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衍在他怀里拱了两下,睡死过去。
第二天一早,浚衍神清气爽地醒来,沐浴焚香,领着众人拜了山神,才进了围场。
高山围场地处京城附近的高山县北,山脚下的有一湖泊名为潜龙,波光粼粼,水草肥美,高山南坡平缓,北坡陡峭。如今雪融春泛,山上松柏森森,清泉淙淙,空气清新开怀,确是围猎的绝佳场所,林中野兽众多,更是为狩猎者提供了格外完美的狩猎活动。
浚衍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短衣长靴,一身玄红相间的劲装将他略显稚气的脸衬得英姿勃发,神采照人。他登基后第一次春猎,兴奋非常,把庭年头两天叮嘱过他的话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庭年倒也真是没指望这孩子能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他知道浚衍自小就活泼好动,现在更是像匹撒了欢儿的小马驹儿似得跳腾得来劲,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在他后边。入林前,庭年最后一次安排护卫,又点了刘书楠等二十名侍卫分散着随侍左右,这才继续前行。
浚衍和勒尔扎班江在前边不远处说话,庭年刚刚策马上前,两人便商量好似各自缄口,把庭年弄得莫名其妙。
阿漠克敦自小生活在东北林区,本身就是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出色猎手,仅凭野兽留在地上的爪印、粪便就能判断其种类、大小,甚至雌雄,浚衍佩服得不得了,又十分好奇,便一直跟在他旁边问东问西,十足一个不耻下问的好学生模样,好端端的一场围猎倒成了专门给他答疑解惑的野外学堂。庭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勒尔扎班江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能与庭年贤弟亲近的机会,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于是,四个人加上二十名侍卫,组成了一个怪异的狩猎小队。
一行人边走边说,倒也其乐融融,浚衍其间猎了两只兔子,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众人胯|下的马匹却突然骚动起来,霁月骓一声嘶鸣,猛地抬起前蹄,浚衍一个不防,险些被掀下马背。阿漠克敦跳下马,看了看面前的巨大爪印,捏起一块泥土闻过后,道:“是老虎。”
庭年心中一凛,疑窦顿生——这毕竟是皇家围场,为了保证人员安全,早在设立之初,就驱逐了所有大型食肉猛兽,并在周边围了足有三人高的铁网,只留一些兔子、獐子、鹿、狐狸、山猫等中小型动物,说围场有熊,那纯粹是以讹传讹,可如今却有只老虎出现在这里?会是意外?
马群出于本能,已经聚拢成一圈,尻尾冲外,后蹄不断刨地。众人只得弃了马,将浚衍围在中间,刀剑铿锵,严阵以待。勒尔扎班江此时狼血沸腾,他没有庭年和众侍卫的疑惑顾虑,只想着若能一举拿下这个大家伙,那小皇帝就输定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快要抑制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来吧,来吧,与虎谋皮,老子最爱!他喝了一声:“不要放箭,本王要剥了它的皮,带回西域去!”
浚衍站在圈内,并不害怕,当他看到那黑黄相间的庞然大物扑将出来的时候,甚至发出一声惊叹——那美丽的生物伏地身子,迈着优雅的猫步,警惕的目光扫向众人,毫无惧意,像……像哥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却真真在那一刻想起十多年前,他央求侍卫带他混出宫,躲在人群里看庭年领兵出征的场景。若面前的老虎有人类的表情,就一定与那时的哥哥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勒尔扎班江摩拳擦掌,但他万万没想到,那老虎竟直接越过他,往庭年那儿去了。庭年矮身就地一滚,又迅速起身与勒尔扎班江并肩而立。这下浚衍顾不着惊叹了,他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幕,论战斗力应该是他二人更胜一筹,但是老虎凭借着庞大灵活的身体,并未完全落在下风。那老虎连扑带剪,却几次都落了空,咆哮一声,浚衍被震得耳膜隐隐作痛,不由伸手捂住耳朵,看着那老虎张着血盆大口,翻身又向两人扑去。千钧一发之际,勒尔扎班江一个跺脚弓步,竟徒手钳住虎口。庭年则几个筋斗翻上半空,做了个高难度的转身动作,抽出腰间佩剑用力一掷,给了老虎致命一击。庭年这一运气,却牵动了前日里受的内伤,胸口一阵闷疼,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勒尔扎班江又一个纵身,将庭年横空一托,两人安全落地。
浚衍站在侍卫们的保护圈里,看得胆战心惊,还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往外泛酸水——这两个人,一守一攻,守者滴水不漏,攻者靡坚不摧,彼此相辅相成又互补互援,配合默契无间,堪称完美!哪里像在战场上敌对了四年有余的死对头!分明、分明……!
