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瑞雪兆丰年”,是以新帝登基前的这场雪便被赋予了极为美好的寓意。朝臣们纷纷议论:此乃天佑大椋王朝,遥王势必会成为一位英明神武的君主,带领他们开创繁荣安定的太平盛世。
虽然浚衍一再吩咐万事从简,但登基大典赶上皇帝寿辰和农历新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举办得史无前例得盛大隆重。
除夕夜,浚衍闹着要庭年陪他守岁,结果没过多久自己倒是先抱着被子睡了个昏天黑地。庭年记挂着明日的大典,睡不踏实,只躺在一旁闭目养神,却冷不防被浚衍一条腿猛地砸上小腹。他苦笑着挪开,干脆坐起来半靠在榻上,看着小东西酣睡中微微嘟起的小嘴,轻轻握一握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想到几个时辰后,这偎在自己身侧、如此信任依赖自己的孩子便会成为这国家的君主,坐拥万里江山,心里竟觉得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
浚衍被叫起来的时候,天还是一片漆黑。他打着瞌睡沐浴完,庭年便挥退了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亲自为他更衣束发。
簇新的大裘冕,呈于托盘之中,放在案上一字排开。
中单为素纱所织;玄衣纁裳,表天地颜色,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花纹,下绣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鹿卢玉具剑上,雕琢出五只螭虎盘绕于云雾之中,白玉双佩,剑、玉兼得,刚柔相济;绕大双绶六彩,小双绶三色,间施玉环三枚;白皮革带加以金镂玉钩褵。
浚衍依次看过,拈起其中一件,嫌恶地撇嘴。他向来对这些繁缛的服饰没有半点好感,登基后定要先废黜了这华而不实的东西。
庭年却神情肃穆,甚至跪在地上连朱袜革履都一并为他穿戴整齐,仿若对待虔诚的信仰。
浚衍伸伸胳膊,不舒服。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又被摁坐在铜镜前。他从镜子里看着站在身后给自己束发的庭年,正看得起劲,脑袋上又多出了硕大的冕冠,摇来晃去的白玉前旒扰了视线,他不耐烦地拨了拨。庭年把小人儿转向自己,绕过他颌下系好丝带。浚衍翻着白眼向上看,这东西摇摇晃晃危危险险的,总觉得走两步就会掉下来。他晃晃脑袋,感觉有东西打在耳朵上,抬手一摸确是两颗玉珠子。
“那是‘充耳’,提醒帝王切勿听信谗言。”庭年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夔龙玉佩挂在浚衍革带之上。“这是哥哥送你的生辰礼物。”
浚衍爱不释手地捧着端详,只见整佩以温润细腻、质地上乘的黄玉透雕而成。夔龙昂首张口,龙角向斜后方上扬,尾巴上卷至头顶。卷羽自龙颈伸出,与尾部遥相呼应。看来威武又飘逸。
庭年将孩子拉起来,推着他在这自己面前转了个圈,又退后两步去打量。
穿戴整齐的小少年,雍容华贵、气势逼人,宽大的革带衬着他细瘦的腰身,站在那儿好似一株挺拔的小松树。
庭年越看越爱,再想到他偎着自己耳语时的娇憨模样,忍不住就想上前好好抱一抱他。
天空尚且灰蒙,皇极殿前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等候吉时。
庭年竟比浚衍还要紧张几分,已是几次踏出门槛,却复又不放心地掉转回头。孩子的一身朝袍已经让他整理了无数遍,一丝皱褶都找不着,他却还是抚了又抚。手指经过十二章纹,叮嘱的话也说了一遍又一遍。
“皇恩浩荡,当如日、月、星辰三光,普照四方。性格要如山般稳重坚毅,治理八方水土;要审时度势地处理政务、教诲臣民……”
浚衍摇头晃脑,背书似地接下去:“要文采卓着、忠孝礼义,要果敢干练、光明磊落,要品行端洁、明辨是非,要重视农桑、给养人民,要安邦治国,要知错就改……哥哥,你好啰嗦!像父皇一样。”
庭年也是无奈得很。可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自嘲一笑,往广场上去了。
