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背后说人,才没过几天,报应就照章原样地落在他自己身上了。
他傻傻地望着章母离开的方向,心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紧,仿佛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伴随着这股力气离他而去。他这才发现到从母亲和弟弟一家进门开始,自己竟然没有认真去看过妻子的表情,母亲大发雷霆怒骂自己一家的时候,他也只是埋头闷声抽烟,一切的委屈,都推给了本该被他护在怀里的那个女人。
章父抓抓头发,六神无主地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他左右看看,求救地望着这个屋子里最大的女人。章奶奶一开始不明所以,在询问过章凌志离婚的意思过后,倏地瞪大了眼睛:“啥意思?她这是啥意思?”
章泽的小叔章凌志凑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了几句话,老太太登时又惊又怒:“这婆娘要造反啦?没羞没臊的,咋啥话都能说出口!?”
罗慧张了张口,想附和两句,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紧闭的房门忽然又被打开,外间心慌意乱的四个人齐刷刷看了过去,都希望出来的会是服软认错的章母。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开门的人是章悌,她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子,不顾章泽和章母的阻拦硬是跑了出来。罗慧从她身上看到一线生机,忙不迭凑了上去:“悌啊,你妈进屋以后说啥了?”
章悌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目光血淋淋的,难得手足无措的罗慧却并未发现,而是絮絮叨叨自顾自说着:“她开玩笑的吧……真是气急了……你别愣着不理我啊……”
章悌越过她,径直朝大门走去,想也不想地把门拉开,外头果然还挤着一堆想看热闹的邻居。
“走开。”章悌握着拳头,低哑的声音中饱含杀气,瘦巴巴一个小女孩却愣是吓得门口一堆长舌妇转身就跑。她也没找这群外人的麻烦,而是走到自家灶前,伸手摸上了自家炒菜的铁锅。
“滚出去!!!!!”
一声尖叫平地而起,险些突破房顶。章悌毫无预兆地爆发了,红着眼睛摸到手边的一切东西都朝屋子里砸:调料盒、酱油瓶、锅、锅铲……被这些东西砸到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全无准备的四个人多多少少都中了招。离得最近的罗慧被一罐子盐砸中脑门,盐巴撒进了眼睛里,疼得她顿时涕泗横流,章凌志被酱油瓶砸中膝盖,腿上立刻就青了一块,章父冲上去护住章奶奶躲过飞来的铁锅,章奶奶缩在他身后慌乱地破口大骂。章悌丢完了手头的东西,随手抄起一把剔骨刀冲了进去:“滚!!!滚出去!!!!”
“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章奶奶在章父的保护下扯着嗓子,手指拼命朝着章悌的方向挥舞,“你是要杀你亲爹还是要杀你奶奶?!你要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我死也要带着你一起死!!!”章悌恨极了这个为老不尊的奶奶。当初在村子里的时候,章宝林带头欺负他们姐弟,这老太太非但不制止,还有意无意地替章宝林遮掩,增加他气焰。现在自己一家人终于脱离火坑,刚刚窥见好日子的端倪,他们就不死心地要来搅合干净!到底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值得他们这样不依不饶?
“杀人啦!”瞥到章悌握在手上那把剔骨刀的寒光,罗慧吓得脚都软了。当初章泽也同样握着一把刀威胁要弄死她,该说果然是姐弟吗?连解决问题的武器都选择地一模一样。她躺在地上,根本没胆量去拖住章悌,捂着膝盖原地蹦跶了半天的章凌志终于回过劲儿来,偷偷摸摸转到章悌身后,出手出其不意地抢下刀,随后死死的箍住章悌的肩膀按到桌上。
见危机解除,罗慧立马来了劲儿,她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奔向婆婆,张开手大义凛然地将章奶奶连带章父一起都拦到身后,同时帮助章奶奶同仇敌忾地教训章悌:“你这个丫头真是被你娘教坏了!谁让你拿刀朝老人耍威风?你不怕天打雷劈?说出去老章家的脸可要被你丢光了……”
“老天要是打雷,第一个就劈死你!第二个劈死她!”章悌被章凌按在桌上动弹不得,后槽牙咬地咯咯响,她恶狠狠的目光始终不离章奶奶和罗慧,一丁一点记住这家人丑恶的嘴脸,这辈子她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忘记这一天!
