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不耐烦的看着林家人,镜片后的眼睛透着丝丝嫌恶:“这里是办公室,你们注意点影响,要吵你们出去吵。还有你们尽快把结果商量出来,我们这边好做安排,再耽误下去,病人可就不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了。”
林墨冷冷看了医生一眼,扶着奶奶离开了办公室,在走廊上找了个空椅子,让她坐着,老太太拿着帕子一个劲儿抹眼泪。林城站在旁边装壁脚,低头看鞋尖,仿佛那擦得铮亮的人造革大头皮鞋上长了花似的,一言不发。
气氛实在压抑得难受,林常青闷得只想抽烟,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
林城眼睛一亮,搓了搓手:“三叔,抽红塔山呐,又是海子孝敬您的?”
林常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儿烟出来,递给林城,心里却想,林建这事儿不好办啊。
打心底,林常青就没觉得林墨有能力抗下这两万块钱的债。他原想着林老大会给林建出个头,他倒好,开口就是把人接回去,半点不顾念亲弟弟死活。只怕这会儿林城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如何让林建把先前欠的钱还给他吧。
林常青看人挺准的,林城这会儿心里确实在打鼓。之前,他回村里,遇到邻村的人,那人神神秘秘的说,陈老三跑了。原本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到医院里没看到王艳艳的人,再一想林建出事她好像就没露过面,顿时明白那人的意思了。
王艳艳跟陈老三那点儿破事,在村里不是什么密文。早就有人说他们俩眉来眼去不正常,也就他那读书读到牛屁股丫里去了的弟弟,才会不放在心上。这下好,人跑了,看病的钱多半也没了,外面欠着一屁股的债,看这怎么收场哦。
林城想到老婆刚在外面给他说的那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林建家里垮了,这养老的责任多半的落在他身上。老娘的身体看着硬朗,可老年人的身体什么时候说不好就不好了,万一老娘要是得了什么病,他可没那多钱给她看。所以,还是得紧着点儿老娘手里那点棺材本,可别全让她贴补到林建身上去了。
心电急转间,林城已经殷勤的将林常青手里的烟给点着了,就着打火机,把自个儿那根也点上,深吸一口,开始吞云吐雾。看着浅浅的烟雾,林城想起老娘长年累月就知道偏心林建,心情越发复杂。
“好烟。”林城咂巴着嘴,谄媚的赞道。
林常青缓缓吐出烟圈,慢条斯理的问:“老大,你说说林建的事,到底打算咋个整?”
林城故作惊讶:“三叔,这事儿你还真别问我,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什么主。我和林建早就分家了,他家的事儿你还是让王艳艳来说吧。要我说,妈的年龄也大了,老幺出了这事儿,她天天在这边照顾,这样下去身体哪儿受得了?王艳艳也真是的,这么多天了,她也不露个面,真不知道她是咋给人当婆娘的。我今天来,就想着把妈接回去住两天,别的事儿我可没发言权。”
林城这话说得太有技巧了,不仅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撇的一干二净,还显得自己多孝顺似的。可惜,话说得再漂亮,细细一想,话中的薄凉让人心寒。
知子莫如母,老太太压根儿就没指望林城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但,当他真开口说出如此绝情寡义的话时,老太太心里还是难过极了。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是,她也清楚自己对林建是有些偏心,但她扪心自问,她又何尝亏待过林城和林芝一丁半点儿?哪个孩子不是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哪个孩子她是缺了他们吃还是少了他们穿?早些年闹饥荒的时候,她勒紧裤腰带喝水吃糠吃观音土也没饿着他们三个,她哪点对不起他们了?就算她偏爱林建,她自问在分家的时候,老大和老幺分的东西都一样,也是后来,因为林墨妈妈病重,她悄悄塞过几次钱给林建,偶然让她大儿媳妇撞见了,竟让两口子耿耿于怀至今。
还有,她偏心林建,也不仅因为林建是幺子,更因为三个孩子里面,只有林建最最孝顺她的。甭管她在哪家住,只有林建记得给她送点荤腥改善生活。老大家的,煮个肉还得趁她没在家的时候,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儿子倒是养大了,以后会不会给你养老,只有天知道。老太太一想到躺在里面生死不知的幺儿,悲从中来,哭得快喘不上气了。林书见了,忙挤到老太太身边,小心翼翼的给老太太捶背。
林墨对林城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觉奇怪,他要真说点什么‘人味儿’十足的话,他才觉得不可思议呢。比这还绝情的话,更绝情的事儿,上辈子,林城也没少说没少做。
林常青弹掉烟灰,皱眉道:“林城,话不能这么说,那里面躺着的毕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林城讪笑道:“那三叔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老幺前前后后从我家借了几千块,我说过一个不字吗?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钱不是?我这不也没办法吗?”
