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边缘贵族（二）
这位管家阁下穿着一身不带一个褶皱的衣裳，在众人或是艳羡或是好奇的目光下，迈着端庄稳健的步子下了马车。
安德迎着围观者的目光出门迎客，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您就是安德先生吧？我是索拉恩斯男爵的管家，奉男爵之命邀请您和您的公子到家中做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堪称一丝不苟的管家先生双手递上了邀请函。
“索拉恩斯男爵为什么会邀请我？”蓝斯的父亲眯起了眼，停顿了一下才接过邀请函，有些不礼貌地问道。
管家先生因为他的无礼脸色微微一变。
平民受到贵族的邀请本是无上的尊荣，安德却这样多话。
“去了就知道了。”
这位管家的好心情顿时所剩无几，他无意久留，将邀请函送到就上了马车回去交差了，留下安德眉头紧锁的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安德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小木屋，他们家要说财产那是一分也没有，唯一值钱的也只有……安德的脑中浮现出蓝斯还带着稚气的脸，今天一大早他就出发去做一个短期任务去了。
安德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酒瓶子晃了晃，瓶子里却已经空了。
他们父子俩毕竟只是平民，如果自大到拒绝一位贵族的邀请，那他们的日子也别想过下去了。平民在贵族之下，这是多亚大陆的铁则，若是有人妄图挑战这条规则，魔法师圣殿不会介意让这个人从世上消失的。
安德和蓝斯依照邀请函的邀约，准时来到索拉恩斯男爵在炙风城内的宅邸。
这座宅邸严格按照主人索拉恩斯的爵位所允许的规格而建，虽然比不得那些侯爵府伯爵府豪华壮丽，但比起蓝斯他们所住的小木屋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蓝斯是第一次来贵族的宅邸“做客”，这些贵族老爷所居住的宅子从外面看是一码事，真正要进去时又是另一码事，因而蓝斯多少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他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而他的父亲——贫穷潦倒的铁匠安德——则是板着一张脸，连看也不看眼前的建筑物，只是跟着男爵府上的仆人向宅邸内部走去。
索拉恩斯男爵在书房招待他们二人，数不清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眼尖的蓝斯一眼瞧见了其中的一本学徒级魔法技能书，他对这些书垂涎已久。
两人被带到书房时，索拉恩斯男爵手上捏着一张棕黄色的信纸，这信纸一看就知是传信竹筒专用的。他见到安德和蓝斯两人后，将那封信折起放入了抽屉之中。
索拉恩斯男爵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他仔细打量了安德父子俩，又着重多看了几眼蓝斯，而后露出一个贵族式的标准微笑，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这次请你们来是有件好事情想对两位说。”
“两位可能觉得今天的邀请有些突兀，但其实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关注两位的情况了。安德先生，你的养子蓝斯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吧，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不打算送他去兰学院学习吗？”
“男爵阁下有话便请直说吧。”安德脸色不太好看，他对男爵的目的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安德的语气僵硬，更别提对贵族应该表现出的尊敬了。索拉恩斯男爵被他的话梗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但不知为何他却选择了忍耐，继续说了下去。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事实上，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养子——蓝斯的事情。他从十岁开始就帮魔法师圣殿做事，年纪虽小但每次任务的成绩却都很优秀，年纪轻轻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这让我相信他拥有不凡的魔法资质。”
索拉恩斯男爵将蓝斯夸赞了一番，毫不掩饰他的欣赏，这一番话说完他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银发少年。
可惜男爵的示好蓝斯并没有看到，除了一开始对书架上的魔法书籍表现出了兴趣，他就一直低垂着脑袋乖巧地站在一旁。
他的父亲就在身旁，不管索拉恩斯男爵的目的是什么，蓝斯早已决定全权听从安德的安排。虽然他是一个落魄的铁匠，还是一个酒鬼，但他是蓝斯的父亲，是唯一的亲人。
安德笑了笑，接过了话头说道：“虽然这么说可能有夸耀之嫌，但蓝斯的确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他的魔法资质也无可挑剔。”
“你说的是，但是安德先生，你为什么不送他去兰学院上学呢？兰学院就在炙风城，里面不知道聚集了多少魔法师。论天赋你的儿子不比他们差，你是想让这块金子此埋没了吗？”索拉恩斯一改方才的和煦，颇为严肃地说道。
安德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放在腿上的手攥紧了衣服。
蓝斯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男爵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索拉恩斯男爵收到他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突然问道：“你想去上学吗？蓝斯。”
