指,神情妩媚,说话尾音带颤,且性关系很糜烂。
她不敢将这样的形象套用在自家两个孩子的身上,他们都是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如她想象中那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章泽和杜行止关系很僵硬很糟糕的那段时间,被自己用眼泪和感情攻势强迫留在家里跟杜行止睡觉时章泽满不情愿的模样。她心中骤然慌乱了起来,假使他们真的是那种关系,这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插手的一份力?
大年初一,阖家早起去张家拜年。
章泽母子俩本来不该去的,是大年三十下午老爷子亲自打来电话邀请,说想章泽想的睡不着觉,母子俩才只好无可奈何地一并跟随。
儿女这回事嘛,就是远香近臭。杜行止的两个姨妈也是太想不开,成天呆在两个老人的眼皮子底下,好事坏事都被盯的清清楚楚,张老爷子又不是哑巴瞎子,对两个女儿似有若无的竞争并不觉得高兴,反倒越看越窝火。
尤其是杜行止的小姨妈张巧,她人不够聪明,偏偏却又以为自己很聪明,做出的那些蠢事叫张老爷子无从指点,连骂都懒得骂。
如果不是有个弥补了她缺憾的吴王鹏,老爷子老早将不省心的小女儿赶出去自己住了。
章泽和杜行止一行人到的时候,老人家正带着一屋子人看春晚重播。他是有晚会入场资格的,不过年纪大了,熬不了夜,这种工作他都情愿推给两个儿子去做。不过念旧的老人家还是每年不落地收看转播,且尤其喜欢歌舞节目,看着荧屏中穿绿军装翩翩起舞的舞蹈队,他目不转睛,时而还要鼓个掌。不过一看章泽到家,什么电视节目他都给抛到脑后了。
一群儿孙辈中除了吴王鹏外,他独独中意章泽。大概是张家的人中没有出过章泽这种心思单纯没心没肺的笨蛋,一开始他看的新鲜,想要多了解了解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养出的澄澈脑袋,后来了解之后发现章泽还是个傻人有傻福的,心中顿时就亲近起来了。
人老了就迷信,他宣誓无宗教,但屋里还是供奉神佛的。章泽有佛像,人生多历波折,却每每化险为夷,好像那些磨难就是为了陶冶他心性而生的。这是天眷者,佛转世,寻常凡人比拟不得,吉祥的化身,多亲近总是有利无弊。加上跟章泽说话,他从不必拐弯抹角去琢磨对方话里的深意,章泽更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情绪都写在了眼睛里。小辈不就是要这样吗?在外头他琢磨够了,回家只想要舒舒坦坦,只可惜他自家的孙儿没有那么省心的!
新年时节,张家的儿女们都是回来的。杜行止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舅也露面了,杜行止的大舅张怀神情严肃,笑起来也有一番难以言表的威仪,看向杜行止和张素的时候眼中有着慈爱。他是家中年纪最大的长兄,张素作为他最大的妹妹,从小就是被他宠爱大的,往后的两个妹妹都不曾有过这份殊荣,哪怕后来张素跟杜如松私奔到了淮兴,他也并没有多么生气。事实上,张素家有北京世族背景的消息就是他放出去的,假如没有北京方面的肯定,杜如松的升职能有那么容易?
杜行止的小舅张竹则要开朗一些,性格跟他的独子张万飞有些像,从头到尾哈哈笑着,看起来要好亲近一些。
杜行止带着章泽给几个长辈拜年,收了红包,再由章母和张素给另几个小辈送回去,也算是完成了一个仪式。
张怀和张竹看着外甥的眼神很是柔和。外甥似舅,杜行止长得跟他们是有两分相像的,加上张素在家中一直是他俩最宠爱的妹妹,对这个外甥,他俩虽然恼怒妹夫的行为,却也并未太多迁怒到杜行止。杜行止如今一边上学一边兼顾事业的事情他们也是知道的,对杜行止能以如此短的时间积累下那样惊人的财产,他们也表达出了不同程度的诧异。然而唯一可以共通的是,外甥的个性和他父亲有着天壤之别,绝非池中之物。
张家的小一辈中,也就张怀的儿子张精钰能和杜行止比肩一二,小妹家那个吴王鹏,虽然精明有手段,可因为心术不正,他们都不太喜欢。
对杜行止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两人将注意力投在章泽的身上。对张德松的喜好他俩算是有点把握的,嘴甜、心思活络的吴王鹏就很能讨老人家欢心,他俩原本以为素未谋面的章泽也会是个舌灿莲花的,谁知道说完那句拜年后硬憋出来的吉祥话后,章泽就站那没动静了。
两个男人有些惊奇,因为生活和工作的圈子关系,他们接触到的无一不是精明人,章泽这种不会来事儿的反倒稀罕,让他们不禁有种探究的冲动。
