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歇歇,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直到天亮,都没见总督府方向有追兵过来。
进了去时路过的一座小县城时,欧阳晗也好,穆绍勋也罢,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目前看来,是没事儿了吧。”进了一间穷人茶馆,欧阳晗坐下。
“不敢说。”穆绍勋摇头,“最好还是别在路上耽搁太久。”
“嗯,好。”他点头答应,而后端起伙计送上来的茶水,连续喝了几大口。
回去的一路上,他们小心谨慎,脚步从不敢在某处久留。途径一座小村子时,他们用骡子和村民换了一头小毛驴和不少干粮,又更改了一次装束,在眼看着就要进北京城之前,那起初的两个富商,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破草帽,旧衣衫,懒汉鞋,干瘪的包袱搭在驴背上,手里的马鞭也成了一根细柳条。
“待会儿,咱从城东走,成吗。”欧阳晗看着已经进入视线的护城河和城墙,表情有点复杂,“我想……先回趟家,跟我哥我嫂子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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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要求,穆绍勋没能拒绝。
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一路上跟着折腾,到最后的最后,还把自己可以安稳过日子的可能性给搭了进去。跑过一趟总督府,想在北京继续混,怕是不能了。
他有点觉得愧疚,可隐约中,又觉得也许这样才好。欧阳晗这样一来,应该就只能跟着他去口外了吧……
靠在猴尾巴胡同那个小院外的墙上,用草帽半遮着脸,穆绍勋默默想着。
而就在院子里,欧阳晗的心思,则远比他的要复杂。
大哥不在家。
自知十有八-九,这次见面就会是最后一面了,却没能见到,他看着大嫂和侄子,鼻子有点发酸。
“你等会儿呗,他天黑就肯定回来了。”嫂子劝他。
但他不敢等。
他没有那个时间等。
一切都还未成定局,要让他怎么能等得踏实。
他必须继续前行。
回到自己房里,反反复复,看着眼前这些太过熟悉,已经快要没有感觉的家具,柜子里还有没来得及穿的两套警服,八成也是穿不着了。
又站在原地思考了最后的短短一段时间,他一咬牙,一狠心,走到桌前,准备了纸笔,开始写一封信。
信是留给大哥的。
他说,他惹了点小麻烦,不得不离开北京,去哪里还不能定,但个人安危目前还不用担心。这些年来当警察的积蓄,他留下了,放在枕头底下,那是留给小侄子的,就当是之后十年的压岁钱。这间屋也可以留给侄子将来娶媳妇儿用。所以,他离开,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儿。
他让大哥看到信之后,尽快抽空去一下警察厅,告诉江一凡先生,就说一切已办妥,不知后果如何,但愿人人平安。只求江先生往后多照应这一家三口,他江一凡定会答应。
信件不长,写好之后,他将之装进信封,而后拿给大嫂。
他说,嫂子,我得出一趟远门儿,这个就麻烦你给我哥了,切记切记。
嫂子有点担心的看着他转身离开,从背后叮嘱他路上可千万小心,冷了热了渴了饿了,自己要知道心疼自己。
欧阳晗只是点头答应,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就那么离开了家。
穆绍勋没有问他半个字。就只是无言的和他再次上路。
两个人又走了一些时候,路过骡马市,卖了小毛驴,然后直奔火车站。
买票,等待,上车。
直到坐下来,他们才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今后,你怎么打算?”穆绍勋试探的问。
“怎么打算啊……”侧脸看着窗外,欧阳晗边念叨边想着大哥看到那封信时会有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闯荡闯荡呗,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这答案让对方有点皱眉。可“不如去东山”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穆绍勋没能说出口。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欧阳晗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倏地出现在他从来没有过“怕”字闪现的脑海。
这之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火车顺利离开北京,一路向北,而就在车途经一个小小的过度站时,却意外的好一阵子没重新开动。
火车下隐约传来乱哄哄的噪声,紧跟着,车门被一把拉开,一群穿着警服的人冲上了列车。
“各位,奉上级命令,停车检查!”带头的是个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在车厢里看了一圈,那人直接冲着欧阳晗和穆绍勋二人走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当所谓停车检查的兵出现时,欧阳晗和穆绍勋,都从脊背窜起一股不详的预兆。
而更令他们难以遏制心跳的,是那为首的兵竟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或是画像之类的纸。
糟了!
难道是……已经成了通缉犯?
不对啊,哪有这么快的?!别说总督没见过他们,就算那许天禄也是只有一面之交而已,怎么可能有照片?
那,这就不是冲着他们而来?
穆绍勋把手压在了腰间的枪上,他侧脸看了一眼车窗外站台上端着枪的兵的数量,计划着自己如果带着欧阳晗跳窗硬冲出去,能有多大的把握,可怎么看都觉得可能性甚微。
站台上沿着火车的车身,站了满满一排的兵,个个荷枪实弹,车上狭窄,想要平安顺利逃走更是不可能!