浚衍被自己捕风捉影臆想出来的“事实”搅得什么兴致都没有了,一甩袖子,跨上霁月骓,绝尘而去。庭年不顾勒尔扎班江还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去看那奄奄一息的猎物,也翻身上马,追着浚衍一路回到行宫。浚衍心中有气,将霁月骓赶得飞快,侍卫们在他身后落下一大截,到了行宫门口,他将缰绳甩给迎接的宫人,便气咻咻地摔上殿门,谁叫也不应。
庭年一头雾水。他刚才精神高度紧张,自然没工夫留意勒尔扎班江飞到空中抱着自己下来的样子,暧昧得足以让浚衍一下陈醋泛滥,他只觉得这孩子近来真是越发得奇怪了,脾气说来就来,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庭年拍了几下门,没得到任何回应,又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估摸着是又逆了前日被伤到的气脉,决定暂时不理那别扭的孩子,径自进了隔壁厢房运功疗伤。
浚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刻也静不下来,想到围场里发生的事就又生气又伤心,庭年半天不理他,就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那两个人一定不单纯!那样的默契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哥哥在西域做大都护六年,可想而知,那蛮子定是日日与哥哥纠缠在一处了的!怪不得要跟他打那样一个赌!
浚衍猛地停下,他竟然把和那蛮子的赌约忘了!开窗看看天色,临近正午,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暖洋洋,若是此时返回围场,在天黑前应该能有不小的收获。浚衍被妒火烧没了理智,犹豫都没犹豫,便跳窗而出,去马圈牵了霁月骓,一个人溜出行宫往围场去了。
围场的守卫见是皇帝去而复返,又是独自一人,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没胆子挡他的路。之前因为皇帝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围猎没了主持,随行的人也都散了个干净,此时围场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呼风声。浚衍进了林子,凭着直觉往前走,阿漠克敦晌午里教给他的东西倒还真派上了些用场,他循着一串动物足迹,发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浚衍心下一喜——那老虎也不算勒尔扎班江一个人猎下的,若是自己能猎到这只狐,一会儿再猎只獐子或者麋鹿,那就怎样都不会输给他了。他盘算着,追着那狐狸,跑跑停停,却始终没有得手。眼看着又是一箭射空,浚衍丧气地擦擦汗,环顾四周,心里又是一惊——还麋鹿呢!他把自己绕丢了!迷路了!!
浚衍一下子慌了神,勒转马头试图寻找来路,转了几圈,却似乎始终是在原地,这些树啊草啊,全都长的一个样子!他摸摸霁月骓修长的脖子,道:“霁月,你认得路不?带朕出去!”
霁月骓晃晃脑袋,打了个响鼻:人家还年轻,不是老马,皇上问错人……马了!