净鞭三鸣,浚衍在玄极殿降舆,先至清极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并上表道贺。不多时,便听到钟鸣三响,礼部尚书启奏:“告祭礼成,请即皇帝位。”尔后,浚衍便率领一众人等前往皇极殿,升宝座即皇帝位。待群臣就位,丞相手捧装有玉玺的锦盒上前道:“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浚衍接过,只听得殿外高阶下,净鞭又是三鸣。
中书令开始宣读诏书,浚衍听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百无聊赖地扫视堂下,却不见庭年。想到哥哥因为官阶不够而不得入殿,只能在广场上等,浚衍心中一阵遗憾。这庄严隆重的时刻,若是哥哥能在身边该有多好。
诏书宣读完毕,礼部尚书接诏,交由尉卫寺送至皇极门城楼宣读,布告天下。听到净鞭又响了三声后,浚衍缓步行至殿外丹陛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礼乐声停,众臣行三跪九叩礼,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天际。
庭年在人群后遥望,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宽衣博带,高冠革履,威仪万千的王者之气浑然天成。终于微微一笑,他的衍衍,从此便是这大椋朝的帝王了。
19、银子啊银子
从小年一路洋洋洒洒地飘过正月,瑞雪到底变成了天灾。民房压塌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偏偏之前浚尧病着几年,无力朝政,国库空虚得令人乍舌。
浚衍翻着户部侍郎呈上的账册,又惊又怒。瞧瞧他堂堂大椋天朝的国库里都有什么?黄金五万两、白银三万两、铜钱……铜钱?!浚衍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肺都要炸开。
近年来,民间对于赋税的严苛已是怨声载道,他去江南赈灾时便对此有所耳闻。可皇兄生性节俭,在位时也不曾大兴土木。皇室用度加上朝廷开支……怎么算都该绰绰有余才对。那征缴的税收究竟都去了何处?难道朝廷竟是白养了这么些个蛀虫不成!
灾民等不得。
对了!还有军饷!少说也要百万两白银。
浚衍甫一登基便遭遇如此棘手的情况,毫无经验的他一下子一筹莫展起来。
户部尚书进言:“皇上,依臣之见,可以增加税收……”
“放屁!”浚衍气得口不择言,扬手便将账册扔在户部尚书脚下:“鸡税、鱼税、蚕税、菜园税、橘园税、水磨税、砍柴税、浇水税、农具税……这么些个税,你还要怎么加?你是要朕逼着百姓造反?”
堂下的大臣被这年轻帝王的怒火吓得呼呼啦啦跪倒一地,大气儿都不敢喘。
浚衍霍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明日上朝之时,三品以上官员带白银千两、黄金百两,六品以上带白银千两,余下带白银五百两,充国库。带不来的,就给朕滚回老家种田去!退朝!”
一帮大臣面面相觑地爬将起来,欲哭无泪,这……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抢劫嘛!
丞相却笑眯眯地捋着胡子站在一边,这小皇帝,有那么点儿意思啊!
浚衍气咻咻地回到瑞麟殿,烦躁地在书房绕圈子。银子!他需要银子!
“杨德忠,去朕的私库瞧瞧,有能用的就先拿去赈灾吧。”
杨德忠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又被浚衍叫住。
“陆大人说了今日何时过来么?”
“陆大人领着太医署的医官们去了城西救济灾民,怕是……”
浚衍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怕是,今日也见不到哥哥了。
刘书楠站在书案后,看着这小少年一脸闷闷不乐,知道他忧心烦恼,可自己一介武夫,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便上前道:“皇上,若是您心中不快,不如让奴才陪您练练拳脚,发泄发泄可好?”
