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不会是怕鬼吧……余光瞥到丹尼斯那难得露出畏惧神色的脸蛋,伽西亚禁不住偷笑。这家伙也有蛮可爱的时候嘛。
暗夜行路,格外艰难,好在路不长,前方的灯火越来越近,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一座已经倒塌了的雕像出现在了三人面前。虽然雕像的半张脸已经成了废铜烂铁,但伽西亚还是从这时代感强烈的雕像上找到了旧时代的影子。
据说那个时代的古巴,也曾是宁静而美丽的。
何塞回过头:“欢迎来到弗拉索卡。”
“爸爸!”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从不远处传来。三人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扎着两只朝天揪的六七岁的女孩子向何塞跑过来。
“尤哈娜!”何塞俯下身,一面唤着女儿的名字一面将小女孩拥入怀中。
“爸爸我想死你啦!”小女孩将脸在父亲怀里蹭蹭蹭。
“我也想你。”何塞将尤哈娜抱起来。
“爸爸,他们是谁?”尤哈娜很快注意到何塞身后的伽西亚和丹尼斯。
“他们是……是爸爸的朋友。”何塞僵硬地笑了一下,“你姐姐呢?”
“吉赛尔姐姐正在做饭呢,我说你今天会回来,他们都不相信!”
“这回他们肯定相信了。”何塞笑起来。那是父亲面对女儿才会露出的和暖微笑。
一行人走进这座几乎完全陷在黑暗中的村子。常年战乱让这里人丁荒芜,十室九空。那些早已关门的临街店铺的招牌似乎依旧在诉说着这里从前的繁荣,然而墙上那些清晰可见的弹痕和街角漆黑的燃烧痕迹,却将一切都蒙上了战争的阴霾。
走过几个街区,周围开始变得有人气一些了。破旧的住宅中亮着灯光,十字路口一家酒馆敞着门,空气中也弥漫起淡淡的饭菜香味。
“就在前面了。”何塞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半掩着门的宅院。
尤哈娜从父亲的怀里跳下来,动作轻快地跑进院落:“爸爸回来啦!吉赛尔姐姐!爸爸回来啦!”
那单层住宅中先是一阵安静,可突然,门被打开了,一二三四五六,留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一股脑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孩最大的看上去有十六七,最小的不过两三岁,他们长着相似的棕色卷发和褐色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爸爸,欢迎回来!”
“爸爸你给我带糖回来了吗?”
“爸爸……”
还真有七个啊……望着这些将何塞围住的小孩,伽西亚顿时紧张起来,什么腥风血雨他都经历过,但小孩子……小孩子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捉摸不定喜怒无常,而且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爸爸,他们是谁?”这时一个卷发女孩注意到了丹尼斯和伽西亚。
“这两个人是爸爸的朋友,杰克和威尔。”
“杰克和威尔?是那个海盗电影里的杰克和威尔吗?”另一个个子高一点的短发女孩问。
“他们是海盗吗?”第一个卷发女孩又问。
“玛尔达,他们怎么可能是海盗?海盗都是带眼罩的。”尤哈娜回答。
这时,一群孩子中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如临大敌的伽西亚面前,嘬着手指抬起头,把已经接近石化的伽西亚看了又看,突然口齿不清地说道:“大狗,汪汪!”
深知伽西亚本来面目的何塞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石化,而丹尼斯此时终于没忍住,咯咯笑起来。他俯下身,指了指自己:“小朋友,那我是什么呢?”
小男孩抬着头,想了又想,突然蹒跚地走到丹尼斯脚边,一把抱住丹尼斯的小腿:“妈妈。”
这毫无造作的一句呼唤顿时雷翻了在场的所有人。
“奥利!”何塞一把拉过小男孩,“你在胡说什么呢,快道歉!”
男孩被何塞吓到,顿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何塞,你们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此时,一个威严的女声从一群孩子身后传来,门边,一个身材十分健硕的老女人双手插着腰站在那里。
“老妈!”何塞将奥利放到地上,一丝紧张从眉间扩散开来。看来这位女人才是这房子的真正主人。
“孩子们,饭好了,进屋吃饭!”老女人吆喝了一声,一群孩子立刻听话地从父亲身边跑开,跑进屋子里,留下伽西亚和丹尼斯站在门口。
老女人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既然是何塞的朋友就进来吧。”
第23章:晚安吻
屋子不大,将所有人装下略有些拥挤,好在饭菜可口,大概是父亲回家的缘故,每个孩子都吃得格外开心。
“饭菜还合胃口吧?”老女人名叫米凯尔,是何塞的母亲,也就是这七个孩子的祖母。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却意外地待客周到。
“老妈,我明天和这两位出去一趟,大概两三天左右回来。”何塞一面快速打扫着碗中的饭菜一面说。
“这次又是去哪里?不会又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吧?”