浚衍叹口气,他还乐观着,想着哥哥发现自己和霁月骓都不见了,应该会到这来找他的。便扯下一段衣袍,边探路边留下记号。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浚衍彻底慌了。他毕竟还是小孩子,出来进去,又总是前呼后拥一大串人跟着,现在形单影只,又累又饿又怕,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突然有些怨恨庭年,为什么哥哥还没来找他!难道是和那蛮子在一起,还没发现他不见了?浚衍“呜呜”哭起来,可在这样可怖的安静里,他哭都不敢大声,心里拼命地喊“哥哥”。
32、
庭年叫浚衍午膳却没人应时,他并未意识到孩子不见了,只当浚衍还在耍小孩儿脾气,便想着晾他一晾,好板板他有话不说胡乱摔门的臭毛病。可那孩子能一直安安分分把自己关一下午,就太反常了!再次叫门未果后,陆大人终于踹了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咚”的一声,再一看霁月骓也不在马圈里,赶紧吩咐下人分头去找,自己则带了心腹火速奔赴围场。
浚衍无助地在林子乱晃,听到有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时,激动地便要驱马循声而去,可他看到掩映在树丛后的几点荧荧绿光,又听到几声忽远忽近的狼啸时,整个人都吓傻了,呆了呆,才想起去摸靴子里的短刀。霁月骓此时也疯了似的不断尥蹶子,浚衍被他从背上摔下来,顾不上疼起身撒腿要跑,有一匹狼却已经一下越过来将他扑倒在地。慌乱中他的短刀不知刺到哪里,那狼凄厉地呼啸一声,狼血喷洒了他一头一脸。
又一头狼扑上来,浚衍闪身一躲,短刀横出,将那狼开了膛。
两头狼临死前的哀鸣唤来了更多的同伴,浚衍慌不择路地逃,又哪里能跑得过那些四个蹄子的畜生,转眼便被狼群追上——九匹狼,浚衍几乎要绝望了!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望逃出生天!
万念俱灰之际,他听了刘书楠喊“皇上”的声音。他哭着大声回应:“朕在这里!”然后又听到了庭年焦急的呼喊:“衍衍!”这声音让浚衍瞬间忘了害怕,没命地往前跑去。野兽的气息越来越近,浚衍奔跑中惊疑不定地回头,脚下一个踉跄绊倒在地,狼群齐齐扑上来,有一头甚至直取他要害,尖利的犬牙眼看就要啮断他纤细的脖子。一柄宝剑呼啸而至,穿透那野兽的身子,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它钉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火把照亮四周,庭年带来的人迅速解决掉眼前的狼,又听庭年吩咐道:“这座山上的狼,全部绞杀,一匹都不准留!”浚衍跌在地上,惨白着一张小脸儿扭头看他。
庭年站在数尺之外,经历过刚才那一瞬,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稳了稳身形才几步上前将浚衍紧紧抱在怀里。浚衍感觉到他的颤抖,所有的恐惧委屈,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顷刻爆发,伏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哥哥,疼!”
庭年看他一身是血,以为是他受了伤,心疼得几乎落泪,一手环住他后背穿过腋下,一手托住膝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道:“乖,忍忍,哥哥这就带你回去。”
两人同乘一骑回了行宫,庭年立马找了所有随侍的太医在浚衍寝殿里会诊,折腾几遍才终于放心——浚衍并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从马上摔下来时背上硌出几块儿淤青,胳膊上被狼挠了几道,再有就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太医给开了宁神的汤药,又留下医治涂抹外伤的药膏,才一个个背着药箱跪安了。庭年把孩子洗涮干净扔上床,看着他喝了药敷了药膏,自己也草草擦洗一番,便躺在浚衍旁边抱着他。他抱得那样紧,浚衍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睁着仓皇的眼,怯怯打量他,发现哥哥神色如常,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才敢撒娇似地在他怀里挣了挣。庭年松开些力道,捏着他下巴吻过去。
这是一个惩罚意味浓厚的亲吻,庭年甚至故意在浚衍嘴唇上咬了一个细小的口子,然后看着孩子吃痛地皱眉。他的情绪激烈地波动着,自责、恐惧、后怕、愤怒……纷繁复杂得让他难以自处。浚衍能感觉到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似乎感同身受一般,格外驯顺地仰头承接。
两人一夜无话,只是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没有片刻分离。浚衍蜷缩在庭年的怀抱里,幸福而满足,仿佛那才是他所处的整个天下,哥哥是他的神,护他于所有劫厄。
由于这样一场意外,本应为期半月的春猎,不得不在开始的第一天就彻底搁浅下来。浚衍难得乖乖留在行宫养伤,对庭年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他知道,哥哥虽然现在对他和颜悦色、关怀备至,但那是因为心疼他,他这次折腾出这么大一个乱子,等回了宫,那肯定是要秋后算账的。
晚膳时,浚衍坐在桌子边心不在焉地数米粒,满脑子都在盘算怎么才能跟哥哥求个饶,可又生怕惹恼了庭年,直接在这就把他就地正法了。浚衍长吁短叹,忧郁地抬眼看庭年,踟蹰着开口:“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这次……能不能就不打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庭年看都不看他,只提起筷子,往孩子碗里夹了几片獐子肉,脉脉温情彰显无遗,嘴里却教训道:“不打?再不打,我看都能让你翻出天去了。你倒是说说,不得以身犯险,为这一条我说过你多少次?”
