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的里间摆设简单陈旧,侧面有个厢房,他先将老妇人抬起来放到里间,又将何大放在厢房的床上,然后坐在旁边的土墩上,他看向这孩子。
“我叫菩叶,你叫什么?”
男孩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的挪到何大窗前,才低声道,“末儿。”
“……末儿?”菩叶愣愣的看着男孩,心中滋味复杂。
他慢慢道,“夫人身体不好,我会将她带走安置,当然还有你哥哥,至于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苏末儿歪着脑袋,“我听哥哥的,跟娘走。”
菩叶笑了笑,“那好,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苏末儿仰着脑袋,“你为什么要带我们走?”
菩叶温和的道,“这是一个承诺。”
“承诺?”
“是,也是一个道别。”
——和过去的何末儿彻底道别。
何大很久没有安稳的睡一觉了,醒来后就看到刚回来的弟弟正和小弟在谈话,他坐起来,有些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菩叶自然的道, “没什么,就是累晕过去而已。”
何大摸摸脑袋,然后想起什么,殷切的看着菩叶,“弟啊,咱啥时候走?”
“这边没什么可收拾的,不妨明日一早就走吧。”
菩叶起身,微微躬身行礼,“明早我再来。”
“你,你……天这么晚了,留下来……”话说一半,何大说不下去了,菩叶身上的衣饰看似普通,可细微处尽显高雅,自家的床铺上满是潮气和补丁,末儿……恐怕是不会留下来的。
菩叶的确没打算留下来,不过不是因为环境,而是因为……某个魔修已然在隔壁的棚子里等他了。
那魔修既然看上了苏末儿,就绝不会放手,若是今晚不解决,那明天就别想离开这里。
隔壁的棚子,慧善和慧远努力的让自己变成壁花,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而在两人对面,有个老头正盘膝坐在那。
菩叶走进来后,恭敬的冲老头行礼,不管如何,这老头是化神期的前辈,礼节绝不可少。
老头披着半长不长半白不白的头发,眯着眼睛撇着嘴,双手拢在袖子里,背后背个大葫芦,穿着黑色袍子,下身灰色长裤,赤脚,看上去就像一个赤脚医生,普通平凡。
菩叶行礼后自动坐在老头旁边,双手合十,耷拉着脑袋,也不吭声了。
——比耐性?呵呵,无因寺的和尚念经都能念出进阶来,谁怕啊!
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夜半三更,老头猛地哼了一声,一点烛火陡然照亮了石棚。
菩叶微笑颔首,依旧一言不发。
老头气呼呼的道,“妈蛋,法净这贼秃怎么收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蔫坏!?”
“菩花是这样,你小子也是这样!都这么混蛋!!”
菩叶还是笑啊笑,就是不说话。
——实际上他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
慧善和慧远更是恨不得掩住耳朵只当自己不存在。
老头看着不动声色的菩叶,气更不打一处来,他怒拍着地面,“死小子给我说话!!”
“老前辈息怒。”菩叶手一翻,一套茶具就出现在手中,拿着包裹里做任务用的顾渚紫笋,又拎出一壶星虹泉,行云流水般泡了一壶茶,然后恭恭敬敬双手奉给老头,“晚辈菩叶,初次拜见前辈,惶恐失礼,还请您看在小子年幼的份上,不要放在心上。”
老头微微眯眼,半响,才接过茶碗,抿一口……
“恩?还不错。”老头砸吧砸吧嘴,心里叹息,法净的徒弟怎么都和那家伙不像呢?
“老朽虚玄,那隔壁的小子是你弟弟?你又是怎么回事?”
菩叶轻声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然后又不说话了。
虚玄老头深深的看着菩叶,半响,才道,“那小子我看上了,入我一门必无亲缘情缘,小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菩叶悠然道,“小僧已是出家人。”
虚玄老头一愣,慢慢的笑了,这笑容带着辛辣和狠厉,“小子,你这心性,我喜欢。”
“母亲阳寿不多,至于大哥……不记得就好。”
虚玄老头扯扯嘴角,“你这是在支使老夫吗?”
菩叶闻言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他眨眨眼,“哪有,虚玄前辈法力高深见多识广,手段自然非是我等小辈能揣测的,菩叶幼年离家,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亲人一面,哪知阴差阳错,竟又见到了,母亲年迈,大哥愚钝,小弟幼龄,菩叶身为人子,自要尽一份力,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他的语调柔和轻快,仿佛在说一些愉快的小事一般,嘴角微微上挑,神情悠然,如林下之风,淡雅出尘,虚玄冷眼看着菩叶,表情微哂,心下却着实感慨起来。
法净这家伙纵横苍淼界,从最开始的搅屎棍变成了叱咤风云,跺一跺脚都能让苍淼界所有人颤三颤的顶尖大能,虽然树敌众多,可也有更多的人愿意结交,并和他成为朋友。
法净此人重承诺轻生死,为人豪迈热情,敢作敢当,外粗内细,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脾气略微火爆,可没想到他收的这俩徒弟,却都是细腻谨慎之人。
看看,眼前这小子多会说话啊,先捧了他一把,又开始装可怜,最后点明自己的真实目的,说了这么多,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哈!多么有意思啊!这小子分明是害怕自己将来留下心魔,才会想办法照顾家人,至于所谓的血缘之情……虚玄自认他没白活千年时光,根本没在这小子的眼中看到分毫。
想到这里,虚玄突然懒得再打理菩叶了,他冷漠的道,“两年,两年后我会去找他的。”
菩叶心下陡然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的很假,他微微蹙眉,“两年?会不会有点晚?”
