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修晒完片子出来看电视,坐在沙发上活动了一下脖子就把手放在旁边的暖手神器上。
寂静无声的二十秒后。
秦修咳嗽一声悄悄收回手,大狗盯着电视广告一动不动。
秦修手抄在怀里,没什么表情地继续看电视。
“这个导演有点离谱吧,两排人隔了不到二十米面对面开枪轰居然没一个倒下的?房间里面又不是没有掩护的地方……”
抱怨导演时秦修好几次坐直身子又坐下去,阿彻每看见他动一次就夹紧尾巴。惯性地抱怨了两次秦修就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看电视,阿彻看着这样的秦修心里挺矛盾的,又不想被打屁股,但又希望自己和秦修之间的关系能想离开前那样融洽。
秦修打了个喷嚏,伸手去茶几上拽纸巾,大腿旁忽然一热。
暖和的大金毛朝他身边挪过来,头挨在他腿边,热乎乎的。
秦修擦了鼻子坐回来。
阿彻感到秦修的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他的脖子上,没有抚摸揉动,只是这样放着,很温柔很小心。
你一步,我一步,让我们又回到以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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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秦修一个人在电脑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搜索着“灵犬族”,“人变狗”,“狗变人”,并不是真打算搜出点啥,只是想排遣一下无所适从的心情。回头看了看书房的门,自己对门外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感觉?
卷二嘛,虽然蠢,但他挺喜欢的,沈彻嘛,有点废柴过头,不过感觉也不坏,可是这两个存在重叠在一起,让人有点不知所措。
狗不狗人不人的,还想帮自己达成野外摄影师的梦呢。
拉开书桌抽屉,里面有一张照片。
秦修沉默地看着照片上的湖泊。夜空下的湖泊如同将要沸腾般激烈地翻涌着,荡起一片金光,不是那种反射自天空的光,而是从湖泊的深处投射出的光,那将整个夜空照亮的金黄色,比起漫天极光也毫不逊色。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内心深处都会有一种深深的震颤。
这张照片后来被指是造假的照片,当时还没有先进的ps技术,但是因为这几乎就是超自然的美景,人们很难不怀疑,而最关键的是,他的父亲即拿不出底片,又不肯说出黄金湖的地点。
秦修翻到照片背面,上面扭曲又断续地写着一句话——
你的父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从未让你失望。
只有十几个字,但是一定写了很久,有好几处因为墨水干掉了是一遍一遍反复用力地写上去的。这是在父亲临死前写下的,能写下来一定很不容易,他可以想象父亲一边朝水笔哈着气一边颤抖着冻僵的手指写下这句话。如果他拍摄的最后一站不是冰川,也许会有机会留给他更多遗言吧。
他对父母的印象长久以来只停留在外婆的念叨里,母亲很温柔很贤惠,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是个称职的妈妈,父亲的事除了一句“死了”外婆从来不多提。唯一提起的一次,是他读四年级时,自己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一本全英文的《国家地理杂志》,外婆看见二话不说就把杂志扔了。
“你长大了就给我去找个好单位老老实实上班!别学你那个不争气的爹!”
他睁大眼激动得难以置信:“我父亲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吗?”
外婆顿时哑了,丢下一句“去做作业”进了厨房。
外婆身体不好,睡得很早,他趁外婆睡着了偷偷溜出家门,去垃圾箱里找回了那本《国家地理杂志》,一页页查对着摄影师的英文名字,没有姓氏是以q开头的,后来去学校问英文老师,老师告诉他秦也可以翻译成chin。
他又找了一遍,终于找到了,mozzychin。秦默之。
那是一组在越南下龙湾拍摄的照片,喀斯特地貌的嶙峋岛屿矗立在宁静幽蓝的海水中,早间和晚间有大片热闹的船市集结,人们居住在水上,烟波随着水波而动。
不管他怎么旁敲侧击,外婆也不肯多说。这之后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一直撑着,为的是要用退休金供他读书出来,可是到他小学毕业时,终于也撑不住了。
那是学校放寒假的前一天,老师正布置寒假作业,他忽然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的情景,他手里拽着考了满分的试卷在住院部的走廊上飞奔。
病房里很安静,只看到病床旁的医生和两名护士,外婆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手上还吊着生理盐水,但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外婆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在医生和护士无奈的眼光中一遍遍按着外婆的胸口,眼泪把试卷上的一百分都打湿了。
那之后他在医院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几天,外婆临走前留了个信封给他,里面是银行卡,他以前就取过几次,知道密码。
“记得密码了吗?你自己按!”
那时的他瞪一眼唠叨的外婆,嘀嘀嘀地按下密码和确认:“很简单啊!”
