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般的大厅里,唯有这对母女轻如落雪般的衣袂摩擦的声音回荡开来,众食客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虽满心好奇,但是见了方才那醉汉的下场,哪里还敢发出半点声音,直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团空气才好。诡异的静谧中,坐在厅中一隅的一个中年汉子突然重重放下了自己的杯子,“啪”的一声,吓得众人都是一惊。
“几年不见,不成想嫂夫人身边的木槿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褐衣男子说话间站起身来,拎着手里的小酒坛子往楼梯的方向走来。“槿丫头,可还记得你云叔叔?”
“云叔叔?”乔木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褐衣男子,她印象中似乎听母亲提起过一位姓云的前辈,但是对方是何相貌,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她正思量着,身旁的华衣美服的年轻夫人却是一笑,施施然朝那褐衣汉子福身道:“天行师弟。”
“嫂夫人客气了。”云天行忙还她一礼,因为离得近,莫夫人身上的香气盈盈传来,熏得他心中一荡。他面上一紧,连忙收束心神,拱手说道:“小弟追查仇人踪迹来到此地,竟然有幸再见嫂夫人一面,实在是小弟的荣幸。”
听他这样解释,莫氏不禁掩嘴笑道:“先夫喜欢这里新酿的葡萄美酒,故而妾身每年此时都会来此处购置美酒,以作先夫忌辰供奉之用。先夫在世时曾说,天行师弟也酷爱美酒,又擅长汲汲营营之事,想来对于妾身每年来此的事情也是早有知晓,又何来巧遇一说呢?”
云天行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语气也冷了下来,再不复方才的谦和温良,“嫂夫人可是怪罪小弟所言不实?小弟刚刚的确没有说实话,可是比起嫂夫人,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冷笑一声,忽然伸手往那妇人身上一抓,早有防备的莫氏虽避的及时,却也被他扯下了蒙面的头巾,露出倾城绝色的脸来,一双紫色瞳眸,熠熠生辉。望着莫氏的面容,云天行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清了清嗓子才道:“嫂夫人隐瞒自己魔教教主的身份这么多年,也不知少大哥泉下有知,晓得自己枕边人竟是魔教妖女,该是多么心灰意冷!”
魔教二字一出,整个客栈立刻如倒入冷水的油锅一般热闹起来,就连商贾也不甘寂寞地拉着身边的江湖中人,求人讲解起来。霙墟大陆虽然分为七陆八海,但是在武林中被称为魔教的,却唯有赫连圣教一家,至今就连位居八荒第一情报机构的遣星阁,也无法言明赫连圣教的源起,只知道其大约与樊薄魔界脱不开关系。这赫连圣教的起源神秘,历任的教主则更加高深莫测。自赫连圣教成立的几百年间,江湖里只风闻历代教主的武功之高,却从未打探到圣教教主的行踪,流传出的画像和资料更是屈指可数。本来有些怀疑的众人瞧见那女子的芳容,见她生就一双紫色瞳眸,当真与常人有别,反倒相信了她与魔族有关。如此扑朔迷离,但跺跺脚也能让整个武林抖上一抖的教派,突然被指认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主,还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怎能不让这些看热闹的食客们心潮澎湃。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乔木槿柳眉一皱便要发怒,却被身旁的莫氏伸手拉住。她抿着唇一笑,雍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如水般的眼波每扫过一处,便使得那一处安静下来,只顾着看她的美貌而忘记了说话。
“天行师弟言之凿凿,不知是从哪里得了证据?”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鬓边微乱的发丝,没有半点被揭穿身份的慌乱,声音温柔甜美,让人顿生好感。云天行不由冷哼道:“光是你那双紫色的妖瞳,便非我族类!”