小孩子修炼从四岁开始一直到七岁之间,是最好的练气时间,他就是从四岁开始修炼三藏经,到现在只用了区区十年就进阶到了筑基期,苏末儿已经四岁多了,两年后估计就六七岁了,到那时再开始修炼,若是错过了最佳时间,对苏末儿来说,就是一辈子的悔恨。
却不想虚玄听后心中更怒,好啊,这小子居然连两年都懒得赡养了?
他阴沉着脸,妈蛋,老子看上的徒弟,你居然敢嫌弃?!
虚玄老头怒的一拍桌子,“晚?那好啊!老子现在就带走!!!!”
随即他陡然化为一道冷风,瞬间消失。
菩叶一呆,连忙跑出去,悄然潜入杂货铺,正看到床上酣睡的苏末儿被那一道黑色的幽光带走。
床上老妇人依旧沉眠,菩叶没有追上去,他静静的站了一会,抿唇,指尖点上老妇人的眉心,将老妇人关于苏末的记忆封印了。
同时他又封印了何大的记忆,然后私下检查了一番,将小孩子用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做出从没有苏末此人的迹象,才回到了隔壁的石棚。
慧善和慧远看着面沉如水的菩叶,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菩叶坐在角落里,闭目调息,心中思绪却不断翻涌着。
他并非何末本人,是以对这母子没什么感觉,他占据了这个身体,自然会让这母子生活无忧,只是这对母子的事情却让他无意识的想起了曾经的父母来。
他的父亲是个经商之人,无意中邂逅母亲,母亲是港岛的名门淑女,却对父亲一见钟情,才子佳人相遇,然后一生携手创造自己的产业,听上去异常美好。
直到他母亲车祸去世,父亲在母亲的灵堂前,带来了一个大他三岁的男孩。
“这是你哥哥。”
一瞬间,梦碎了。
第二日一早,因菩叶施法,老妇人和何大都没想起苏末,就直接收拾东西,和慧远离开了。
菩叶还需要参加这次的七派大会,实在走不开,只能委托慧远将他们送到无因寺附近村落居住,老妇人握着菩叶的手,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离开时,老妇人喃喃的道,“对不起,末儿。”
她那浑浊的眼眸此刻异常清亮,“求你,原谅娘吧。”
菩叶微微愣住,随即化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末儿原谅您。”
他替那个已经离开的孩子,原谅她。
——阿弥陀佛,何末儿,愿汝平安轮回,勿念前尘。
送走了老妇人和何大,菩叶就和慧善化为两道金光,从天上快速离开。
殊不知,虚玄正带着苏末站在村子的角落里,从头到尾看着他们。
“呵呵,看到了吗?那小和尚真是好手段,骗的你娘和你哥哥直接抛弃了你哦!”
苏末像被遗弃的小兽,眼中满是泪水,“不会的,娘不会抛弃末儿的!!”
虚玄笑的不怀好意,“可为什么你娘和你大哥根本提都不提你呢?我将你从家里带出来,可他们却丝毫不担心,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苏末仰着小脸,满脸茫然,是啊,为什么娘不问问末儿去哪了?为什么大哥会忘记末儿?他们真的,真的不要末儿了吗?
“想知道答案吗?想找到那和尚,质问他为什么吗?”虚玄像个老狐狸一样,“小子,跟着老夫我好好修炼,来日你定可以将那秃驴揍的满地找牙,就能弄明白为什么你娘和你哥哥抛弃你了!!”
苏末握紧了拳头,胡乱抹了眼泪,一把抓住虚玄的袖子,眼神坚毅。
虚玄满意的点点头。
下一秒,苏末就开口了,“那我做您的徒弟,您能不能带我去找我娘,我想现在亲口问。”
“……”虚玄卡了一下,然后做生气状,“哼!自己的事自己问!!”
苏末抽回了手,吧嗒吧嗒的朝着慧远等人离开的方向跑去,“哦,那我去自己问!”
——带着身体老迈的妇人和何大,慧远难得没御剑,而是雇了辆马车。
真要让苏末追上去,估计半个时辰后就撵上了!!
虚玄僵硬的看着小跑出去的徒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一跺脚,恼羞成怒的冲上去,拎着苏末,直接化为一道黑光,消失在天边。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老子有事!”
“我自己问,你不用管我!!”
“放屁!想下去?哈哈,打赢我再说吧!”
“嘤嘤嘤嘤嘤放我下去!大坏人坏人坏人!!!”
飞在半空中的菩叶突然耳朵动了动,“是不是有谁在哭?”