眼看着带头的越走越近,对着照片查验每一个人的长相,穆绍勋额角渗出了汗。
欧阳晗也同样紧张,他眼看着那检查的兵明显空过了老者,孩童,和女人。只奔着青壮年的男人一一对照。
可紧张也不是办法,和对面的穆绍勋四目相对了一下之后,他干脆豁出去了一样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虽说只是表面的冷静,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而终于,拿着照片的人走到了他们面前。
拿着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欧阳晗,那人眼里见了光,突然喊了一嗓子“就是你了!!”,他掏出枪来,冲身后的随从们挥了一下。
几个大头兵一拥而上,把欧阳晗和穆绍勋绳捆索绑。
两个人异乎寻常的,没有挣扎。
他们很清楚,现在不是困兽犹斗的时候,想要逃,有的是机会,但不在此时此刻。紧咬着牙关,两人任凭对方推推搡搡,在众人惊恐疑惑的目光中被带下了火车。
兵,从车上离开了,车,从站台离开了,滚滚浓烟散去时,两人已经被带到了二楼的站长室。
领头的那个士官让当兵的都出去,说是要单独审讯,而后在屋里已经没有了闲杂人等,走廊上的脚步声也消失时,令两人诧异万分的情况就出现了。
那人用最快速度锁好门,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把刚才一直耀武扬威拿在手里乱晃的枪塞进枪套,那人快步走过来,先伸手关上窗户,继而连忙凑上前去,给两人松了绑。
再然后,便是深深的一个作揖。
“欧阳先生,穆当家的,得罪了得罪了!”
这话一出,两个人瞬间意识到了事情深藏的内幕。
“你是……”欧阳晗揉了揉手腕,不敢马上确认。
“我姓顾,顾元奎。实不相瞒,我是北京警察厅江一凡江四爷的外线。”
这话再一出,什么疑问就都解开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江一凡,这老奸巨猾的幕僚,原来他不止欧阳晗这一条外线!!
“二位先请坐听我说。”顾元奎将两人让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开始了讲述,“您二位从口外到总督府送东西的事儿,江四爷都知道了。这还得多亏您二位聪明,带着车在北京城里招摇过市了一遭,街面儿上也有四爷的人,自从听见这个传言,四爷就连夜找到我,让我在车站死守。北京站太大,张家口那边又出了管界,这儿还是咱的地盘,而且站小,只要不是炸火车,弄出多大动静来也没人知道。四爷把欧阳先生的照片给了我一张,您看就是这个,去年您跟厅里同僚的合影。让我一辆车一辆车的拦下来检查,只要找着您,就连同和您一起的人也请来,那必定也不是外人。另外,四爷说,让我在见到您之后,把这个亲自交到您手上!”
说着,顾元奎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连并那张照片,一起恭恭敬敬递给欧阳晗。
“……多谢多谢!”已经快要反应不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欧阳晗只剩了反复在心里暗叹这江一凡果然神通广大,看似沉稳低调,实则手眼通天啊……
“那,你是怎么认得出我的?”穆绍勋开了口。
“喔,这也是江四爷说的,说这事太过非同小可,东山西山,靠得住的弟兄不是没有,可更大可能是冯寨主或者穆当家的亲自上阵,倘若不是还则罢了,倘若和欧阳先生在一块儿的是个人高马大气势逼人,腰里带着马鞭的,那十有八-九是冯寨主,倘若是面色苍白,左眼戴着眼罩,或者没戴眼罩却有意无意间避免被直视左眼的,则很可能就是穆当家的。”
话音刚落,欧阳晗就嘿嘿嘿起来。
“哈哈哈哎要说四爷还真会抓你的特点哈,‘面色苍白’说得一点儿没错~~”
穆绍勋狠狠剜了一眼旁边不知死活的混球。
“我先看看信,看看信。”缩了一下肩膀,欧阳晗用信做挡箭牌,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他一字一句仔细阅读。
新不长,内容不外乎就是此次事若成功,东西山感恩不尽,事后请先勿回家,且在口外停留。等风声彻底平息再作打算。家中会代为照顾,勿念。另外也请口外稍作收敛,算是给总督府一个面子。
欧阳晗看完,收起信,松了口气。
“此外,还有个大好的消息。”顾元奎见对方收起信才又开口,“昨天接到江四爷电话,说是总督府急电各方,剿匪一事暂缓,经费重点用于巩固民生。现在,口外可以先放下心来了。”
这话,才真真正正说进了对面两人的心坎儿。
阿弥陀佛!
看来总督大人还不傻,够识时务!这一路,也总算没白折腾!