“这位大侠所言差异。”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一众食客抬头望去,却见两个头戴斗笠的少年人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其中一个摆手笑道:“谁说眼眸颜色不同就是妖类?海外的人寰大陆上还俱都是碧眼蓝眸的金发白人呢,难不成也都是妖族不成?这位大侠也忒孤陋寡闻了。”
此言一出,那些走南闯北见识广泛的商旅也跟着点起头来。云天行抬眼望去,可惜那少年用斗笠遮了脸,根本看不清长相。这两个少年,自然就是用过饭本想回房的少素翾和段紫漪两人。旁人的恩怨,少素翾原是不想理会,不过听到云天行说了紫眸为妖的谬论,这才出声驳斥。近日里段紫漪私下虽除了面纱,但在外人面前仍旧戴着斗笠,少素翾也就陪他一起戴着,故而此刻上前帮腔,倒也不怕对方找他寻仇。
莫氏冲他们感激的一笑,回头时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变成了哀伤,歪头看着云天行,幽幽说道:“妾身家中纵然只剩下我们这对孤儿寡母,也万万受不得这百口莫辩的诬陷之词,今日云大侠若是不能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妾身就算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向你讨一个公道。”
云天行眼见众人对莫氏母女心生同情,目光不善地向他看过来,忙说道:“莫氏,死在你手上的孤魂难道还少么?你又何必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博取大家的同情!既然你不肯承认,就亮出你的兵器吧!”
第六十八章(1)
云天行说着拔出腰上的佩刀,指着莫氏母女,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四周的商贾本能地慌乱起来,一径向后躲去,有的更是往楼上的房间窜逃。而那些自恃有武功傍身的,瞧见有人约斗,俱都兴奋起来,自觉腾出地方,将莫氏母女和云天行围在了当中。
看不惯这些人的做派,少素翾一撸袖子,抓起自己的缚龙鞭就想下去帮忙,谁料那莫夫人却抬头朝他一笑,“这位小兄弟不必担心,妾身武功虽然低微,对付他却是绰绰有余。”
莫氏语气轻蔑,云天行脸上挂不住,再不愿跟她客套,挥舞起大刀便砍了过去。三五步的距离,不过弹指之间,那莫氏却长袖一挥,接过乔木槿怀中抱着的古琴,将她推到一边,自己旋身坐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古琴搁在膝上,抬手一扫弹出一个音节来。
围观的人群立时静了下来,他们从前虽然没有见过用古琴做兵器的,可是听着那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却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来。似是全然不把云天行的长刀放在心上,莫氏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琴弦,一连串的乐音娓娓传开,仿佛展开了一副风恬雨霁的江南水墨,教人心神随之一松。明明不曾见她有何动作,云天行的那把刀偏偏高举着就是劈不下来,又羞又怒胀得云天行老脸通红。
正在这时,莫氏抬头明艳一笑,手下指法倏地繁复起来,一时之间,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听得旁人也热血振奋。那云天行却如遭雷击一般浑身一抖,倒着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使得这是什么妖法?”云天行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指着莫氏颤声道:“使妖术的不是妖女又是什么?少莫氏,你这是想要杀人灭口不成?就算你杀了我,你能杀掉这里见过你长相的所有人吗?你的身份已经泄露出去,你既然自诩和他情比金坚,何不在他的忌日里,在他坟前自裁谢罪?!”