慧善凝神细听,“不会吧,谁会在半空中嗷嚎大哭啊!”
听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异常,慧善就催促道,“师叔祖,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这个时刻,估计七派大会已经开始了!!”
“我又不是元婴期,还没这实力坐在简一台上。”菩叶耸肩道,“山峰上的流觞曲水应可随意入场,不过晚一会而已,不会有事的。”
“纵然如此,我们也还是快一些吧。”
于是下一刻两人加快了速度,消失在了天际。
简一台是一个二十余平方米的台子,台子上横七竖八的摆放着贵妃椅、软榻和几个蒲团,旁边还放着小茶几,上面放了众多鲜果琼酿,简一台上四周放着香炉,头顶是一个六角形的透明华盖,这华盖软软的,好像水团一般,风拂过,还会荡起丝丝涟漪。
华盖下,丝丝水珠卷成帘,将整个简一台笼罩住,从外面看就好像被朦胧的雾气包裹,云雾缭绕,看不清台上的样子,而从简一台往外看,山峰秀美,林海涛涛,清晰可见。
此刻简一台上正坐着几个人,他们坐的比较散,呈半圆形,或盘膝而坐,或斜倚横栏,神态各异。
坐在最远角落里的正是菩匪,大和尚难得穿上宗门派发的高阶服侍,一身姜黄色缁衣,穿着红色袈裟,挂着佛珠,勉强放着紫金钵,他惯用的金色小杵横在膝头,他双手合十,耷拉着脑袋,一派宝相端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悟法,但实际上他在打瞌睡。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老头,这老头脸上全是皱纹,半白的头发盘在脑袋上,挽成一个道士髻,用一根小木头插着,颌下胡须三尺长,身穿蓝黑色道袍,道袍皱皱巴巴,袍角破破烂烂,全是泥土和草屑,腰后别着浮尘,半秃的浮尘上全是紫黑紫黑沉血,散发着诡异的气味。
这老头是菩匪的好友,更是药王阁的掌门,号首乌道人,修为元婴中期,他努力的挺着胸,似乎在认真的聆听下面这位金丹期弟子的控诉,但实际上他和菩匪一个德性——他也在打瞌睡。
菩匪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女子,女子气质温婉柔和,面容秀丽,她微微的笑着,三分深,三分钱,不多不少,可仔细看去,那精致的面容上竟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挽着普通的云髻,插了根碧玉长簪,穿着石青色短衫,衬月牙白嵌金色流苏长袖,下身穿着绛红色长裙,腰细月牙白绣金菊腰带,只是简简单单的斜倚在栏杆边,就自有一番妩媚。
这位正是妩云谷的谷主洛婉仪,号洛云真人,不过一般人都称呼她为洛谷主。
坐在洛谷主身边的是青鹄真人,青鹄真人盘膝坐在软榻上,他闭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言不发。
在青鹄真人旁边的却是天门派掌门,弦心真人。
弦心真人穿着一件天青色长袍,并未盘膝,而是半躺在贵妃椅上,下半身盖着薄纱,他一手撑头,一手执扇,微微垂目,鸦羽般的长发倾泻下来,扑在明黄色的薄纱上,看不清面容,只能窥见他那嘴角上的弧度,似笑非笑,只是看着,就无端冷颤。
弦心真人一旁正站着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这男子头戴明玉冠,面容方正,表情严肃,正在和眼前半跪着的金丹弟子一问一答。
这男子是云华派掌门重晟真人,重晟真人之前还摸不着头脑,闭关十余年,还没出关,就被弟子告知本来和云华派结为同盟的幻海阁要被灭了,直到简一台后才得知这竟然是弦心真人的手臂,惊怒之极也不仅心下疑惑。
这弦心真人,在搞什么鬼?
难道真是为了忘情海的资源?
他不信。
本来幻海阁阁主也应当出席此次会议,可来之前幻海阁阁主被弦心真人暗算,现在还昏迷不醒,在云华派的禁地里躺着,重晟真人无法,只得带了一个幻海阁的金丹弟子过来,当着其他几派掌门的面,亲自过问。
不过……随着他问话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也在不断的往下沉。
只因为……这其他几个人,真的有在听他说话吗= =?
第十四章:慧极必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修仙界亦不例外。
弦心真人剑指忘情海,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区别只在于弦心真人此举是否对本门利益有妨碍。
按理说无因寺地处西漠,位于东部海域忘情海的局势变革和无因寺没有丝毫关系,菩匪只需隔岸观火事不关己就行了,偏生菩匪并非容易安抚的人。
损人不利己,说的就是他。
是以在那幻海阁金丹期弟子哭诉完,云华派掌门重晟真人开口要为幻海阁做主时,他睁开了眼,不再装睡,那双铜铃一般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纵然不开口,这种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也让重晟真人看了他好几眼。
菩匪一开始捣乱,坐在旁边的首乌真人也竖起了脑袋,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重晟真人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几人,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我苍淼界发展至今,大门大派传承不易,幻海阁作为流传于今的七大派之一,自有资格同我等一起论道说法。”重晟真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弦心真人,“不知其他几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