“嘿你个死丫头!”罗慧瞪大了眼,气的胸口发闷,随手在旁边摸了一把木尺指着章悌,“找打呢吧?”
章悌冷笑一声,“有能耐你把我打死,打不死,我总有一天一五一十的还回去!”
“凌志!”罗慧倒真不敢在章父面前动手,一跺脚委屈地喊着丈夫的名字,“你听她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
章凌志扯住章悌的头发朝后拉了拉,他腿上还疼得很,心中有怨气,手上自然也丝毫不见温柔。章悌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仍旧不肯认输:“呸!臭不要脸,吃软饭还怕老婆,以后章宝林长大跟你一个德行!”
章凌志眼睛瞪得溜圆,另一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挥下去,里间的房门却忽然又被打开了。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投了过去,只是眨眼时间,章泽就从门内跑到了章凌志面前,挥动手上的折叠椅毫不留情地就朝他脑袋砸了下来。章凌志只感到眼前一黑,随后脑门儿一阵剧痛,连人带桌子翻滚出大约半米远。
“打架是吧?我奉陪啊!欺负我姐算什么本事?”他扶起章悌,昂首挺胸地看向罗慧和章奶奶,手上的椅背敲得地面哐哐作响。胸口郁着一股恶气,不忍了!忍个毛,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不给他们点教训要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罗慧三秒钟以后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她扑到章凌志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扶他起来,却怎么样也不敢下手。章泽那一下虽然用的是椅子面,弄不出伤口,但下手却不轻,打的又是前额,连带鼻子被重重砸一下,是个人都只知道流眼泪了。章凌志头晕目眩地歪着脑袋,耳朵在嗡嗡作响,脑仁一阵一阵的发疼,却始终提不起力气,鼻子一凉,恐怕是流鼻血了。
其实那是鼻涕,混着淌下来的眼泪别提有多恶心,罗慧不敢伸手去擦,跪在那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章奶奶站在章父身后看着这场闹剧,气的差点缓不上气:“这是要造反啊!这是要造反啊!!!”她拉着章父的衣服来回扯动,大声训斥:“你生的好东西!再不管,就要杀他们亲爹亲叔叔了!!!”
章父缓缓的咽了口唾沫,手脚冰凉。他看着这两个自己带大的孩子,记忆里,他很少见过他们除去羞涩和乖巧以外的表情。可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刚刚凶悍地砸烂了厨房,另一个砸烂了自己的亲叔叔,还气势汹汹地拒不认错。章父的脑袋里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这真是他的孩子?
想到刚才妻子毫不犹豫地提出离婚,他扶着脑袋,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捉摸不透,身后传来母亲的催促,他心中微微颤动了起来,
只是才迈出一步,那孩子的视线就凌厉地扫了过来,包含其中的失望与陌生让章父不由自主地熄灭了刚提起的勇气。
章泽瞪了父亲一眼,掉头走到罗慧身边,拔出她手里的木尺,冷冷一笑:“我姐姐再大逆不道,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她。下次充威风之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叔叔这个孬种,能办成什么事?没那个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下次碰上了不好得罪的人,可不是这一个板凳就能解决问题了。”他说完,弯下腰,用木尺拍了拍罗慧的侧脸,满意地看到她表情慢慢僵硬,才直起腰又看向章凌志。
“刚刚哪只手扯的我姐头发?”他开口问。
当然没人回答他。
章泽脸色苍白,唇角却照旧翘起:“算了,我自己也看到了。”他说罢,用脚将章凌志的右手给拨出来,偏头端详了一下,狠狠照着指尖踩去!