蓝斯斟酌了一下，答道：“这是每一个魔法师的梦想，男爵阁下。”
“好！有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地说下面的事情了。安德先生，你听见了吧？我相信你不能送蓝斯去上学，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就在你们的眼前，我——索拉恩斯男爵——愿意资助蓝斯的学业，你意下如何呢？”
蓝斯闻言愣了一下，有这样的好事？
一想到可以去兰学院学习魔法，蓝斯不禁有些热血沸腾起来。他垂涎杂货店里的学徒级魔法书已经很久很久了，奈何存不下金币购买。要知道学徒级的魔法技能书比新手级的要贵得多，一本就要花费上千金币，哪里是贫穷的蓝斯买得起的？
如果他没有时不时就要折腾一番的法力暴动，不需要定期消耗昂贵的冰霜甘草，只要节俭一些或许还能做到，但眼下他根本毫无办法。而且蓝斯怀疑，继续这样下去，他赚钱的速度是否能跟上冰霜甘草越来越多的消耗？
即便买得起魔法技能书，在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想要领悟高阶的魔法也是很难的一件事，这也是那些平民魔法师想尽办进入学院学习的原因。
相比蓝斯内心的激动，安德的心情则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提议而感到愉悦。
相反，他的猜想在此时得到了证实。相比已经动摇了的不知世事儿子，他怎么也多活了许多个年头，安德静静地等待着男爵的下文。
索拉恩斯男爵满意地在蓝斯眼中看到了意动，等他们二人把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女儿和蓝斯的年纪差不多大，等再过个几年想让他们两个结婚，成就一桩美事，你觉得这桩婚事怎样？”
蓝斯从来没想过结婚的事，他每天考虑的不是金币就是冰霜甘草，顶多再加上一项为安德准备的蜂蜜酒。陡然听到别人说起了他的婚事，不由地觉得很是新奇，倒没有普通人的害羞表现。
“你想让蓝斯入赘？”安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是当然的。”索拉恩斯男爵一脸的理所当然。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话永远都不会错。
索拉恩斯男爵本来是个平民法师，后来因为立了功被葛尔曼侯爵封为了男爵。说到他的爵位，不得不先提一提贵族的册封。
多亚大陆所有的贵族都是魔法师，是的，只有魔法师才能成为贵族，而几个至高贵族家庭更是拥有多亚最优异的魔法师血统。贵族又分大贵族小贵族，其中大贵族以上可以自行册封小贵族，而其他爵位的册封则需要通过长老会的决策。
魔法师的出生率在平民之中是很低的，但对于贵族来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准确地说应该是至高贵族和大贵族，他们的优良血统是其后裔魔法天赋的强力保障，当然例外总会存在。
索拉恩斯男爵就是由平民册封而来的小贵族，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幸的是三人都没有魔法天赋。按照规定，他如果生不出魔法天赋绝佳的后代，那这个爵位也就只能到他这里为止了，他的儿子们还是只能做平民。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儿子不行孙子也可以，只要在男爵的有生之年能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孙子或孙女，他的爵位仍旧可以传承下去。但是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样不争气，生下的后代都是普通人。
这也是正常的情况，在平民之中，出现一名魔法师的几率本来就低，像男爵这样已经是运气极佳的情况了，他的后代则没能拥有像他这样的好运。所以贵族魔法师的地位才会超然于平民魔法师之上，而一个大贵族家庭的诞生，没有数百年的积淀是不可能达成的，更别提至高贵族了。
但是人人都有野心，索拉恩斯男爵不甘心自己半生奋斗得来的一切，就这样化作泡影。所以他一方面努力地生孩子，另一方面则将希望寄托在了女婿身上。希望女儿能为这个家族生下一个优秀的后代，来继承他的头衔，因而物色一名魔法禀赋优异的上门女婿就成了当务之急。
“我不会同意的，男爵阁下。”安德断然拒绝了男爵的提议，转身对蓝斯说道，“我们回去。”他无视了蓝斯脸上的意动，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安德·维斯特。”索拉恩斯男爵突然连名带姓地叫道，“或者我更应该称呼你为前安德·维斯特？”
第7章：边缘贵族（三）
这个称谓让蓝斯愣了一愣，维斯特？
就在不久前，就有人自称自己是一个维斯特，当然后来证明他用了假名，他的实际姓氏应该是席佐安。蓝斯回想起那人的面容，而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他是头一回听说自己的父亲有姓，他一直以为他只有名字，是落魄的铁匠安德。
只是安德现在没有心情来解答蓝斯的疑惑，他的脸色因为男爵的话变得更加难看了。
“你的调查工作做得还挺彻底的，我该为此而感动吗？”安德出口讽刺道。
索拉恩斯男爵耸了耸肩，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露出不悦的神情。
“或许你瞧不上我这样的小贵族，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被剥夺了那个尊贵的姓氏。如今的你只是平民安德，没有姓氏的铁匠安德，连一个小贵族都算不上。”
索拉恩斯男爵一派轻松地说着别人的伤心事，眸子里却流露出恶毒的神色来。小贵族虽有贵族的头衔，却游离在贵族世界的边缘，这或许也是每一位小贵族的痛处。索拉恩斯男爵每多说一个字，安德的神情就难看上一分。
