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文茂昌痛极难耐浑身抽搐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覃可儿死死攥紧手里的云天绫,努力想要记起文茂昌血洗灵犀派时同门惨死的滔天恨意,可是无论如何眼前浮现的都是大师兄待他们的好……素白的面纱挡住了覃可儿脸上的神色,却挡不住她心里的忧伤。她直直地望着一滩烂泥似的文茂昌,心中百感交集正自出神,发凉的手指却突然被凌晏握住。
她看得出凌晏的眼中同样有不忍和怀念,只不过比起她的心软,凌晏坚定的表情已经代表了他的决绝。覃可儿瞧着自己的这两位师兄,一时有些怔忪,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软弱,却不明白当年凌晏师兄为何要力排众议让自己坐上伊柯安灵界宗主的位置。“秦将军,”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白纱覆面衣袂飘飘的覃可儿又变回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模样,当着妖魔两界人马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灵界丢脸。“这文茂昌怎么说都是我灵界的叛徒,该如何处置都该是我灵界做主。秦将军这般心急,莫不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眼见覃可儿与秦艽这两个女人话里有话、你来我往说得火药味十足,麟非佯装无聊地掏了掏耳朵,依旧盯着方临渊和凤殷然的方向,心里不断盘算着要不要顺便把凤心也带走,省得日后麻烦。他正思量着,全当没看见方临渊杀意毕现的目光,方大公子这几年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该找个时间和他谈谈才对。
“小麟非,”妖王夙郗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虽然音量不大,却惊得覃可儿和秦艽双双安静下来。“其实我今次来,琉音那孩子只托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多多看顾一下他的两个徒儿。”瞧着四下一片寂静,人人对他畏如虎狼的模样,夙郗更觉百无聊赖,说话的语调也带了些慵懒,“所以我劝你,不要太贪心,收起那些心思吧。”
麟非闻言眼眸微眯,这老妖精果然不好对付……他眼中黯沉,脸上却扬起一抹笑来,“既然有妖王亲自作保,我便再多等几日。”他说着转身便走,“血竭,带人先回樊薄。”
“是。”
随着魔将大统领血竭跪下接令,魔界众兵将黑雾般的一下子便散了个干净。妖界四大族长瞧了瞧自家妖王的脸色,也都识趣的领着各自部下撤兵走了。原本人满为患的仙霖村顿时又安静下来,若非四周业火焚烧、一片狼藉,只让人惊疑方才种种是真是幻。
夙郗仰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紫色的宽袍大袖映着他周围熊熊烈火,仿佛他顷刻间也会被那大火吞噬一样。他似是醉了般半晌才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凤殷然和少素翾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突然便隐了身形,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双同样是湛紫色的眼眸……少素翾愣愣地呆在原地,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在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琉音已死的事实这一刻,夙郗临走前那并无意味的眼神,竟让他无法抑制地想念段紫漪。虽然他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段紫漪斗笠下的面容,可是那双记忆中的紫色瞳眸,定然也和这个妖王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叫人痴迷。他恍惚地回身望着再也无法进入的冰雪韶华谷,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个曾经让他觉得厌烦的地方,和那个教导了他八年的琉音一起,沉沉睡去。而他,被丢在门外,再也回不去了……
这种孤独的感觉令少素翾的心钝钝的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卷了刃、生了锈的刀子在心上一点一点来回割着,叫他越发渴望再看到段紫漪那双明艳的眸子。他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瞧着凌晏和覃可儿亲手埋了已经断气的文茂昌,瞧着方临渊在凌晏的指挥下截断了阵法灭了火,瞧着宁西楼一步一步地朝山上那个被掩埋的山洞走去,直到凤殷然走过来拉着他一起朝入谷洞口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阿翾,琉音死了。”
我知道……少素翾想大喊出来,可是嗓子不晓得被什么堵住了似地,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望着眼圈通红的凤殷然,干涩的双眼终于涌出泪水。“阿然,他怎么可以这样……”徒劳地抱怨着,少素翾粗鲁地搂过凤殷然,伏在他肩头任眼泪肆虐而出。“琉音那个混蛋,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死了呢……”
凤殷然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泪却管不住地落了出来。周围阵法已破,大火渐渐熄灭,众人的沉默中只听得见少素翾的哭声和嘟囔声。凤殷然反复摩挲着左手中指上那枚琉音昨日留给他的指环,心中似是叹息般的响起一个声音:
“琉音,真的不在了……”
第三十八章
同样是这个仙霖村大火漫天、韶华谷入口崩塌的夜晚,距离这里百里之外的徐州城楚家大宅,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静谧的夜色中,那光华流转的灯火看起来如梦如幻,透着令人艳羡的富贵与荣华。
苏芊芊提了盏玉兔灯笼来到楚家的花园,远远只瞅见楚黎归一人心事重重地坐在凉亭里。昏黄的烛光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一片忧郁的阴影,即使是与他相识不过数日的芊芊,也莫名觉得昔日那个提笼遛鸟的纨绔少爷楚黎归有什么地方悄然的发生了变化,就像素来阳光普照的天空突然有了阴霾笼罩。“楚黎归,怎么就你一个人?”