小东西懊丧地垂着头,他哪里能记得有多少次,恐怕手指头脚趾头加一块儿都数不清。如果再翻倍那得是多少下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显然已经不是一顿巴掌就能了事的了。想想就觉得屁股疼!
当夜,庭年早早把孩子哄睡后,去了西边的厢房。刘书楠和一众不曾露过面的散骑侍等在那儿,看到他进来,齐齐抱拳行了个礼。庭年在书案后坐了,问道:“查得如何?”
刘书楠回话:“属下带人彻底搜索了围场,果然如大人所料,可以确定那些野兽俱是在围猎前夜进入的,在围场中活动不超过一天。围场的护栏有人为损毁又修补好的痕迹,应该是在竭力制造一种假象,好让我们相信围栏是被野兽破坏,守备修补时不查,才导致野兽误入。皇上此番遇险,想来应是人为无错。”
庭年一边听一边眯起眼。此次参与围猎的不是皇室、贵族便是番邦使臣,若有人在围场中被这些本不该出现的猛兽所伤,那浚衍身为皇帝定然无法逃脱干系。若老虎与狼群真是被人特意放进围场的,那目的何在?挑起内乱?策动番邦与朝廷反目?还是皇帝的命?抑或,三者兼而有之?!
刘书楠又道:“属下已将负责守备的一百五十名官兵全部收押,换了骁骑营的人看守。原先的人,大人要如何处理?”
骁骑营是庭年的直系,跟着他平了西域,几乎凝聚了他军中最精悍的力量,新帝登基前才被秘密调回京城,直接向皇帝负责。庭年想了半晌,才道:“先交给大理寺关起来。”
“大人,不若让属下刑讯一番,问出幕后主使。”
庭年摇头。刘书楠刑讯的手段他知道,血腥而残忍,他想让人死够十二个时辰,就绝对不会少哪怕一盏茶的功夫,却总是能在把人弄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前得到他想要得答案。可这件事,牵扯的却是皇帝的亲卫——十二卫的金吾卫。金吾卫掌宫中及京城守卫,兼管猎师,其上将军是陆相的门生,右校尉便是秦嘉朗!
对手果然高段,精心策划一场,最不济的结果也能大大削弱皇帝亲卫禁军的力量。庭年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若是真的审问起来,必定会有无数指向这二人的证据等着他。他虽然坚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却不能冒险在那之前牺牲嘉朗。
可皇帝在围猎中受了伤,若不彻查又难逃悠悠之口!
或者可以把这一百五十人都杀了。这样的念头才一出现,庭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杀这么多人,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只怕皇帝少不得要被冠上“暴君”之名。眼下浚衍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实在不宜横生枝节。何况,那小东西也会委屈吧,他可是一直跟自己叫嚣要“政善治、做仁君”的。
庭年疲惫地挥挥手,道:“人先交给张律,至于怎么处置,等皇上回宫后再做定夺。都散了吧。”
33、
陆庭年回到浚衍下榻的卧房,看到孩子正睡得无忧无虑。因为山中夜里湿寒,庭年特意嘱人添了炉子,暖暖地烘烤着床榻。浚衍睡得热了,踢了锦被,整个人极不雅观地趴在那儿,小屁股微微撅着,一条腿蜷在胸前,手里还斜斜地搂着一个软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