章泽这个人吧,乍一看还是很能骗人的。他的外形比较高端,加上气质恬淡温和,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作的时候,眼神清清冷冷的,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感。模样是长的够好,至少张怀和张竹两个人工作那么些年,长相气质并重比章泽还要拔尖的人是没碰到几个的。然而老爷子肯定不会光因为他长得好有气质就喜欢他啊,这是带孩子又不是挑小蜜,俩人有点闹不明白了。
张德松喊章泽坐到自己沙发的扶手上,问他今年学习怎么样啦,生活怎么样啦,有没有谈女朋友啦,比对自家的孙儿们上心多了。章泽也不见借着机会说什么奉承话,反倒干巴巴的有一句答一句,神情认真的像是上课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张竹闹不明白了,却冷不丁听张德松喊他泡茶。他一边泡茶一边还在琢磨,茶是张巧弄回家的大红袍,他其实不太乐意碰,这个小妹眼界太浅,弄回来一点好东西就恨不得宣扬的人尽皆知。好比今年弄回来那么点极品大红袍,也不见味道多好,却被她拿着邀功了无数遍。茶确实稀罕,可他们也不喜欢喝,每次因为老爷子要尝,他们还得违心说味道好,末了还得听张巧细说自己的功劳,就觉得懒怠的很。
张巧又得意了,今年送回来这茶似乎合了老爷子的心意,可把二姐的那幅百寿苏绣比了下去,这几天天天都要拿出来品尝呢。
一人一小盅,章泽也分到了一杯,轻声说了谢谢后,他捧着茶盏盯着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喝一口,苦。
果然是高端的玩意儿,他欣赏不来。见老爷子喝的有滋有味,他砸吧砸吧嘴,沉默着。
张巧率先叹了一声:“真是好茶!”
吴王鹏随后笑道:“要不是托了外公的福,我妈才舍不得让我喝到这种好东西呢!”
张德松哈哈一笑,搁下杯子,问章泽:“好不好?”
章泽点点头:“好啊。”
“好在哪?”
章泽傻了傻,见一屋子人都盯着自己,犹豫了片刻,小声说:“苦苦的,提神?”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杜行止见章泽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想笑。这正是他想说的话,不过叫他来形容,肯定还是得掩饰掩饰的。章泽现在茫然的模样让他很想揉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
张竹张了张嘴,瞥到妹妹张巧的脸色,在心底疯狂大笑起来,他好像有点明白老爷子为啥会喜欢章泽了。
张巧的眼中闪过一丝薄怒,刚想说话,便听老爷子笑眯眯地拍大腿:“就是提神!我问你们的时候成天各个装模作样说什么色香味,什么红如金铜,全都是屁!巧老说这一撮茶叶多值钱多值钱,咱没那个品位,就别去附庸风雅!我喝了就觉得提神,苦,那些稀奇古怪的滋味从没感觉到!”
说罢他拍拍章泽的手,眼中划过欣赏,他就是喜欢章泽这种老实。这年头人心不单纯也就罢了,这些孩子们在自己家都要玩心眼,张德松看在眼里,一颗心真是百味杂陈。张家家业大不假,这群儿女明明已经过的比寻常人富足了不知道多少,却偏偏不肯满足,用那点小心思在自己面前斗斗斗,斗的乌烟瘴气鸡犬不宁,这还是家?
说真话没什么不好,有些东西,明明半懂不懂还偏要装内行才让人看不起!章泽这个性格他喜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多大的锅配多大的盖,场面话却也不是不会说,可人家心是正的。家里的孩子们要都有这个觉悟,他一把年纪的也不必总为这群不省心的未来操劳了。
老爷子扫了眼一群若有所思的孩子,心头一松,越看章泽越喜欢,直接脱下大拇指一枚白玉扳指朝着章泽手指头上套。
不远处的张巧眉头一竖,眼睛都瞪大了。那枚扳指可是老古董了,跟了老爷子几十年,那质地比凝脂更细腻,颜色抵得上最丰润的羊油,哪怕是从未拿去估过价,她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绝对是价值不菲。老爷子已经给了章泽两三个古董了,一个龙纹花瓶、一个翡翠如意,加上这个白玉扳指,她做人亲女儿的都没那么多便宜!
张巧气的话都说不出来,肺一个劲的发颤。明明她托人弄来了那么珍贵的茶叶,老爷子不念着她好就罢了,还话里话外的挤兑她。这个大姐成天顾着赚钱不露面,不知道从哪弄来这么个野孩子,居然那么受老头子宠爱,出言不逊也不被教训,反而送东西,有没有天理了?!
