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车撞击着城门,金属的撞木撞得城门木屑四溅,连续的几次撞击之后,听到了木头破裂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巨大的城门轰然倒下——
楚言死死的盯着琼关的城门,城破之后却没有半点欣喜,却是对着一旁一直护着他的副将道,“另一批火油准备好了么?”
“是!就在后面,现在进城的话,还有时间。”
“就趁现在。”楚言话音刚落,率先策马冲进依旧冒着浓烟的城门。
副将吓坏了,也追了上去。急促的鼓声让大批冀国将士涌入琼关,城内生还的衍国士兵被统统砍杀,楚言跑在前面,到了城楼下直接跳下马,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城楼。
城楼上已经被血和炸开的残肢断臂铺了一路,他一边甩开脚边的残肢,一边往楼下看去。
羽国的军队已经近在咫尺,数量多到令人发怵。
楚言狠狠拨开一具已经被烧焦的衍国士兵的尸体,扶住石质的城墙,声音冷冽,“关上城门!等羽国军队到了楼下,就泼下火油!”
副将立刻传令下去,不一会,羽国的军队已经赶到城楼下,楚言眼睛似乎都要冒出血来——
那是渴望胜利的眼神,那是太想要一统天下的眼神。在这眼神里,不再有温情,不再有那个白衣翩翩温文尔雅的王爷,只有眼前的硝烟滚滚,遍地尸骸!
“泼!”
滚烫刺眼的火油从城楼倾泻而下,就如同燃烧的瀑布一般!
率先冲到城楼下的羽国士兵多数都被浇成了火人,炸开一片连着一片的惨叫!
后面的羽国军队都吓了一跳,冲锋的马匹都纷纷扬起前蹄……
墨卿颜漠然的凝着城墙上那个浴血的身影,突然抬手,取下一只挂在马身上的弓箭,从马旁的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支绿莹莹的小箭。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低喃——
阿彻,抱歉。
拉开的弓弦仿佛蕴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盈盈的箭尖直指楚言的心口!
墨卿颜一直淡漠的目光突然杀机毕现,只消一眼,便令天地变色,神鬼胆寒!
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再轻轻一放,追魂夺魄的致命一箭便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蹿了出去——
已尽夜色的琼关城楼,那个身影似乎颤了颤。
墨卿颜拉住缰绳,突然调转了马头,“回去吧,这一仗已经胜了。”
黑色的血液从箭尖扎进皮肉的地方渗出来,瞬间在肩头染开一片。
楚言缓缓的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口,便轰然倒下——
“皇上!皇上——!!”
羽国的及时救援,让衍国重新夺回了琼关。冀国军队连退好几十里,一直退到了苍冀原。
衍国君主明沉月亲临琼关城中,布下宴席,宴请羽帝。虽然只是军前小宴,但因着有两国的皇上在场,排场什么的也不会太差,即便是在交战期间,竟也是寻了婀娜的舞女,编了曲子博人一笑。
羽帝和明沉月一起坐在主位,却是各怀心思,除了相谈战事之外,明沉月似乎有意的在回避羽帝的眼神。然而羽帝神情微妙,端着酒杯的眼神里有试探亦有防范,唇边挂着危险的笑意——
“明帝今日为何这般拘谨?”羽帝晃了晃酒杯,眯着眼睛盯住明沉月的模样,像是在盯着猎物。
“战事还未结束,自然不可太过放纵。”明沉月敷衍的笑了笑,“如今冀国皇帝受了伤,羽帝想要一举攻下冀国,也不是难事。”
“嗯,是啊。”羽帝目光缱绻,慵懒的靠了靠,“不过没有明帝的配合,事情还是很难办的。”
明沉月依旧低着头,望着杯中酒,“羽帝能不计得失前来相帮,沉月必然也会尽心尽力……”
“不计得失?”羽帝忽然笑了笑,声音低沉而残忍,“明帝若是一直这般天真,对衍国的子民,可如何交代?”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的插在明沉月的心口。他向忽然梦醒了似的突然冷了脸色,咬着牙关,眼神冷冽,却又在瞬间黯淡了神色,目光中都是茫然和无措。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等战事结束吧。”
羽帝唇角泛起一丝倨傲的浅笑,端起酒杯朝明沉月敬了敬,“好,就等战事结束。”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眼角瞥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墨卿颜。
今日的计策全出自墨卿颜之手,本应该是风光无限的,却选择躲在角落里,从始至终都没有看羽帝一眼。
羽帝望着那个疏离的身影,望着望着,便捏紧了袖袍下的手……
七十八
苍冀原上阴风阵阵,冀国的大帐今夜注定无眠。
几个从宫里一路随军带来的太医手忙脚乱的围在楚言床前,用来接血的铜盆已经被染成黑色,然而一直深深锥入左肩的箭头,还是没有拔出来。
楚言脸色苍白,额头都是细密的冷汗,虚浮之中仿佛看见一双手,静静的附在他的额前。
“芷旭……”
眼前白初的样子,大概才十来岁,连眉眼中都是静谧的模样,看着他温软的笑着。
他牵着白初的指尖,吵闹着要去练剑,白初却扶着他的肩膀,稍稍弯了腰,帮他把衣领理好,再轻轻的说,“今日要去上书房的。”