双手按住琴弦,莫氏看着狼狈的云天行,笑容有些惨淡,“原来你竟以为,是我害死了阿莫……”她笑着笑着,眼中流出泪来。“我怎么会害死我的阿莫……我怎么舍得……”莫氏人长得美,就连落泪时都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一滴滴眼泪,如同落在围观者的心上,教人心生感伤。她哭着拾起云天行落在地上的那把刀,亲自插回云天行的刀鞘里,“天行你说得对,是我一直自欺欺人,是我害死了阿莫,是我……”
见她真情流露哭得伤心,云天行反而怔忪良久,也有几分不忍。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莫氏已然起身,抱着她的琴向外走去,“槿儿,我们回去吧。”
“是,娘亲。”乔木槿得了吩咐,赶忙上来扶住莫夫人,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云天行一眼,向掌柜许老头说道:“娘亲要的佳酿,你且叫人看管好,过上几日,自然有人来取。”
即便乔木槿不说这些话,许老头也是省得的,“是是是,姑娘尽管放心。”他说着偷偷望了一眼掩面哭泣的莫氏,似是想要出言安慰,终是不敢多话,只好叹着气恭恭敬敬地送了两母女出门,回身招呼其他食客莫要再作观望。
少素翾看得一头雾水,心中却也有些恻然不忍,正要扭头去瞧段紫漪,却觉得身边如同疾风吹过,段紫漪已经施展轻功下楼出门去了。待到少素翾回过神追出客栈,黄沙滚滚之中,哪里还寻得到莫氏母女的马车和段紫漪的踪影……
“后来,我抢了别人的骆驼,一路追到沧爵境内,便丢了他们的行迹,没办法只好先到峣山城去寻你帮忙。”少素翾这半天里一边跟凤殷然坦白从宽,一边拉着凤殷然做苦力帮他一起准备段紫漪的晚饭。“我之前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峣山城的时候,与凤殷然说的与现在有些出入,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明白那位莫夫人的身份来历。“在峣山城的时候,我在街上闲逛,正巧碰到了柔姨……也就是莫夫人,她说可以带我去见紫漪,我急着随他们一道回梁城,就没来得及跟你报信。谁知路上又遇上柔姨的仇家,紫漪因为我受了伤,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就没记起给你报信的事情。”
放下手里捏好的饺子,凤殷然听他说了半天,已经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位自称莫氏的紫眸少妇,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七八年过去了,少素翾和段紫漪竟也和这位莫夫人扯上了关系,可见世界还是太小。“你说她比武时用的是古琴,到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说着表情有些肃穆,“阿翾,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位莫夫人,就是当年和琉音、凌晏齐名,并称为人间三劫之一的魔音琴的主人,也就是那时的魔教教主。”
少素翾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连带着把手上的面粉也抹了上去,正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玩面团的段紫漪回头看到,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少素翾冲他皱了皱鼻子,这才转头同凤殷然说道:“这事柔姨跟我说过了,魔教现在已经有新的教主继任,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他这话有些替莫夫人开脱的意味,可是两人真的算起来,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反倒让他的评价多了些中肯和可信。凤殷然没说话,动作麻利的捏好最后一个饺子,放到竹帘上面。魔教如今和武林盟互不干涉,更和飔肜宫、遣星阁扯不上关系,少素翾是否与前任魔教教主结识,他无权也没理由阻拦。只不过他们两个相识两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翾竟没有派人找他,反而如此相信莫氏,终归让凤殷然有些抑郁不快。
“阿然,你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少素翾说着,恬着脸凑了过来,“主要是紫漪突然变成这样,我乱了阵脚、六神无主的,这才把你忘了。”他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烧香求佛似地对着凤殷然膜拜起来,“阿然,你就看在紫漪的份上,原谅我吧。”
抬头望见门前坐着的段紫漪,凤殷然瞧着他质朴纯真的笑颜,不禁有些恍然。他虽然打从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好友段紫漪可以过得幸福开心,却不愿他这样痴痴傻傻地蹉跎一生。“紫漪这个样子,你想怎么办?”
被他问的一愣,少素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怔怔地看了段紫漪半晌,苦笑道:“就算是在大漠里生死与共的时候,他也不曾对我露出过这么多的笑容。我和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珍藏在心底,而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年来我虽然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可是他自然有理由拒绝,何况我还对他隐瞒了自己和飔肜宫的瓜葛。”往日里,少素翾脸上的笑容永远阳光亲和,哪里有这样情苦自伤的时候。“看着他像现在这般粘着我、依赖我,阿然,你一定想不到,我有多想就这样养他一辈子!”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又被推翻,一次又一次,极尽折磨。“你肯定觉得我很自私,可是我真的很怕他彻底清醒了之后,再次对我冷言冷语……”
锅中的热气迎面扑来,少素翾刚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门口的段紫漪便紧张地冲了进来,抱着少素翾的胳膊急声问道:“素素你怎么了?”
