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孤儿院的来历,但是无疑这恐怕是世界上资金最为雄厚的孤儿院之一。确切地说,它更像是一所俱乐部,俱乐部的成员无一不来自世界顶级富豪、名门望族。孤儿院的孩子将会长期受到这些富豪认养者和权威科研机构的关注,认养者指望着他们的投资能在这些孩子长大后得到十倍百倍的回报,即便没有特别大的商业价值,那种亲手培养一个天才的成就感也非同小可。
很多人都不知道,除了足球俱乐部,还有这样的俱乐部。
不过投资“孤儿院”的风险也不小,没有人知道这些孩子长大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能被选入孤儿院,他们无疑都很有天赋,但是还未定性。不过对于这些神秘富豪们来说,赌博也是乐趣之一。
黑十比白十大两岁,自进入孤儿院起就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两年后孤儿院又有了白十。关于黑十和白十究竟谁更厉害,一直是俱乐部的投资者和孤儿院的经营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孤儿院有一座观察塔,一面对着孤儿院南苑,一面对着北苑,南苑和北苑被一道围墙隔开,黑十的宿舍和活动区域在南苑,白十则在北苑,俱乐部的大佬们时常喝着香槟在观察塔上观察两个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就发现黑十个性开朗外向,白十个性沉静内敛。这一性格因素导致黑十在与白十的隔空较量中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不过在领导力方面两人其实不分伯仲,黑十很受孩子们信服,从小就是孩子王,白十虽然话不多,更好独处,但绝非孤僻,他似乎很清楚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说话时语气中带着一种让人能一下体味到的权威。大佬们很希望让黑十和白十来个正面对话,但孤儿院的心理学顾问们并不赞同,黑十和白十都是自尊心极高的孩子,这个时候黑十只有九岁,白十才七岁,过早地让两人产生竞争和敌对意识可能会成就其中一人,但搞不好会毁了另一个。
孤儿院采纳了专家顾问的意见,很长一段时间里,黑十和白十连面都没有照过,他们和孤儿院别的孩子不同,有自己专属的学习指导老师,心理导师和生活老师。大佬们喝香槟时有时会发现两个孩子隔着观察塔回首眺望,像是知道在塔的对面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不过这场备受期待的双王较量最终却流产了。
每个孩子到十岁的时候都会接受一次全面的心理评估,和平时的心理辅导不同,这一次不止是谈话,还包括笔头测试和仪器辅助的测试。在这次没有办法作弊的心理评测中,黑十的评估结果震惊了所有人。
那个笑起来阳光灿烂的蜜色皮肤少年,拥有着朝阳般热情的黑十,在连续三次的独立心理评测中,无一例外地被戳上了“高功能反社会人格”的标签。
一夜之间所有人看黑十的眼光都变了,孤儿院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顾问小组建议将黑十继续留在孤儿院里观察,但是至此,孤儿院已经不再将黑十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他成了重点留神的对象,被认养者抛弃,也不再可能有被领养的可能。黑十的活动时间和活动区域都受到严格限制,他们把他像病毒一样隔离开来,不希望别的孩子受到影响。但黑十不是那么好被隔离的。
白十实在难以相信站在眼前这个阳光少年竟会是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这和他在书本上读到的完全不符。他从窗台下来,将手上的《仲夏夜之梦》的封套脱掉,走到过道斜对面的书架前和另一本《社会心理学》的封套换回来:“如果他们知道你来找我,你麻烦就大了。”
“也没什么,他们不太敢严厉呵斥我,”黑十靠在窗台上,扶着窗棂向下俯瞰在庭院里踢足球的同龄人,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至多变相让我禁足一段时间。”他回头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白毛衣的少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没想到你个子这么小。”
十岁的白十将两本书分别放回书架上,表情淡然:“我还会再长高的。”
“你害怕吗?”黑十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看好戏般的笑意,“后天你就要接受心里评测了,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上天堂和下地狱的分水岭。”
白十没有说话,静静地立在书架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只有十岁的孩子,少年老成得让人害怕。
黑十走下窗台,手指从书脊上划过:“就算你把图书馆里所有心理学方面的书都翻遍了,也没有用。”