“如果我是你，就会为你儿子的前途好好考虑。这是对我们大家都有利的事情呀！没什么可羞耻的安德先生，识时务的人才会有烤面包吃，有热牛奶喝，才能睡暖烘烘的被褥，住干燥舒适的房子，你说对不？”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索拉恩斯。”安德腾地站了起来，面上的肌肉仿佛都因为气愤而颤动了，让人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冲上前去将男爵揍上一顿。
蓝斯看到自己父亲的模样皱起了眉头。
索拉恩斯男爵困扰地揉了揉眉心：“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他突然看向了蓝斯说道，“你怎么看？这关系到你的前程，不如你自己做决定吧。”他没有错过说到上学时少年脸上的渴望。
安德的身形僵了僵，却没有开口打断。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他的心里终究是觉得愧疚的。如果……如果他真的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反对。
蓝斯望向索拉恩斯男爵，银色的眸子闪着奇异的厚重光芒，让男爵在一瞬之间产生了一种自己极其卑微的错觉。
“我听父亲的，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蓝斯的音量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说得铿锵有力，毫不含糊，“我的父亲是一个平民，是没有姓氏的铁匠，但是我敬重他，并以他为荣。”
蓝斯的话说完之后，整个书房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安德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睛里的酸意，方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失去这个儿子的准备。只是他做了什么值得蓝斯敬重，值得蓝斯以自己为荣呢？安德从未像现在这样愧疚过。时隔多年，他终于在别人的心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自从蓝斯说了那一番话后，索拉恩斯男爵脸上就再没有任何笑容，他面色阴沉地看了一眼这俩父子，粗声喊着管家的名字，让人把这不识趣的父子二人从家里轰出去。
“请吧两位。”管家吊着眼睑，看也不看他们，对着空气说道。
蓝斯和安德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却笑了出来。明明是极为不光彩的被人赶出去，他们的脚步却异常轻松。
安德抬头望了眼蓝天，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甘甜。
是时候了吧，他想。
可惜他的心事还没想多久，就被一颗飞来的石子打断了思路。
安德瞎混了这么多年，整天好吃懒做，身手早已经不行了，突然飞来这么一颗小石子他都忘记了要躲开。好在蓝斯伸手巧妙地一捞，就轻易地将那玩意儿接住了。他将石子放在手心里抛了抛，而后朝着它的来处扔了回去。
“啊！”旁边的树丛里传来一声惊呼，两个人影随即冒了出来。
蓝斯有点好笑，就这点水平也学别人玩偷袭。
在树丛里躲着的是一名少女和她的仆人，石子一扔过去，两人就颇为狼狈地开始躲藏，动作笨拙，一下子就暴露了踪迹。
只见那少女的两个脸蛋涨得红扑扑的，此时正对安德父子俩怒目而视。另一个看装扮是男爵府的仆人，她的手上正抓着几颗小石子，即便是刚才在躲避的时候也没有松手扔掉。
“拿来！”少女娇喝道，那名女仆立刻给她递了一颗石头。少女刚一接过就用力往蓝斯这边扔了过来！
可惜这次的准头不太好，没打中。
见石头没打中，少女更加生气了，一口气抓了好几颗石头同时扔了出来。
只是少女耍性子丢来的石子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蓝斯甚至不用费力去躲。
“再去给我找点石头来。”少女对女仆命令道，接着满脸厌恶地转头对着蓝斯，“你就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法师吧！我告诉你，有多远滚多远，谁会嫁给你这种乡巴佬啊！回去照照镜子，本小姐不是你这种人配得上的。”
蓝斯愣了一下，这位少女穿着华丽，又有仆人陪着，估计就是索拉恩斯的女儿了。想起方才男爵的提议，蓝斯的心情颇有些微妙。他还没有什么表示，安德已然开口了。
“啊，这位小姐，你恐怕误会了，我们刚刚才拒绝了你父亲的提议，所以你大可不必再为此担心了。”
少女闻言一愣，面带怀疑地看了一下他们俩，随即她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管家，管家先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垂着眼，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得到了他的点头确认后，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德见状，唇边露出一个坏笑说道：“差点儿忘了说了，你父亲可没有打消招婿入赘的念头，估计不久后就有别人来了。请务必睁大双眼看清楚，要是来了个歪瓜裂枣那可就糟了！祝你物色到比我儿子更帅、更优秀的丈夫，再见。”
男爵家的小姐刚刚放下心来，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又发起了脾气，使劲地跺着脚，安德则带着忍着笑的蓝斯离开了男爵宅邸。
书房里的索拉恩斯男爵将花园里的闹剧看在了眼里，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封信。
“莫非还是迟了一步？”男爵自言自语道，将信往桌上一丢。
棕黄色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桌面上，上头赫然写着以下内容：
伽涅·席佐安对那个男孩表现出了兴趣，似乎有意培养他，你如果还有想法的话最好抓紧时间。”
索拉恩斯男爵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除此之外他无法解释安德的拒绝，他将信纸揉成一团走出了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