罗慧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已经被砸的昏昏沉沉的章凌志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又让他凄厉地嚎啕了起来。一旁的章奶奶又是恐惧又是心疼,扯着嗓子尖叫着将章父推了过来。章父踌躇片刻,想要端起严父的架势命令章泽松开脚,章泽却在他开口之前挪开了步子。
无比失望地看了父亲一眼,章泽偏开头:“离婚以后我要跟我妈,现在你带他们走吧。再留下来,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章父只觉得晴天一声霹雳,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跟如获大赦的章奶奶连带罗慧扛着章凌志离开了筒子楼。
他们走后,章泽瘫软在地,坐了许久才让嗡嗡吵闹的脑袋安静下来。他立刻看向章悌:“姐,你没事吧?”
章悌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拉了他一把,姐弟俩搀扶着收拾好桌椅板凳,小房间里,章母哭的眼睛通红,却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
“妈,”章泽轻轻地喊着她,手上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别担心,我和我姐永远站在你这边。”
章母摇了摇头:“妈对不起你们。要不是我没能耐,咱们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章泽笑了笑:“既然婶婶他们是冲着钱来的,那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做,让他们一分也落不着。”
章母先是一愣,随后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握着章泽的手越收越紧,显然心中动荡着极其激烈的情绪。半晌后,她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恨意。
没错,她们不就是要钱吗?做梦!自己哪怕两败俱伤也不能让他们占到便宜!
第二十三章
经此一役,章泽感觉到自己和姐姐的关系明显更亲密了。
他很意外,却又不得不感叹章悌果真是个可塑之才,只可惜她上辈子折在栗渔村那样的小地方,使得宝玉一生蒙尘,实在是不折不扣的憾事。
这些天她跟着章母忙于贷款和落户商铺,那些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明白的晦涩流程也能安排地清晰有序。空闲下来,她就带着章母托东家办理的借书证到图书馆借书,章泽看过她借阅的那些书籍,清一色都是金融证券类,里面的术语和公式足以让他这个门外汉头晕眼花,章悌却每每抱着这些大部头坐在窗边看的津津有味。
她从里到外褪去了青涩,换上了脱胎换骨后的坚韧和刚强,就像章泽在遇难之后改变掉自己古怪的拖沓那样——这对同胞姐弟,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相当接近的性格。
这样的章悌对章泽来说是相当陌生的,她不再低垂着脑袋,不再羞涩地笑,走路时腰背挺拔如钢板,眼中的侵略感在此刻也初露端倪。可以想象假以时日在她拥有了足以充实自己的武装与见闻后,这具瘦小孱弱的身体会让人感受到反差多么强烈的气场。
章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那天争吵过后就带着小叔一家不知所踪。他没有再来落实离婚的事宜,却也同样不曾给家里带回只言片语,现在的他和能言巧辩的小叔一家日夜相对,在章泽看来就像家兔落入了狐狸窝,即便不被策反,洗脑攻势也多少能起到明显的作用。奇怪的是,对父母也许会离婚这件事情,他心中并没有升起太过强烈的情绪,也许是长久以来看多了父亲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姿态,对章父,章泽一直以来都缺少一种儿子对父亲的崇拜。反倒是一直拉拔姐弟俩长大的母亲,她亲手负责他们从小到大的吃喝拉撒,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为他们扫清成长路途上的阴霾和荆棘,她除了自己的位置外,更多也兼顾了本该由章父演绎的角色,自然也收获了本该由章父得到的感情。