“嗯,对了,要记住了啊,这个密码。”
那个时候自己还想,我记它干嘛啊,你记得不就行了。
好像昨天还在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的声音,突然就永远也听不见了。
信封里除了银行卡,还有就是那张照片。他就这样攥着信封坐在住院部的走廊上,也不知道是第几天,自己实在又困又饿,大中午的就蜷在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孩子没有父母,现在外婆也死了,在这儿待好几天了,拉他也不走。”是外婆的主治医生的声音。
“孤儿吗?”另一个年轻的声音。
他气愤不已,在睡梦中大声反驳“我不是孤儿”,然后挣扎着睁开眼。
一个高挑的身影踱到他面前,挡住了走廊的灯光,他翻身坐起来,充满敌意地看着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背着一只网球包的俊美男生。
男生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试卷,挑剔地看了一眼:“语文,数学,英文都是一百分,成绩不错啊。”又耷拉着眼皮瞥他一眼,“是孤儿吗?”
“我不是孤儿!不是孤儿!!”
那时的自己就这么站在走廊里怒气冲冲地冲那个人喊着。好讨厌这两个字,讨厌那种看丧家之犬的眼光,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了,我会扑过去让你闭嘴的!
不要成为孤儿,不想成为孤儿,给我一个爱我的人吧!
那时他才只有十二岁,没有别的亲戚,虽然很抗拒,但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福利院。
其实福利院的待遇挺好的,并不是政府投资,而是一家很大的企业旗下的慈善基金会注资的,长大一点后他知道这家企业就是安氏集团。十六岁时他终于可以独立,可以离开福利院了,这一年安氏被爆出假账丑闻,集团面临破产,抗议的人群连福利院也不放过,打火机都往福利院里扔。
他捡起那只跌在围墙外的打火机,扔进垃圾箱里,回头看着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的福利院,内心除了感激,什么也做不了。
以为基金会就这样完了,却没想到他读高中时,基金会依然每年往他的账户里打钱。他打电话给刘先生,表示不需要,他知道基金会现在也很困难。
“基金会现在是没有钱进行大规模的资助了,所以我们挑选了几个很有前途的学生,我们的计划是供你一直读到大学。”
“可是……”
“花都要开了,忽然不浇水了,不是太可惜了吗?”刘先生微笑着打断他,“这是安少爷的话。如果你感激他,对他最好的报答,就是让他看见花开。”
身边的亲人都不在了,却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样帮助自己,如此的人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天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地下通道里,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同学!同学!”
是个摆摊算命的男人。
真无聊,他没理男人转身就走。
“唉同学你等等,我跟你说真的,你身上煞气很重,会克死身边的人,你让我帮你具体看一下啊!”
“不用了。”
“你不信啊,你可以去这方圆十里打听打听啊,龙骑道的虞半仙,我看相算卦很灵的!我告诉你,你这是八字太硬的缘故,你让我看看,说不定能帮你改命呢!”
虞半仙锲而不舍追在身后,他冷冷地回头道:“不用改了,都克死完了。”
直到现在还能想起男人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从来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但是最讨厌别人揭他的伤疤。
液晶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只吐着舌头的大金毛的脸,秦修回过神,才发现是他设置的屏幕保护。不知不觉已经夜里两点了,真奇怪,今天忽然回想起这么多。
走出书房,隐隐能听到狗东西鼻子哼哼唧唧的打呼声,他笑了笑,这样挺好的,至少以后走进走出的时候总有人回应他了,哪怕只是汪汪汪汪,嗷呜嗷呜,呼噜噜噜。
56、
阿彻还是每天中午按时去工作室,只是早上秦修再也没掀沙发叫他起床了,一时还有点不习惯,说实话还满怀念掀沙发的北极熊的,这样相敬如宾感觉反倒有些疏远。于是这一天忽然又一阵地动山摇,被颠了个个儿的卷二惊喜地趴起来,以为沙发终于被掀了,结果只是自己从沙发上掉下来而已……
这天中午去工作室,工作室外停着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他以为是客户或者委托人的,脚步轻快地走进工作室,“秦修哥,我呸,,又有新客户啊……”话音未落,背对着他坐在电脑前的年轻男子转过身来,却不是秦修。
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子看见他,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嘴角轻蔑地挤了一下,那笑容十分不友好。
阿彻见年轻男子如此大张旗鼓地坐在秦修的椅子上,心里一下很不爽,刚要开口请对方起来就被王子琼拽到一边。
“那家伙谁啊?”阿彻边被王子琼一个劲往门外拽,边不服气道,“干嘛坐在小修的椅子上?”
王子琼把卷毛青年拉到门外,压低声音道:“秦修去前面电器城买镜头去了,你快去,无论如何别让他这个时候回来!”
“那家伙到底是谁?”阿彻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跷着二郎腿正问jenny事情的男人。
“是尹向东,这几年风头很劲的摄影师,秦修的死对头!”王子琼棘手地呲牙,“尹向东的父亲就是尹泽北,当年黄金湖事件就是他捅出来的,尹向东和秦修又是耶鲁的校友,这两人简直就是有孽缘!”