那时的夫子还是陈夫子,说的内容又枯燥又乏味,他不想去,所以拽了白初的袖子,“我不要去,芷旭哥哥也不许去,左右那些功课芷旭哥哥也会,不如芷旭哥哥来教我。”
白初依旧笑着,“那臣教殿下的话,殿下要好好听。”
他记得自己很认真的点头,很认真的依偎着白初,看着白初手中摊开的书。白玉兰的味道微醺在空气里,他靠在白初衣衫上的地方有些微微发热,然后沿着细微的神经根植到心里。有风吹过的时候,白初的细发会扫到他脸上,和着温暖的阳光,柔柔的印在眼皮子上,舒服得令人想要昏睡。
于是他是真的想睡了。
他闭着眼睛,还能闻到白初身上淡淡的白玉兰的味道。
恍惚间听到白初在喊他——
“别睡……别睡……”
眼前都是白蒙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拽住白初的手,这十几年的光阴就仿佛惊鸿掠影。他看见白初和韩彻赏花对饮,他看见白初追着韩彻出城的马车跑了好几里路,他看见白初为韩彻熬红的眼睛,他看见最后白初决绝的双眸,最后染在一片血红的喜宴中……
“芷旭……”为何直到最后,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皇上!”几个老臣面上半点血色也无,只催促着太医快一些,再快一些。
太医将参片塞入楚言口中,冒着天下大不韪,终于将楚言左肩的箭头拔了出来。黑色的血液喷溅,溅了几个太医满身。几个人连忙将伤口敷上解毒的膏药,再细细包扎好,等一切做完,才发现,楚言起了热症。
流血过多,再加上毒素的深入,起热症按理说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如今还在行军,若是要保皇上的性命,那必须速速撤军回到都城,用最好的药来治疗。可皇上昏过去前,嘱咐的却是,不可退军。
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楚言,随军的将军都面面相觑。一直在一旁看到最后的胥海生突然道,“一定要回去,皇上性命堪舆,耗在这里绝无好处。”
“可是,胥将军……”
“有什么事,我担着。”胥海生眼中都是决然,“传令下去,立刻撤军。”
羽帝回到房间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刚刚将他的床铺好。
羽帝挑眉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小太监,心底就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意,“平日里那个亲卫呢?”
新来的小太监还不知龙颜一怒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本分的跪下来,安安静静的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奴才是今日才被安排来伺候皇上的。”
羽帝眼眸微眯,声音里蕴满了危险,“将那个亲卫找来,否则……”
小太监跪在地上,视野里出现羽帝明黄的鞋面,那声音就像是山川五岳,压得他簌簌发抖,“皇、皇上,奴才不知道那个亲卫在哪里……奴才……”
话还未尽,就听见宝剑出鞘的铮鸣,随后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将他寻来。”
羽帝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把握,他太清楚对方,虽然他还称不上是暴君,但是天威一怒,对方不敢赌,也赌不起。
于是理所当然的听见身后有人从房檐上落地的声音,平静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叹息,“皇上,属下在这里。”
羽帝满意的收了剑,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转头看向换上了影卫衣服的如影,“卿好大胆,没有朕的允许,就私自这么做。”
如影看也没有看羽帝,只是跪拜下去,声音淡漠,“属下知罪。”
羽帝缓缓的走到如影面前,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强迫对方与他对视,“知罪,就宽衣上榻。”羽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都是冰冷。
可是如影没有动。
羽帝眼睛里就多了些愤然,捏着如影的下巴的手一用力,“卿今夜是要违抗命令么?”
如影看着羽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属下恳请皇上不要行荒唐之事。”
羽帝听了这话,不怒反笑,“荒唐之事?”一把将地上的影卫扯起来,压低了声音恨恨道,“难道作为影卫爱上君主,就不是荒唐之事了?”
如影闭了闭眸,“如果令皇上感到不快,皇上大可一道圣旨,便眼不见心不烦。”
他太清楚自己的处境,爱上君主,本就是荒唐之事,如今还陷入这种荒唐的境地。反正到最后被厌倦之后都会被杀掉,杖毙或是鸩酒他真的都不在乎,只求别在这么折磨他,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了。
“哈!很好,好得很。”羽帝怒到极致反倒是冷静下来,“卿这么想死,朕又怎么会如了你的意呢?”