穆绍勋也好,欧阳晗也罢,都长长的,发自内心的,叹了一声。
那天,顾元奎安排他们离开了车站,连连骂着娘,说自己竟然认错了人,审了半天,就是俩卖山药蛋的土锤!他将两个一语不发的人赶出了站长室,而后直接把他们送上了另一班去往口外的火车。
虽说接下来还有车马劳顿,但显然已经是另一种心情,头顶乌云散去,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再度踏进东山西山的地界时,正是正午时分,欧阳晗去西山,穆绍勋回东山,没过多久,便是几乎同时的满山欢天喜地。
而更热闹的酒宴,就在当天傍晚开了席。
地点定在了东山,这是冯临川的提议。毕竟这次是穆绍勋亲自跑了一趟,再把他劳烦到西边来太不地道。于是,西山口凡是想到东边凑热闹的弟兄,全都提着酒坛,拎着下酒菜,抬着烤全羊,乱乱哄哄吵吵嚷嚷,上了东山头。
那是真真儿的一场盛宴。
土匪窝子果然没有什么翻桌子上的规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越热闹越好,热闹到捅破了天才对呢。
不过热闹之中也有坐怀不乱的人,比如穆绍雄。谁都觉得,这个起初总是一脸惊恐的和尚,现如今已经有了想当年冯夫人的风范,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匪徒大呼小叫抢酒夺肉,还能稳稳当当坐在原处,偶尔喝两口酒,偶尔吃几口菜,偶尔和冯老大,以及总跟在身旁的小念恒低声说几句话。
但是,和穆绍雄同等地位的冯二小姐,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一身男装,一脸英气,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端着杯,不管东山还是西山的匪徒敬酒她一概来者不拒,却总也不见喝倒。
旁边,是已经脸上见了绯红的穆绍瑜。这位穆三少爷显然是已经醉了,能不醉么,谁知道他让那冯溪蝶已经灌了多少杯。看来他俩自从摆了婚宴成了亲,三少爷就一直没赢过二小姐,别的不提,至少酒量一直输着呢。
最后,是东西山的两位山主……
冯临川自不用说,还是虎王的派头,不管是饮酒交谈时,还是拿出带在身上的一包“谢礼”亲自送到欧阳晗手中时,都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弯腰的霸气。
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东西,打开开,在场的人都有点惊叹。
那是满满当当一包金条。
“欧阳兄弟,一点儿小意思。将来,你要是想留在口外,这就算你的零花,要是想行走江湖做个小买卖,这就算是你的本金。收下吧。”
愣了片刻,欧阳晗托着金条冲对方咧嘴。
“冯老大,这儿可是口外,您说在这种是非之地,您给我这么些硬货,要万一有土匪劫我可怎么办呐。”
一句话,惹得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冯临川也跟着笑,而后端起酒,敬了欧阳晗一杯。
那一天的酒宴上,欧阳晗始终,没有和穆绍勋说话。
他心里有事儿。
看得出他心里有事儿的,不止一个,但最终忍不住把他叫出来询问的,只有穆绍雄。
悄悄把他叫到大堂后头,他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欧阳晗否定了。
穆绍雄又问那他将来的打算是什么。
欧阳晗想了想,说自己应该会做个游商吧,在外头晃荡个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他就回北京城。不管怎样,家人他无法不惦记。
“那……”穆绍雄欲言又止,想问的没有问出口。
“我先回前头了啊,几个弟兄等着跟我划拳呢。”干脆顺水推舟,欧阳晗说完,便躲避一样的,转身走向大堂的小门。
他没有想到,自己刚走到门口,就和正靠在门边的穆绍勋撞了个正着。
第二十四章:尾声
视线交错的时候,欧阳晗躲开了。
略作沉默,穆绍勋先开了口。
“这次,全是你的功劳。”
“哪儿啊,咱一半儿一半儿。”尴尬的笑起来,欧阳晗抓了抓头发。
“你打算做游商?”穆绍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哥,继而问眼前的人。
“啊。是。”
“你是怕一旦做了匪,有个万一,就见不着家里人了吧。”
“……”
“……”
“……”
那是一段不长,却格外熬人的沉默,最终,也没有谁先打破沉默,穆绍勋咬着牙一声叹,发狠一样的迈步回到大厅。
那天的酒宴,持续了几乎整个晚上。
欧阳晗没有喝醉。
他喝了不少,但是没有醉。
他偶尔会用余光看一眼那头东山狼,却再也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过一丝笑模样。就算冯临川调笑他这头狼以后可要为了顾全大局先吃吃素,少杀人了。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梢嘴角,没有真的笑出来。
西山的人,但凡还没醉到不能走路的,都回西山去了。东山的人,但凡没有醉到爬不起来的,都回去睡觉了。只有欧阳晗,在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只身一人,下了山。
空气有点冷,阳光也还没什么温度,他一路无言晃荡在山路上。
没心思唱小曲,没心思讲笑话给自己听。
娘了个腿,大丈夫在世走一遭,能不能别这么窝囊!
出去闯闯,多挣点钱,将来带给家里,风风光光的,多好……
何苦留在山上呢,毕竟一朝落草,很难再走别的路了啊……
这么给着自己劝诫,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下。
可就在他眼看着一脚即将踏上面前的大路时,那只脚抬起来,却撂不下去了。
真的吗?
真的很难再走别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