因为逆着光,楚黎归好一会才看出那是一身暖色鹅黄衣衫的苏芊芊。她手上的玉兔灯笼衬得苏芊芊如邻家小妹般贴心亲切,在这浓厚的黑暗里,教楚黎归心里多了一丝暖意。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她一个微笑,一边招呼她一起在凉亭里坐下。“方才有人送来消息,在城外嘉祥山寻到了受伤的心宿和氐宿。紫漪和清寒放心不下,拖着君闲一起过去接人了。”
“哦。”苏芊芊应了一声,伏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她那个做工精细的玉兔灯笼,“你怎么了?这两天闷闷不乐的。”
楚黎归愣了一下,没料到自己的情绪表露的如此明显,也没想到苏芊芊会问的这么直接。他怔怔地瞅着埋头赏玩灯笼、像个孩子般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见她神情专注仿佛身旁没有自己这个人,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苏姑娘,若是你一直坚信的事情,突然发现不过是一个谎言,你会怎么办呢?”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见芊芊歪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禁苦笑:“算了,这个比喻真是差劲。你怎么会懂这种感觉呢……”
略微低下头掩去眼中闪过的嘲讽之意,苏芊芊拿食指慢慢划过玉兔灯笼的四壁,火焰的灼热隔着纸张传到她的指尖,却暖不进她的心里。楚黎归说错了,这种失去信仰的茫然无措,她又怎么会不懂呢?“那就再找一个信仰好了。”她抬头粲然一笑,起身拉着发呆的楚黎归便走。“好了好了,你一个人纠结也没用啊。不如陪我一起叠纸船、放河灯好不好?”
楚黎归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是看着苏芊芊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来,让佳人伤心这种事,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做不出来的。苏芊芊说是要去做灯笼放河灯,却扯着楚黎归在花园里看起风景来,被她左一句右一句俏皮话逗得终于开怀笑了起来,楚黎归心中沉郁渐消,对苏芊芊越发多了一分感谢。见楚黎归道谢作揖搞得十分郑重,苏芊芊不禁笑道:“楚大少爷你非要‘报恩’,那就把腰上的玉佩送我好了。”
听了她这句玩笑,楚黎归倒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就解下腰上的青玉环佩。“芊芊姑娘也喜欢玉石?”