林墨看着他冷声道:“大伯,你先别急,借了你的钱,我会按照借条上承诺的,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还给你。”
亲兄弟借几千块钱还算利息。林常青看林城的目光顿时更复杂了。
林城也没想到林墨会这么不给他面子,恼怒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家插什么嘴。”
林墨冷笑道:“大伯,我不小了,我爸现在住院了,我就是家里的大人。我爸的事你做不了主,我来做。”
林城恼羞成怒:“行,你能干你有本事,你们家的事从现在开始我再不插手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学生娃能翻出多大的花儿来。”
林城不是一个特别会藏心思的人,林墨没漏看他眼底暗藏的窃喜。估计他这会儿正乐得借机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
“林城,你都四十出头的人了,你居然也有脸跟你侄子置气!”显然,老太太并不希望林城‘放手’这件事情。
“那也是他先目无尊长。还老师呢,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林城不依不挠。
饶是林墨脾气再好,本质上他也不是任人揉搓的包子,当即就黑了脸:“我爸爸的教育方式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不过,起码我爸爸的儿子不会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林墨一句话就揭了林城的老底,他儿子林东,也就是林墨的大堂兄,比林墨年长三岁,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被林城两口子惯得好吃懒做,不肯去外面找活干,专在附近几个村子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奈何大家知道是他干的却没把他抓个现行,恨得牙痒痒偏拿他没办法。
林墨隐约记得两年后,林东在行窃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硬茬子,愣是让人把他打得腿都瘸了,消停了一段时间。林墨离开老家后,只每年过年上坟时才回来,因为没地方住,每次匆匆回去,上了香又匆匆离开。对老家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林东后来结了婚仍然一事无成,又干起了老勾当,进了好几次局子,呆看守所的时间跟家里一样多,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
林墨对林东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隐约记得小时候他们也曾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后来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闹矛盾了,就没怎么一起玩了。再后来,读书没在一个年级,他是标准好学生每天准时上下学,林东调皮捣蛋贪玩好耍光是全校通报批评就挨了好几次,后来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除了两家走动的时候,几乎遇不到一起去。
林墨上辈子好歹活到了三十多岁,在他眼里,现在的林东就是个孩子,会变成后来那样,林城和大伯母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城瞬间涨红了脸,抬起手就要打林墨。老太太厉声喝道:“你打啊,你打啊,有本事你这巴掌扇下去,你这辈子都别喊我一声妈!你自己教不好儿子,你还敢打小墨!你弟弟不配当老师?你配?斗大的字你认识几箩筐?我乖孙就是比你儿子强一百倍!”
林城愤怒的甩了甩手,放下,恨恨道:“妈,你再偏心也别忘了东子他也是你孙子!还有,你别忘了林建那‘老师’是怎么才当上的!为什么他在医院里躺了这么多天,阿芝连看都不过来看一眼!”说完,林城将烟屁股丢到地上狠踩了几脚,转身大步离开。
有什么东西从林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他这会儿没心情细想。
“三爷爷,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林常青叹息一声道:“你说,要能帮得上,我绝无二话。”
林墨认真的看着他,沉声道:“我想请你或者海叔帮忙做个担保,我想把房子抵给银行,贷笔款送我爸去省医院瞧瞧。”
第九章:贷款
在98年,贷款说难不难,说不难那得看人。对只有几亩集体所有家庭责任承包的薄田的农村人来说,贷款,几乎是件不可无法想象的事情。
抵押贷款,用什么抵?就乡下的房子,你想拿去抵押,银行还不收呢。当然,在国内办事,你要跟制度较真较劲,只能说认真你就输了。
林墨要真拿着他家的‘房产证’去银行贷款,很可能一毛钱都贷不到,可如果换个人就不一样了。君不见,某些连地址都是假的公司,从银行贷个千八百万的跟玩儿一样简单。
‘法外人情’很能诠释国内的情况,在国内,人情关系很多时候比法律制度快捷有效多了。
林墨之所以提林海,因为林海在L县关系网复杂,如果有他出面,在提供房产担保的情况下,贷款的事应该不难解决。
林常青看着林墨坚决的样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将烟头丢到地上,踩灭,背着手语重心长道:“林墨,跟银行贷款可不是闹着玩,如果不能按期还款还息,银行是会收回房子的。弄不好,做牢都有可能。你看,你爸爸的腿就算到了省医院,也得废掉一只。中学那边肯定是去不了,我们先不说还钱的事,以后就是养活你们兄弟两个都难。这要再没了房子,你们的日子怎么过?”林常青说得很现实,而现实往往都是残酷的。
林墨不赞同的摇摇头,冷静道:“三爷爷,房子再重要也比不过我爸的命重要。如果让爸爸在这边接受高位截肢,他的下半生就毁了,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再多钱也换不回来,我不希望我以后后悔。等爸爸的事情了了,我就暂时不去学校了,钱的事情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还上的。”
林常青皱眉道:“小墨,不是三爷爷泼你冷水,五六万可不是小数目啊。就你爸爸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年才凑得上。你现在才十五岁,打工都没人要,你上哪儿去凑这么多钱?”