听到黄金湖事件,阿彻立刻就和秦修同仇敌忾起来,犀利的狗眼一扫屋子里的尹向东,沉声道:“那家伙来干嘛?”
“不就是找茬呗,跟他说了秦修不在他非得坐那儿等,”王子琼切了一声,末了又沉了口气,“上礼拜我们谈的那个翡丽珠宝的广告你还记得吧?”
“怎么了?”
“翡丽的广告以前都是这家伙拍的,后来这家伙甩了翡丽转签了出价更高的欧仕。欧仕和翡丽一直都是竞争对手。”王子琼啧啧摇头道,“卧槽要是北极熊知道了不得直接用爪子削了那家伙啊!当初工作室刚成立时这家伙就来砸过场子,还要预约拍第一单,拍你妹!”王子琼说完严峻地拍了拍卷毛青年的肩,“总之不能让这两人见面,你要想尽办法拖住秦修!”
阿彻点点头,把帽子戴正:“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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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修在电器城里买好了镜头,走到一楼时看见手机柜台在做打折促销活动。说起来,沈彻那家伙没有手机呢。虽然基本是一天二十多小时和自己黏在一起,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有一部手机比较妥当。
就这样花美男低垂着头,在女柜员长达五分钟陶醉的注视下选好一款性价比不错的htc。
秦修拿着手机盒一面想着那家伙得高兴成什么样啊一面转过身——
“喔!!”
卷毛青年气喘吁吁弯着腰手扶着膝盖蓦然出现在身后,秦修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说买镜头吗?让我好找!”阿彻难过地直起腰,又低头看了看秦修手上的手机盒,“你手机好好的怎么又买啊?太浪费了。”
秦修这辈子买东西从来没后悔得这么快过,有人收礼是这么个态度吗?要不是这周围都是人他早把手机盒砸在这家伙脑袋上了,板着脸道:“你少说两句要死啊,我来买东西关你什么事,你跑来干嘛?”
阿彻被问得语塞,抠了抠跑得面红耳赤的脸颊,这要怎么说呢?我靠他光顾着跑路没想理由啊……
秦修看着狗青年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心里有谱了,手里掂着手机盒,不动声色地笑道:“以前给你套链子你还一百个不乐意,现在看不见我心慌是吧?看样子灵狗族和普通的狗在这方面也没啥区别嘛。”
“是灵犬族。”阿彻皱眉,严肃地纠正。
“犬和狗是一个意思,可以互换。”秦修边往外走边说。
“谁说的?”阿彻跟在后面,绞尽脑汁想着不能通用的场合,眼睛一亮,“比如狗屎,就不能换成犬屎,狗狗也不能换成犬犬。”
秦修瞥他一眼:“狗狗怎么不能换成犬犬?你就是我的犬犬。”
“你认真的啊?”阿彻急了,义正言辞,“我是要做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宠物!”
“知道了,”秦修无所谓地一摆手,“我就是举个例子,这么较真干嘛。”
必须较真啊!你可千万不能拿我当宠物看啊!阿彻停下脚步认真瞅着秦修的背影。
秦修叹了口气停下来,回头道:“你不是我的宠物,我从来也没宠过你,不是吗。”
这么一说,倒真是……不晓得怎么搞的这理由居然让人开心不起来,阿彻试探着问:“那我们是朋友吗?”
“工作场合你是我的下属。”
“非工作场合呢?”
“和我同居又不缴房租,蹭吃蹭喝的家伙。”
阿彻想说我的钱全都是为你存的,你要知道了不感动死!不过想想现在还没存多少,还是等到以后有个十来万再放大招吧。
两个人沿着洒满金黄枯叶的林间道往回走,阿彻想起王子琼的嘱咐,酝酿了一下,兴高采烈道:“这秋风扫落叶的(任海:……),风景真是不错,要不咱们停下来欣赏一下吧!”
“以后吧,现在是工作时间。”秦修拿着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的手机盒,心不在焉走在前面。
身后安静了一小会儿。
“啊!!我的脚抽经了!”
“是抽筋。”
阿彻傻眼地看着边说边自顾自往前走的秦修,这家伙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呢,我又不是在造句,我在跟你陈诉一个事(huang)实(yan)!
秦修若有所思走了一段路,这才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坐在路边一脸幽怨地望着他的卷毛青年:“你怎么了?”
“抽筋了……”
秦修叹了口气倒回来,弯下腰把阿彻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将人扶起来:“去那边椅子上休息。”
阿彻被扶过去坐下,赶紧笑嘻嘻地往一旁挪了挪想让秦修坐在身边,却见秦修径直起身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先回去了。”
阿彻歪着屁股斜在一边,哑口无言地看着秦修果然无情地转身离去,急得如热锅蚂蚁:“秦修——”
秦修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脸上写着“不要走”三个可怜大字的狗青年:“我理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都是黏人的,但你现在是打算以人的身份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那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