看楚黎归神色认真,苏芊芊也便不再跟他客气,当即将玉佩接了过来。“是啊,”她用手托着玉佩细细赏玩,“只要是然然喜欢的,我都喜欢。”
“我还一直以为,姑娘与殷然是兄妹,却没想你唤他如此亲热。”楚黎归愣了愣,他之前因为知道了那件旧事,心不在焉得连殷然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多日不见,也不知他的凤美人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胡乱想着,不由仔细去看苏芊芊的神情。瞧她的样貌也不过十四五岁,方才牵着他的手同他闲聊时热情亲切,不见半分的忸怩造作。想他楚大少纵横北疆欢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苏芊芊这般特别的女子,直教他感叹殷然识得的都是不凡之人。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远远只听得楚家护院的惊呼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四起的喊杀声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顿时顺着夜风飘了过来。楚黎归和苏芊芊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忍住惊恐,不约而同地躲到了花园的一座假山后面。从山石的缝隙望出去,几个黑衣蒙面手拿兵刃的高大男子正翻过墙头,往内院走了过来,路上遇上楚家的护院下人便随手杀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苏芊芊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捂着嘴不住发抖,却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她不禁抬头去看楚黎归那张同样惨白的脸,却见楚黎归咬了咬牙,抓着她的手借着花丛的掩护便往内宅跑去,一边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父亲的书房里有条通往外面的密道,咱们这就去书房找他,一起逃出去。”
明白躲在那里早晚会被那些不知哪里来的黑衣人找到,苏芊芊虽然害怕,但也知道跟着熟悉楚家布局的楚黎归逃命,生还的几率就大了一倍,当下也顾不上腿软脚软浑身发抖,只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与楚黎归互相搀扶拉扯着一路躲躲闪闪地朝楚夏的书房奔去。万幸那些黑衣人还在内外宅交界处被家丁护院绊住,倒给了二人充足的时间,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书房。
“父亲!”
楚黎归带着苏芊芊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还不忘反手把门闩插上。“外面来了好多杀手!就要杀进内院来了!”
楚夏手里的毛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什么?她真的派人来了?”他略有些失神,不知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我本以为有凤公子等人在,怎么也能护得你周全。却不料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在府上!”楚夏叹息一声,扭动机关打开书架后的密道,“快!你快带着苏家小姑娘先走!直接去找凤公子或是段公子,务必小心!”
被他推进密道的楚黎归连忙抓住楚夏要关上密道的手,“父亲!你为何不走?”
楚夏摇了摇头,略有些发福的脸上浮起一丝宠溺的笑容,“他们找不到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你和苏姑娘先走,我能拖上一刻是一刻。我交给你的信物,可千万小心收好。”
“不!我不会丢下你的!”
楚黎归还想说话,却被楚夏不由分说推进密道。“苏姑娘,黎儿就拜托你了。”
苏芊芊疑惑地看着这对父子,虽不明白楚夏如何放心让她这个“小姑娘”来照看楚黎归,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帮忙拖住楚黎归。楚夏放心地点了点头,机关落下,密道重新被书架挡住,也一并把楚黎归呼喊的声音挡在了里面。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楚夏反而越发镇定,正了正衣冠,走回桌案前,面带微笑地稳稳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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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夏才刚坐下,数个提刀拿剑的黑衣人便踢开房门鱼贯而入,带入一阵血腥之气。只见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低头列作两排,恭敬地迎了位黑衣黑纱的女子进来。
楚夏瞧见走入房中的黑衣女子,愣了愣神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没想到,竟劳动皇后娘娘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实在是臣之罪过。”
那黑衣女子皱起好看的双眉,挥了挥手对带来的兵士轻声道:“你们先退出去在门外守着吧。”
“是。”那些黑衣人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当下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并替她带上了房门,远远站在院门前守着,腰板笔直默如雕像,倒真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小院站出了皇宫禁苑的架势。
慢慢解下覆面的黑纱,黑衣劲装的女子露出一张娇俏妩媚的美艳容颜,一身不凡气度衬得她倍显雍容华贵。只见她施施然在楚夏对面坐了下来,如同老友重逢般热情一笑,“楚夏哥哥,你我何必如此生分呢。二十多年不见,楚夏哥哥放弃锦衣玉食,远遁到这荣韶国北疆,过的可还好?”
“不劳皇后娘娘记挂,您贵为文昀国国母,在下升斗小民,万不敢与您攀亲带故。”楚夏说罢,低头自顾自地整理起未完的账目,竟似再也不愿看那女子一眼一样。
“楚夏哥哥与茹姬自幼一起长大,今日又何必如此绝情。”文昀国皇后周茹姬掏出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那副委屈可人的模样确是我见尤怜,哪里看得出她已是年近不惑的半老徐娘。“这么多年过去,为何那个小贱人还是能得你们如此青睐?”