老太太一听林墨要退学,眼里掉得更凶了:“林墨,你不能退学,你的成绩那么好,一定可以考上大学,你爷爷以前一直念叨我们家要出大学士,你可是奶奶的希望啊。你要是退学了,没当上大学士,奶奶死了都没脸见你爷爷的……哎唷……”
在老一辈眼里,他们不管大学生跟大学士是不是同一个玩意儿,反正都带着大学俩字,都是光宗耀祖的存在。
林墨安抚的笑了笑:“咱家不是还有小书吗?小书以后一定比我更厉害,保证能圆爷爷的梦。”留洋博士那是普通大学生能比的吗?
再者,林墨又不是没上过大学,上辈子让陈俊曦弄到京都的名牌大学里读了四年会计本科,该学的东西都学到了,再去学校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学校时光固然美好,可你真让一个活到三十多岁的‘老男人’重返校园呆着,天天跟那些荷尔蒙过剩的毛孩子混一块儿,不憋出毛病才怪。相比读书,林墨对赚钱、做美食更感兴趣些。读书那么阳春白雪的事情,还是交给小书去干吧。
嗯,大哥看好你哦。
林书看着大哥的笑容,那感觉就像盯上了小鸡崽的黄鼠狼似的,心里无端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把林墨的话当成了宽慰,心里又难过了几分。但是,她也清楚,林墨今后读书这条路恐怕是真的断了。
林墨转而看着林常青,认真道:“三爷爷,贷款的事情务必请你帮帮我们,最好明天之内就能拿到钱。还钱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一定不会让三爷爷难做的。”
林常青看着林墨瞬间褪去青涩的脸庞,精致的眉眼间透着从容自信,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中似的,竟让他无端生出几分信服来。
或许,这个孩子真有什么办法还上这笔巨款也不一定!
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厉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挑下这么大的事?
正在林常青犹豫不决时,老太太突然站了起来,带着哭腔道:“老三,求你帮我们一次,我们拿房子去抵……呜呜……等老幺好了,我让他给你磕头,求求你了……”
“哎,老嫂子你别哭,别哭啊,我答应你,答应你们还不行吗?”林常青也红了眼眶:“我的面子银行不一定买,一会儿我去找海子,他在银行里有熟人,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办法。”
“谢谢三爷爷。”
林常青摇摇头,叹息般的“哎”了一声,快步离开了医院。
等他走了,老太太失魂落魄的坐到椅子上,拉着林墨的手问:“乖孙,你真有办法还上这些钱?”
林墨不忍看老人担心,信口胡诌:“我昨晚做梦梦到我妈了,她教了我好些菜谱,等我爸好了,我就去摆摊卖小吃,总有办法把钱还上的。”
“啊……”老太太傻眼了,满眼都是失望。见过不靠谱的,没见过像她孙子这么不靠谱的。一个梦哪儿能当真呢?不过,话说回来,她幺儿媳妇确实最会弄吃的了,一个烂红苕她也能弄得既漂亮又好吃,全镇都找不出比她更会弄吃的人了。如果林墨他妈还在,那该多好啊。
林墨冲林书递了个眼神,小胖墩心领神会,忙帮哥哥说话:“奶奶,哥哥早上给我煮了面,可好吃了,比爸爸带我去馆子里吃的还好吃。”小胖墩也是个小吃货,偶尔去城里的馆子吃了顿清汤面,到现在都还惦记着那味道,在他心里,那大概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之一了。
别人不清楚,老太太可知道林墨厨艺的水平。不是她揭孙子的短,林墨读书还可以,做饭什么的实在不行,他炒菜就只知道放盐,每次都放得齁咸,挂面到他手里哪次不是要么半生不熟要么就变成浆糊。就王艳艳那懒婆娘懒成那样,也宁愿自己做饭都不肯让林墨做。可现在小书竟然说林墨煮的面条比馆子里还好吃,小书最老实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说谎,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作假。
难不成,林墨他妈妈真给他托梦了?
老年人一般迷信,农村老太太尤甚。林墨这么随口一说,老太太仔细琢磨着,越发觉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她老人家当即就决定,等这边事情办妥了,回去好好找个菩萨(类似神婆之类的)问问。
林建的情况不太好,中途醒来了几次,林墨给了喂了一些食堂买来的稀饭。他浑身正难受,勉强吃了几口,昏昏沉沉的问了一些问题,都被林墨敷衍过去。护士给他换上新点滴,让他吃了止痛片后,他又昏睡过去。
下午一点过,林常青一身酒气的来到医院。
“小墨,你海叔把银行那边儿给联系好了,你现在回家把户口本和你爸爸的身份证拿上,我们马上就过去办手续。”
林墨喜道:“三爷爷,这些东西我全都带着呢。银行那边同意贷多少?”
林常青中午跟着一起去陪人吃饭了,打了个酒嗝说:“我们出去说。”
“好。”
随即,林墨和老太太来到外面天桥,趁着没人,林常青压低声音说:“你海叔献了不少好话,银行那边松口答应贷你五万,三年还清,利息按银行规定的算,但是这钱你只能拿四万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