于情于理,哪怕没有那么豁达的章悌也不由得偏向母亲,他们都知道,对目前的母亲来说,远离拎不清的父亲和贪婪的小叔一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们就像是一窝蝗虫,一群水蛭,哪怕被剥离驱赶,也一直虎视眈眈地蹲守在周围,一旦有机会,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妄图得到一些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章母带着章悌马不停蹄地办理了贷款手续,这年头贷款并不困难,只是章泽一家目前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银行方面提出需要担保人签名。章泽一开始还有点发愁,结果没两天章母就把自己带孩子的东家太太给拉来担保了,也不知道章母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和对方相处地十分亲密,俨然好姐妹的架势。
那位姓张的太太体型微胖,皮肤白得发光,烫着雍容的卷发,浑然养尊处优的模样。不过为人倒是好相处的很,眼里时刻盈着友善的笑意,除了不太说话外,并不让人感到冷淡。住在解放区后的人家,想来在城里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因为她的介入贷款自然更方便,章母索性听从了章泽的建议,贷了百分之八十的那种,只缴百分之二十的首付,剩余的存款用作店铺的经营资金和装修基金。
因为不想让罗慧一家捡便宜,章母破罐破摔地选择了章泽喜欢的那家大平房商铺。店铺内净面积一百二十平方,楼上是住户区,环境相当不错,也能保证一定的人流量。这个房子的规划有些奇怪,居民区后侧靠进后门处二楼有一小部分规划进了商铺里,层高相当阁楼,有五十平方,是个宽阔干净的单间。以往老店主都在这里堆放一些杂物,家人则居住在后面不远的居民房,店里卖点面条粉丝,都是自己随便做的买卖,要转让了,原本的灶台煤气罐什么都不打算带走。
章泽在讨价还价时听他透露过卖房的原因,这也是个相当有福气的老人,虽然老年丧妻,但儿女个顶个的能耐孝顺。现在几个孩子都在北方发展事业,大儿子在青岛置办了漂亮的小别墅,小家庭却常年在北京拼搏,于是就打算将父亲接到青岛去享福。青岛好啊,夏天凉爽宜人,还有沙滩和海鲜,养老再适宜不过。
章泽姐弟嘴甜得像抹了蜜,你一嘴我一句地奉承到老人家飘飘然,价钱自然好商量,从一千元一平方直降到九百五,只可惜后头的阁楼他坚决不愿意搭送,至少要多给五千块钱才能成交。
“阁楼咋不好了?又通风又透气,你瞧里头那大玻璃窗,装修时花了我老多钱呢。”老人拍拍落灰的家具,“里头东西我也不要了,反正要搬家,我自己住的房子里还有几张床,也给你们搬来。五十平方啊,一家人住也够了。早上开门也方便,晚上还能多做点生意。你们把这个买去,我后面去年才搭好的厕所就不另收你们钱了,都是抽水马桶和热水器,也不是便宜货,都是我儿子给我买的!”
章母想了想,也觉得合算,问过那位见多识广的张太太后,没多犹豫就同意了下来。
家里留下的三个人做事都干脆利落,决定下来后就开始继续奔波,几天时间落实好银行和产权,又马不停蹄地烦恼起店铺里该做什么样的装修。
户主落在章母的名下,日后每个月大概都要开始缴纳六百多的房贷,这笔钱比起租房时还翻了一番,章母头两天愁得简直睡不好觉。普通工厂的工人每个月也就差不多这个数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柄双刃剑,让自己忧虑的同时,也绝对能击退那些贪婪的觊觎者。想通了这个,她原本蒙在心头的阴影顿时消弭不少,不就是六百块钱吗?以前在菜场摆摊的时候,一个星期就能赚的比这还多,大不了去摆摊还贷,再出租房子,一家人总饿不死。
罗慧一家来闹了一场,筒子楼肯定是住不下去了。别的不说,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无论如何都怪让人难受。不过好在章母原先只缴了两个月的房租,现在过了一个来月,也亏损不了多少。趁着罗慧他们并不露面的几天,章母就带着章泽姐弟拉着三轮车把原先房子里一些自己添置的家具给搬到了店铺的阁楼上。五十平方的房子,章泽执意做主刷了米黄色的墙漆,没用多少钱,但地方一下温馨了不少。这年头的装修格局很让人头疼,主要就是开发时设计的不科学,这样一个大隔间反倒更好打整,随便照着后世网络流传的小户型装修指南规划一下,都比那些套房看上去顺眼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