楚夏闻言一笑,只当没看到周茹姬眼中的恨意和妒忌,“自你被誉为文昀第一美人入主后宫,你便再也见不得有人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比你得陛下宠爱。这二十多年过去,多少后宫佳丽和腹中骨血遭你残害!”楚夏瞧着那张依旧艳丽无俦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这张面容儿时时常常露出的羞涩笑容,“茹姬,一个称号,竟然把你变成了这个模样……”
轻轻地拍了拍手,周茹姬不怒反笑,转瞬间人已来到楚夏面前,手中匕首抵在楚夏脖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你说这些,还不是怨我当年狠下毒手,杀了贺诗宁那个小贱人!”她俯身直视楚夏的眼睛,看着他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仍然年轻美丽、倾国倾城的眉目,素白的手指压下刀锋,任鲜血氤氲而出,“她活着的时候,你为了她放弃一切。后来她死了,你不惜散去一身武功只求保她生下的孽种性命!楚夏!你就不曾后悔么?”
见楚夏只笑了笑却不接话,周茹姬眸光一转,脸上阴郁之色烟消云散。她贴在楚夏耳边,呵气如兰,“楚夏哥哥,不如你来告诉我,那个孽种藏在哪里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把贺诗宁埋在哪里么?我们来交换好不好?”
这熟悉的撒娇语调,在楚夏的少年时代,曾经听过无数次。记忆中的可爱女孩,身量尚小却已初露倾世之姿,软软的声音又甜又糯,直教人骨头都酥酥麻麻的,再也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那个时候,楚夏一度以为,他和天真可爱的茹姬便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茹姬穿上大红的嫁衣,成为他美丽的妻子。只是后来……
“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的地位早就不可动摇,又何苦赶尽杀绝。”叹息着闭上双眼,楚夏知道,印象里那个娇媚甜美的茹姬早已不复存在,所有幻想,不过他的自欺欺人罢了。他早该明白,那个视美貌和荣耀如性命,善妒好嫉的周茹姬,即便流露出柔弱或和善,也不过是假象而已。
周茹姬望着楚夏鬓角的几丝霜白,怔了怔神不知想到些什么,缓缓收回匕首,重回他对面坐下。“这二十年来我再如何培植人脉,说到底仍抵不过血统二字。陛下突然殡天,我的惠儿尚且年幼,若是被群臣知道贺诗宁的孩子还活着,那我惠儿的龙椅怎能坐的安稳?!”她脸上的恍惚迷茫一闪即逝,抬眼间又是那个睥睨尘寰、不让须眉的骄傲王后,仿佛她身上金色滚边的黑衣就是她的龙袍冕服,“本宫欺瞒天下,秘不发丧,就是要为我的惠儿扫清一切障碍,再让他安安心心地登基为帝!”
骤然听到国主驾崩的消息,楚夏愣了许久,这才苦笑道:“我该恭喜太后娘娘,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垂帘听政,掌握文昀生杀大权。”
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嘲讽,周茹姬涂着红色丹蔻的指甲划过自己染了血的刀面,自语似地说道:“我记得,贺诗宁给那个孽种起名叫楚黎归是吧?”她不屑地笑了起来,“黎归,离归。离人魂殇,归去来兮。哈哈,便是她做了鬼,你们也念念不忘希望她托梦还魂吧?”她勾起一个残忍的笑意,悠悠对楚夏说道:“你不是好奇贺诗宁葬在哪里么?哈哈哈,我早已将她的血肉做成羹汤送与陛下品尝,他不是恨不能与她生死与共么?我便成全他们,叫他们融为一体,再不分离!”周茹姬低声笑着,眸中尽显癫狂之色,“她那号称举世难寻的美人骨,被我命人磨成粉末,混上能教魂魄离散的符咒,随风散去洒满文昀大地,就这样守着你们的家国,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