白十瞧着他的表情,对了,这种轻蔑至极的笑容才对得起他高功能反社会的头衔:“跟我说说心理评测的内容都是什么吧。”
“评测一共有三次,如果第一次你的结果不令人满意,他们会组织第二次评测,结果再不令人满意,第三次评测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黑十说道,“为了保证评测的结果完全客观不带偏见,为你做评测的专家并不来自孤儿院的顾问团队,他们来自独立的第三方机构,换句话说,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来自这个孤儿院。”
白十边听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黑十靠在书架上,看着书架对面那一排入门级的心理学书籍,“你看这些书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因为他们不会根据你每一题的答案来判断你的人格趋向,他们看的是你在整个测试中的表现,你采取的整体策略,甚至你答题时的小动作都会成为判断的标准,有时还是关键标准。你要记得,”说到这里眼神一沉,“字面上的意义都不重要,那都是用来唬人的。”
白十没有说话,黑十连续三次都失败了,他瞒天过海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是他又不得不赌这一次。
“还有仪器测试,”黑十侧头看向白十,指了指自己眼睛和太阳穴之间的部位,“这个地方叫眶前区,普通人在看到杀戮和血腥的场景时,这个区域会有反应,代表恐惧和不适,但是尤利乌斯凯撒不会,阿道夫希特勒不会,我们也不会。”黑十放下手,遗憾地道,“一个高功能反社会者根本不可能从这样的测试中侥幸。”
白十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图书馆阁楼。
“白十。”
黑十从背后叫住他,白十停下脚步转过头,蜜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两排长长的书架间,逆着拱窗后充沛的日光,他错觉他似乎张开了翅膀,黑色的羽翼将窗外的阳光完全挡在了身后。
“见到你很高兴。”黑十说,笑容依旧灿烂如骄阳。
118、
两天后他被带去了知名大学的心理研究所,做完所有纸上测试和沙盘游戏,最后在专家测试员和蔼得看不出端倪的目光中,躺进了核磁共振仪。
黑十没有说错,给他播放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血腥的场景,夹在一堆卡哇伊的漫画图片和风景图片中,但是血腥得并不过分,可能因为他们都还未成年,也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小儿科而已,他已经隐隐知道,这样的反应不是那些专家们想要的。
从研究所回来后黑十还在禁足期,虽然南苑的一些男孩相信即使被禁足,黑十想去哪儿也没人能阻止,但他不想像黑十那样,把宝贵的精力用在穿越封锁线上。
真的要认命了吗?
他等着被通知作第二次评估,第一周过去了,南苑有个男孩从宿舍的阳台跌下来,整个孤儿院难得忙坏了手脚,第二周过去了,黑十结束了禁足期,然而应该必然会到来的二次评测却迟迟没有等到。
终于有一天,他被叫去了院长办公室,已经做好全副心理准备,然而当橡木的双扉门打开,却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从沙发上站起来,朝他投来柔和又迫切的眼神。
他在一瞬间认出那眼神的含义,院长还没有开口,惊喜已经席卷了他。
在宿舍里收拾行装,正从柜子里拿出衣物,生活老师却微笑着表示没有必要:“不如带点小东西做留念吧,相片啊,生日礼物啊之类的。”
少年环顾干净整洁的单间小屋,墙上挂着一溜相框,书桌上放着水晶地球仪,想带走的一件都没有。
窗口架着一部望远镜,他走过去,望远镜的镜头对着矗立在南苑和北苑之间高高的观察塔。今天依然有不少大佬来到观察塔,满面春风地喝着香槟,对庭院下玩耍的孩子们品头论足。不过那其中再也不包括他了。认养和领养,对生活在孤儿院的他们来说,如同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将望远镜拆下来,找了只最大的背包,将部件装进去,背上背包带上房门,下楼去了庭院。
沿着隔开南苑和北苑的围墙走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他蹲下来,抚摸着墙根处隐蔽的点点横横的标记,在心中默了一下。
——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将摩斯密码全部擦掉,他起身去了图书馆。
黑十果然在那里,坐在上次他们见面时的拱窗窗台上,俯瞰着下方的庭院。
“怎么办到的?”他站在书架间问他。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都是独立的第三方评测机构,评测的结果会寄到孤儿院来,送到门卫室,门卫米勒先生签收后再打电话给院长,然后邦妮再去门卫室取信件。”黑十注视着窗户下,轻描淡写道,“简直处处是漏洞。”
“那你也必须有时间伪造文件。”
“评测结果都是固定格式的电子打印件,用图书馆的电脑和打印机要不了十分钟就能搞定。再说……”少年面无表情耸耸肩,“那天挺混乱的。”
白十清楚那是在指什么:“你怎么让他在那个时候摔下阳台的?”