他拉扯着影卫的衣衫,不容置否的将人压向床榻,若是反抗就直接掐住对方的喉咙。这个天下很快都会是他的了,可是为什么还是得不到。得不到想要的人,甚至连说不会背叛他的影卫都要反抗他。
拉扯间,羽帝将对方的手狠狠的摁在两侧,固执的看进对方的眼,“你是影卫,你在影卫营立过誓,要永远效忠朕的,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突然被提及的字眼似乎是触及了如影最深处的东西。
先前还挣扎的人突然就没了动静,望着羽帝的眼睛像是在看着,又好像穿过了羽帝看向很遥远的地方。
羽帝对于如影突然的妥协有些意外,他甚至以为对方会抵抗更久,却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对方安静了下来。
“不挣扎了?”
如影睁着空洞的眼睛,缓缓的摇了摇头,一直囚在眼中的泪就顺着眼角滑落到鬓边,濡湿了身下的床单。
按理说作为一个男人被用了强,挣扎也算是理所当然,羽帝把如影之前的行为都列入可以接受的范围,可是现在默默的落泪又是怎么回事?
气氛尴尬,羽帝自然也提不起兴趣再往下做,起了身,眉头皱的很深。
“弄得一点兴致都无,朕今夜去旁边的屋子睡!”
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很响,可是如影的脑海里却只回响着一句——
“从今日起,属下便是陛下的剑,陛下的盾,誓死效忠陛下!”
——如今,我还算不算你的剑?你的盾?
七十九
楚言幽幽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回国的马车上,苍冀原上的风呼呼的吹着,有种说不出的寒凉。马车是后找的,内设并不华丽,但好在药材都比较全,有一股子淡淡的药香环绕。楚言左肩疼得厉害,睁了眼之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看到了靠在车门边的胥海生。
早年一直跟随着韩彻,冀国将星的光芒实在太过炽热,以至于楚言都未曾好好的看过这个副将。如今他自己也做了将军,却一直没有将军的架子。瘦削却硬挺的脊背只裹在甲胄里,怕楚言吹了风,就用身子挡住车帘,现下想是累得紧了,便靠着车门,半闭着眼歇息一会。
“胥将军……”
楚言的声音不大,胥海生却是立即就转醒,关切的凑到楚言身边,“皇上,需要什么?”
楚言闭了闭眸,“水。”
胥海生从马车的小几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给楚言,却又碍着身份不好亲自执杯,只垂了头,候在一边。
楚言喝了水,神智稍稍清明了一些,才问道,“这是去哪里?”
胥海生仍旧低头,“回皇上,在回泯城的路上。”
“什么?”楚言听了吃了一惊,却是牵动了伤口,痛得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寒着脸沉声道,“是谁下的命令,朕不是说不许退兵!”
“是臣。”
胥海生答得波澜不惊,楚言却是冷笑一声,“胥将军,抗旨不遵,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可知道?”
胥海生依旧跪着,“臣愿一力承担。但,皇上伤势严重,若不回泯城医治,后果不堪设想。臣只是权衡之后做了最应当做的决定。”
“好,好好好……”楚言像是脱力一般靠回软垫,自嘲般的自言自语道,“不愧是韩彻带出来的,也学着不听朕的话了……你们一个个……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有没有……”
楚言最后的话简直可以用絮语来形容,轻得都无法传到胥海生耳朵里,然而胥海生却是几不可查的微微颤了颤。
韩彻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冀国的将星,更是誓死跟随的将军。他记得韩彻曾教自己射箭,记得韩彻骑在战马上的样子,还有那份不论山雨欲来,似乎总会有办法化解的自信与骄傲。他还记得那日打了胜仗,韩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有将帅之才,不会永远活在将星的名声之下,总有一天会胜过自己。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末将永远是将军的属下,只求能跟在将军的鞍前马后,就很知足了。
可将军并不永远只是他的将军。
在得知韩彻通敌叛国被逐出冀国的时候,他似乎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仿佛这一生的信仰都已经化为了泡影。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依靠任何人,永远不会……
晦涩的长夜终究要过去,天际的云都已经开始微微泛白,冀国的军队在苍冀原上拉开了长长的一条行军路,眼看还有四十几里就要到达都城。
四面八方,突然响起冲锋的号角,数千铁骑仿佛是从地平线的地方涌出来,踏起一片扬尘,朝着冀国的军队冲了过来。
胥海生跳下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将韩彻留下的碧海蛟龙枪握在手中,冲着被惊住的部队喊道,“都不要慌!保护皇上!传令!擂起战鼓!”
任何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羽国军前的,竟然是羽帝本人。
金色的铠甲在照样下沐浴着,泛开一层层刺目的金光,鲜红的披风在晨风吹拂下仿佛就是一面旗帜。那端坐在马上的模样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收起了伪装的慵懒与朝堂上刻意为之的昏庸,锐利的目光与隐隐睥睨天下的神情昭示着此刻才是曾经一举在五国之战中力挫其余两国促成三足鼎立之势的羽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