“师父,您就别拿徒儿寻开心了。跟您过招,哪有我这小徒发泄的份儿,还不是被您打压得兔崽子一样。”浚衍垮下肩膀,怨念地瞪着刘书楠那张温和儒雅、极具欺骗性的脸,想到自己最近被这新拜来的师父在校武场上操练得生死不能,更是郁卒。
刘书楠爽朗地大笑。
那日浚衍莫名其妙地动了手,让近身护卫的五人一致认为在他身边伺候的必定日子不会轻松。可没几天过去,这小主子居然吩咐小厨房备了一桌好酒好菜,亲自跑到偏院去说要拜师,给每人敬酒三杯,“大师父、二师父”地,喊得那叫一个甜,直把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浚衍虽然有时骄纵蛮横,但毕竟乖巧可爱更多一些,熟了以后更是不端皇帝的架子。他五人摸透了这小东西的性子,也不再拘束,私下里纷纷将他当做弟弟疼爱起来。
浚衍看着刘书楠发了会儿呆,忽而眼睛一亮,讨好地凑过去:“大师父,哥哥在我身边究竟安排了多少人?不止五位师父吧?”
那自然是不止,刘书楠粗略一算:“明里暗里,怎么也有两百人。”
两百人?我的乖乖,浚衍难以置信地瞪眼,但马上又想到现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压低声音说道:“我想求师父帮徒儿一个小忙。”他眯着眼睛,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表示他说的“小”。
刘书楠下意识就觉得要糟糕,一脸戒备的表情,这孩子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坏水儿。
“我想请五位师父带二十个人,今晚护我出宫一趟。”
果然!
“不行!”刘书楠断然拒绝。若是被庭年知道会拆了他不说,单是皇帝的安危也不可如此儿戏。
“好师父,徒儿求您了。为了我大椋的百姓,您就帮我这一回吧。”
刘书楠有点儿不明白了,跟百姓有什么关系?“你出宫要去做什么?告诉我,我去帮你做。”
“不行,这事我要亲自做。你们找不到地方的。”
“到底是什么事?”
“我要去筹银子。”
筹银子?刘书楠还是不明白。浚衍却已经缠上来:“师父,为了我大椋的百姓和官兵,您就帮徒儿一次吧。难道您忍心看着灾民们在这数九寒冬里没衣穿没被盖没房住吗?您忍心看着我百万官兵缺少粮草战备吗?您……”
“好了好了好了,我答应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刘书楠被他晃得头晕,赶紧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浚衍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地捣鼓了一天,午膳晚膳都是草草扒了两口了事。
亥时一过,浚衍知道,庭年若是这个时辰了还未入宫,那今日就是真的不会来了。干脆也不再偷偷摸摸,直接换了夜行衣,在院子里等着刘书楠带人来与他会合。杨德忠哭丧着脸站在一边:“皇上,主子,您行行好,让老奴都活几年吧!这都三更天了,您这样出宫去,万一有什么好歹,老奴可怎么和陆大人交待啊?”
“放心,有刘侍卫他们护着,不会有事的。朕去去就回,你不要去惊动陆大人。”
两人说话间,刘书楠已经带着人过来了。一行人刚要见礼,浚衍却率先上前一步拦下,道:“这些虚的就免了,都随朕来吧。”说罢,也不顾杨德忠在后边哭天抢地,嗖嗖几下便飞过了院墙。侍卫们虽然一个个都云里雾里的,但见主子走了,也都不敢大意地跟了上去。
此时,城中已入了宵禁,大街上半个鬼影都看不着,仰安城笼在月色之下,一片清辉苍茫。
浚衍领着人在黑漆漆的巷子里一通狂奔,到了城东的兴安坊。
兴安坊是京城的富人区,与聚集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秦楼楚馆的平康坊毗邻,因此许多达官贵人选择在此地置办家宅,入了夜便与艺女支娘子们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虽然坊门已落,但浚衍经过时还是隐约听到些低吟浅唱的靡靡之音。
哼!这里面指不定有多少白日里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大臣,待朕筹得银子再来办你们!