站在她身后的吴王鹏却垂下了眼睛。张德松说的话他听进心里,也很快明白到这话是对着自己母亲说的。说实话,对张巧的性格他也一直是不满的,太容易发怒,眼界也短浅,甭管教多少遍也学不会耐心的放长线钓大鱼。老爷子这是对她弄点茶叶回来就沾沾自喜到处宣扬觉得烦了,其实搁他身上他也烦,
他瞥了眼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礼物可拿的章泽,眼中闪过笑意。
虽然他并不打算照着老爷子的话去做,不过偶尔能和章泽这样单纯的人打交道确实是比较惬意的。可他和章泽却不一样,章泽是天生有那个运道,他若是照搬原样地放在自己身上,恐怕连骨头都要被人吞没了。
吴王鹏眯起眼,虽然对母亲的得意忘形他也有些不满,然而这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与张家连接的枢纽,她倒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抬手给老爷子斟了杯茶,吴王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派邪肆与温和糅杂的气质:“外公你可算救了我了,我妈说您现在年纪大了品味向高雅靠拢,我爸怕我扫您的兴,给我弄一堆茶啊棋啊的书让我背,我都快被玩坏了。”
他此言一出,便立刻解了张巧的围,状似在说张巧的不是,却也把张巧邀功的行为扭转成出于孝心了。
好话没人不爱听,更何况说好话的还是从小最喜欢的孙子,张德松的眼神立时就柔和了许多,跺了下手上的龙头拐,举起拐棍敲了下吴王鹏的脑袋:“你呀!书不许背了,但棋还是得练,我不喜欢喝茶,但棋还是喜欢下的。”
章泽举着自己大拇指给杜行止看,杜行止眼中闪过笑意,想掐他的脸,硬是忍住了。
随后瞥向张巧那边的视线,便没有那么柔和了。
他盯着吴王鹏,念起这段时间风头正劲的新兴地产公司“鹏飞地产”,也是前段时间和他竞争商业地皮的对手。
对方的各种下流阴招他至今历历在目,诚然,那块地皮位置不错价格不错前景不错,可像对方那样为了这块仅仅是不错的地皮耍尽流氓手段,就连阮修都觉得颇为稀奇。
阮修在竞标之前将已经封存好的竞标文件偷偷取出来瞒着所有人进行了数额改动,竞标结果出来之后,鹏飞地产的出价仅仅只比杜行止他们原先的价格多上十万。
地皮到手之后,杜行止的公司先后遇上各种施工方问题,银行贷款问题,如果不是一早就对各种危机有所准备,这个地皮杜行止即便是拿到手,也免不了最后血本无归的下场。
在查出“鹏飞地产”的幕后老板是吴王鹏时杜行止觉得十分惊讶,他并不明白对方要和自己拼个你死我活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吴王鹏察觉到杜行止不带温度的视线,轻轻瞥过去一眼。
他皱了皱眉头,勾唇露出个友善的笑容,推了推眼镜,邪气尽去,整个人散发着温和友好的气息。
杜行止牵起一个如出一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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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新年,万户灯火,合家欢聚。
章奶奶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来,视线从窗户透出去,昏沉的天色下,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光,屋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孩子们的欢呼声,妇女们的谈天声,锅碗瓢盆碰撞杯盏相触的脆响,电视晚会中婉转悠扬的音乐,主持人的高呼,这一切近在咫尺,却也离她太远。
房门被砰地一声踢开,她吓得扭头看去,罗慧臭着脸端着一个搪瓷饭缸进屋,没好气地将饭缸砸在桌上。
“快点吃,吃了我去洗碗!”
饭缸里是白生生的胖乎乎的饺子,热气已经快要散干净,但仍旧香气扑鼻。老太太早就饿了,立刻端起吃了一口,咀嚼片刻后有些不满地说:“怎么全是白菜,肉味都没得多少。”
罗慧撇了撇嘴:“有的吃还罗里吧嗦。明年你去你去村里的敬老院住一段时间,我和凌志明天下午赶车去淮兴,然后要打工,没时间照顾你。”
村里的敬老院几乎是摆设,里面统共就住了两三个没儿没女的绝户,住进去就是喘着气在等死,老太太吓了一跳:“为啥要我住敬老院里去?我跟你们去淮兴,还能帮你们收拾家务,还能给你们煮饭。”
“我们现在住在单位的宿舍里!”罗慧没好气,“统共没有十平方大,还是高低床,你去了你睡哪里?你吃什么?敬老院里一百块钱包半年的伙食费,你去淮兴光吃米就不止这个数。我们还要攒钱打官司,哪里有那么多额外的钱给你花哦?”
老太太愣了片刻,想起正在监牢里受苦的孙子,眼眶顿时红了。
“老大那一家畜生!我生他的时候怎么没给摁倒尿桶里淹死哦!”她跺着拐棍捶胸顿足,恨不得立刻就冲到章泽面前撕烂他的脸,可是再如何不甘心,章宝林仍旧是进了牢房,知道现在的章泽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老太太恨极了便也只有骂上两句的胆气。
罗慧白了她一眼,嘴上说的好听,当初说卖房子救章宝林的时候还要死要活的。这老太太就是个自私鬼,只要自己过得好,谁都可以舍弃。
端着只剩下底汤的搪瓷碗转身离开,手扶到古旧到发干开裂的房门,罗慧脚步一顿,心头发堵。
这是村里大队以前用来堆柴的柴房,罗慧卖了家里的几间瓦房和十多亩地,老太太无处可住,罗慧便租来了这处房子给她搭了床和灶台暂时住着。想当初章泽一家就住的是类似的庙屋,如今风水轮流转,换成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