“只要我想,没什么办不到的。”黑十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完美的天才了。出去以后,记得要像天使一样生活,”少年歪着头狡黠地一笑,“因为我就是那么伪造你的评估结果的。”
多年以后,他以安嘉冕的身份作为孤儿院的投资者拿到了那份当年黑十为自己伪造的心理评估结果,坐在图书馆的拱窗下,一圈一圈拆开信封的线圈,抽出那份评估文件,阳光将熟悉的大片金色和短短的浅灰色投射在白纸黑字的文件上,他眯缝着眼,手里夹着一根柔和七星,细细地一行行读着——……安静型,个性稳重,性情温和,善于克制,感性且富有同情心,掩饰度低……不禁哑然失笑,果真是天使啊。
可我和你设想的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我没有朋友,没爱过谁,没恨过谁,不快乐,当然也不悲伤,总在追求刺激的东西,但是所有刺激都很短暂,不想与人交往,努力让自己和别人都相信,那是因为我没有耐性等他们变聪明,而他们似乎也没有耐性等我变笨。但其实是因为我不想他们知道这个被你藏起来的秘密。
偶尔也会有人觉得我是魔鬼,兴师动众地策划要杀我,不过对大部分人而言,我是个连小动物的福祉都会着想,就如你期待的,浑身闪闪发光的天使。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只柔和七星,放到嘴边轻抽了一口,像在亲吻一般,而后将燃烧的烟放在页角,看着文件在手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黑十在十四岁那年失踪了,除了一部望远镜,什么都没带走。他站起来,推开窗户,孩子们玩闹嬉戏的声音像是浮出水面般清晰地传来。孤儿院的观察塔还在,喝香槟的大佬们也还在,只有南苑和北苑的院墙拆掉了。
他离开图书馆,来到曾经的院墙处,那里还剩一棵老榕树,那是孤儿院孩子们的许愿树,属于那些热爱艺术,热爱音乐,真正多愁善感的小伙伴们,但不属于他。在他的字典里,心愿只是人内心的渴望,靠自己的努力无法达成时产生的执念,那是脆弱的象征。
他抽出瑞士军刀,在树干上刻下点点横横的印迹——我欠你,来找我吧。
黑十没有来找过他,他甚至不确定黑十是否还活着,他只是觉得太孤单,想找个能懂他的人说说话。黑十不知道他还有一个秘密,他听得懂动物的语言,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动物并不具有语言,他只是能听懂他们沟通时表达的意思,不过也很无趣,因为动物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它们永远只是说自己的。
所以这破天赋拿来到底有什么用呢,他搞不明白。直到后来,在流浪动物收容中心找到那只能听懂他说话的小狗。
黑十,你知道吗,这是唯一的一只,问他后不后悔,他会说“我不后悔”,我拿了冠军回来他还会拍我马屁夸我“最厉害”,问他绑匪两个字怎么念,他会念给你听那叫“绑徒”……
有没有搞错,那时他躺在床上,看着窝在床脚的狗窝里呼呼大睡的狗崽子,这么牛逼的特异功能原来只是为了遇见你吗?跟用火箭炮射苍蝇有什么区别啊。
后来的剧情嘛,稍微有一点神展开,他看着树干上刻好的摩斯码,啪地折好军刀,那只史丢比变成人来找我了,我没把他认出来。
他的脑子就像一个巨大的仓库,所有人,事,物都分门别类条理分明地存放在他们应该待的位置——家人,属下,师长,合作伙伴,竞争对手,恋人,朋友,同类……当然,倒数二三个架子目前还空着,同类的架子可能永远只有黑十一人。
似乎没什么是不能放置的。史丢比是第一个例外。
在美国留学时他时常半夜在书桌上睡着,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带着史丢比来到“杂物”的架子前,命令狗崽子上去,小卷毛嗷嗷嗷声音稚嫩地抗议着,他就弯腰把那家伙放到架子上,小卷毛刺溜就跳下来,跌在地上滚了一圈,非跟在他后面。
沈彻是第二个例外。
摆哪里似乎都不对,最后这个小麦卷少年就一直在他的仓库里快乐地打着网球。
他每次走进仓库想找点东西,都能看见到处乱跑的史丢比和到处乱飞的网球。处理集团业务很累的时候,史丢比就咬他的裤管,小麦卷会跑来烦他:“学长,你帮我看看这道高数啊!”
到底是怎么看待史丢比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希望对方怎么看待自己,不是救世主,不是温柔的大哥哥。
在体育馆的洗手间里,他并没有真的放弃那只小金毛,他有动摇过,只是没有告诉他,对沈彻隐瞒湿地公园的计划,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被利用了。因为相比那个从收容所里带走他的少年,相比那个在网球场的灯光下耐心地为他补课的大哥哥,这才更像真实的安嘉冕。
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那么一个人,知道他黑暗的秘密,却还是愿意亲近他,依靠他……
他仰望着高高的老榕树,手心贴在树干上:
“我希望那个人是沈彻。”
119、
天快亮的时候JASON总算起草好合同,走出帐篷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流激得打了个哆嗦,已经早上六点了,但云很厚,看不见一丝微光,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峰顶依旧掩盖在渺渺的风雪中。不远处的指挥帐篷里灯已经亮了一个晚上,他听到马修未婚妻的声音,卡特队长多半彻夜未眠。
帐篷里聚集了来自各国的登山好手和好几名夏巴人向导,大家围坐在长桌旁,挑灯夜战,这阵势很像诺曼底登陆前的作战会议。因为沈彻最后的那通通话,卡特队长决定天亮后组织营救队上山救援,但JASON看得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次冒险的营救行动。
“他们已经困了超过二十个小时,随时会有肺水肿脑水肿的可能,时间很紧迫,我们必须天一亮就出发。”卡特队长掐灭烟头,抬起头来,“不过天气还没彻底转好,随时可能有第二轮风暴,这差不多等于找死,想要退出的现在就可以退出。这是一次志愿行动。”
帐篷里一阵沉默蔓延,有人叹息,有人默默离开,有人看着线路图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