又拐了几个弯儿,浚衍停在一处大宅前。留了一半人在外面接应,便带着刘书楠几个人摸到后门翻了进去。几人避过巡逻的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下,浚衍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柄钥匙,开了门招呼大家进去。他点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手轻脚地打开摆放在屋内的几口大箱子,刘书楠他们围过去一看,霎时惊地直抽凉气。
乖乖!这是多少银子。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浚衍点了几个箱子,“统统搬走!快呀!”
刘书楠却愣着不动,如果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小主子在打什么主意,那他就是天下头一号的傻蛋了。
这是盗窃,赤||裸||裸的盗窃啊!
一国之君居然深更半夜溜出皇宫偷东西!
刘书楠是真的后悔。当初无论如何都应该问清楚再做决定。虽说终归是为了百姓和社稷,可这方式到底见不得人。他心中的英雄主义情结在作祟,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登堂入室的贼。可现下人都跟着浚衍出来了,总不能让他这皇帝在那么多侍卫跟前失了颜面,于是纵使心中老大不情愿也只得听命行事。
这夜,浚衍带着一众侍卫翻了七八家大户的院子,直到快敲开门鼓的时候才又回了遥王府。这里自他登基后便彻底空置了下来,只留了几个护院清扫的仆役。
他上前扣了门环,立时便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皇上,您来了。”
一个个正弯腰撑着膝盖、累得气喘如牛的侍卫们吃了一惊,这声音不是……
刘书楠等人慌忙见礼:“卑职见过丞相大人。”
浚衍把侍卫们轰出去守院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将丞相引至放在空地上的十二口箱子前:“两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明日还要有劳丞相送去赈灾了。”
“皇上放心,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有丞相在,朕自然是放心的。”浚衍点头,言辞之间又闪烁起来:“铭伯,此事……若是哥哥问起银子的来路,恐怕还要劳烦伯伯代为隐瞒一二才好。”
丞相颇有深意地一笑,道:“小侄儿不必忧心,伯伯是站在你这边儿的,那混账小子若是敢做什么对你不敬的事,伯伯一定替你出气。”
不敬?他用板子抽朕的屁|股算不算?浚衍幽怨地瞅了一眼明显状况外的丞相伯伯,实在放心不下。想起自己不过是在自己的皇宫里转悠转悠,都被哥哥一顿板子教训得哭爹喊娘了,若是再给他知道这银子居然是自己三更半夜溜出宫来偷得的,那后果……浚小衍简直不忍心想。
折腾了一夜,浚衍回宫后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有,便命杨德忠为自己更衣准备早朝了。
他闭着眼伸展着胳膊,任杨德忠左一层右一层地往自己身上裹,突然说:“今日刘书楠不必当值了,带几个人,与丞相一道去看看灾民吧。”
刘书楠领命。
浚衍睁眼叹了口气。自己这皇帝当的,还要看下属脸色、照顾下属心情,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早朝之上,如浚衍所料一般,除了一些个确实清正廉明的,他只从其他官员手中收缴上稀稀拉拉不足千两银子。越是敛财无数就越是一毛不拔。他看着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们一个个跪倒在大殿之上哭诉忠心,心下忍不住一阵冷笑。
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要,那就不要怪朕不客气了!
20、一块玉佩引发的血案
跟着丞相于临时设置在城中各处的收容所辗转一日,刘书楠终于明白了浚衍派他来的用意。关于对偷盗一事自己的不耻不屑,他自忖不曾在浚衍面前表露分毫,可浚衍却还是看出来了。那少年明明洞悉一切,却不辨别不解释,只是让他自己去看去判断,相比天下黎民苍生,他个人的那一点所谓是非廉耻究竟是何其微不足道。有了那些偷来的银子,灾民们不必再以清可见底的米汤果腹,稻草变成了可以御寒的棉衣棉被,重建家园也变得指日可待。
这是刘书楠第一次意识到,这偶尔刁蛮跋扈、偶尔娇憨可爱的十六岁的少年,是大椋真正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