凤殷然在旁边看到呆住,憎恨飔肜宫继承人入骨的段紫漪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他所恨的人受了伤,还对他所恨的人殷切关心、百般依恋……耳边传来少素翾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阿然你瞧,若不是曾经得到过,我又何必恋恋不舍?”
水饺在滚水中翻腾起伏,也不知烫在谁的心里。凤殷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觉得自己站在这二人旁边很是碍眼,正踌躇间,却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喊他,隐约是化名小犹去休泽王府请他前来的乔木槿的声音:“凤公子,王爷亲自来接您回去啦。”
第六十八章(2)
却说化名成小犹的乔木槿带着凤殷然才来到莫府侧门,便将他交由下人领到少素翾和段紫漪住的小院,自己却连忙回屋中换了衣服,紧赶慢赶地往莫氏的房间行去。
“娘亲!”刚迈进垂花门,乔木槿就高声呼喊起来,因为莫氏喜静,侍女们都守在外间,除非听到屋中摇铃传召,否则不敢擅自进入。故而院中一片安静,乔木槿也没有在意,“娘亲,槿儿回来了。”她说笑着推开房门,抬眼望见坐在桌边那人时,笑容却立刻僵在了脸上,愣愣说道:“大哥你不是应该正在王府里吗?怎、怎么……”
“怎么会比你回来的还快?”方临渊笑着接口,手上端着的茶盏却忽然往桌上重重一放,慢吞吞地说道:“我瞧你不愿意在府中陪着母亲,已经替你跟母亲求了恩典,让母亲早日放你出府成家。槿儿,你看如何?”
眼前的人明明言笑晏晏,可是看在乔木槿眼里,只觉得惊心动魄。她虽然与自己这位义兄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从养母口中,多多少少也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在她的印象里,方临渊只要露出温和谦恭的笑容,便是开始算计他人的时候。越是礼数周到,就越是狠绝无情。“大、大哥,”乔木槿瑟缩着咽了口唾沫,“娘亲生气了么?”
方临渊拨弄着杯盖没有说话,可是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乔木槿觉得忐忑不安,“大哥!”她扯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凑了上去,蹲在方临渊膝边,扬起脸来目光闪闪地望着他,“槿儿也是太心急了嘛,除了娘亲就是大哥你最疼槿儿了,你就原谅槿儿了嘛!”
以前仗着自己年岁小,乔木槿常常用这招博取莫氏的同情,就连义兄方临渊也招架不住她水汪汪的目光。不过这一次,局面似乎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乔木槿眼巴巴地瞅着不为所动的方临渊,心头如同擂鼓一般又惊又怕,说起来自己的这位义兄可谓一言九鼎,若是他当真要让娘亲把自己随便嫁了……“大哥,槿儿再也不敢了,不要把我嫁给旁边胡同的张屠户啊……”
乔木槿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当真哇哇大哭起来,抱着方临渊的腿便不肯撒手,一边哭着一边呜呜咽咽不知说了些什么。方临渊只不过想要吓一吓她,免得自己这个义妹被母亲宠得太无法无天,将来在别处受了委屈。此刻真的把人吓哭了,倒叫方临渊有些尴尬。“好了,别哭了,让母亲瞧见,还以为我如何欺负你了。”伸手将乔木槿从地上捞了起来,方临渊把她按在对面凳子上坐下,随便寻了块不晓得作何用途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你好歹是赫连圣教的圣女,怎么能随随便便嫁个屠夫?也不知你这是从哪听来的胡话,以后不准在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