“怎……怎么会……我们这次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何塞还是没能编出一个理由来。
“我们是来自伦敦的鸟类学家,这次只是想让何塞做向导而已。”丹尼斯见状立刻打圆场道。
“哦?”米凯尔看看丹尼斯,又看看伽西亚,“我们这边兵荒马乱的,一般敢来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样的一语双关让伽西亚心里一沉。眼前这女人难不成知道些什么?
“老妈,这些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带他们看到想看的就回来。”何塞回答。
“这两天山里那些人又闹起来了,你们可得小心点。”米凯尔提醒道。
“放心放心!”虽然这么说,何塞的脸上却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米凯尔叹了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七个孩子的父亲,别老是去以身试险。”
“我知道……”何塞把视线放到围着另一张桌子坐着的孩子们身上。晚饭已经接近尾声,几个孩子正在分工协作整理桌子上的餐具。
独子奥利此时跑过来,将手从身后伸到丹尼斯面前:“给你。”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半熟的苹果。
“谢谢。”丹尼斯结果苹果,轻轻揉了揉奥利的脑袋。
“这孩子的话你别介意。”米凯尔此时开口说道,“他妈妈一年前去世了,从那之后看到谁他都这么喊。”
丹尼斯看看手中苹果,又望望害羞地躲到姐姐身后的奥利,湛蓝的眼中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情绪:“没有妈妈的孩子真可怜……”说到这里,他那份复杂的目光立刻又覆盖上了一层冰冷的色泽。
伽西亚知道丹尼斯是想到了他自己的事情。看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伽西亚禁不住问:“你累了吧,要不要早点休息?”
“我没事。”丹尼斯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又将视线转向米凯尔,“我能和孩子们玩一会儿吗?”
“恩……只要他们愿意就好。”米凯尔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谢谢。”不像平时那样惺惺作态,丹尼斯这次的感谢说得十分真诚。
在伽西亚的记忆中,那是个奇异而特别的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旁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听着那个漂亮的少年讲述着大洋另一头的世界那些亦幻亦真的故事,灯光映在少年精致的面庞上,跳动在他含笑的眸子里,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动人。
伽西亚突然没来由地嫉妒,与眼前这样的丹尼斯比起来,他平时见到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个僵硬虚假的玩偶。
“太晚了,该睡觉了。”虽然孩子们听故事听得入迷,伽西亚还是禁不住冷冷打断他们。
“哎……明明还早嘛!”尤哈娜不满地撅起嘴,“大狗狗先生真无聊!”
“都说了不是大狗!”伽西亚板起脸来,但奇怪的是,他的凶恶面孔似乎对这帮孩子毫无用处。
“大狗狗先生生气了!”
“不对,大狗狗先生是嫉妒了吧!”
“大狗狗先生和威尔是什么关系啊?”
“行了,客人们累了,让他们睡觉吧。你们也得睡了!”一家之主米凯尔开口,孩子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才终于停止。
望着被何塞哄着去睡觉的孩子们,伽西亚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果然是天生和小孩子八字不合。
而丹尼斯此时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杀手先生你不会是嫉妒了吧?难不成你也想听睡前故事?”
“你……你瞎说什么呢!”被正中红心的伽西亚脸上一热。
“你们两个也别吵了。”米凯尔此时走过来,“你们的房子在这边。”她推开手边的门。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看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床的时候,伽西亚的表情还是僵硬了一下。
“你睡床吧。”伽西亚进了屋子,往床边上的小沙发上一横。这沙发非常窄,伽西亚人高马大的躺在上面,身子都没法转。
“要不我们交换吧?”丹尼斯提议。
“不需要!”似乎还在生刚才那句话的气,伽西亚插着双手闭着眼不搭理丹尼斯。
这时伽西亚突然感到丹尼斯靠了过来,以为这家伙又要干什么坏事的他警惕地睁开眼,却看到丹尼斯正俯下身来。
一个轻盈微凉如同片雪般的吻落在伽西亚额头,带着少年独有的芬芳。
“你你你——你干什么!”伽西亚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脸早就红到了耳朵根。
“睡前故事已经没有了。”丹尼斯将手指搭在嘴唇上,“就用晚安吻代替吧。”
“谁要听睡前故事!谁要晚安吻!我又不是小孩子!!”伽西亚将身子转向沙发里侧,脸上烧得难受至极。
身后传来少年爬上床的响动:“晚安啦,杀手先生。”
晚安。
犹豫良久,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
伽西亚是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吵醒的。他起身去找丹尼斯,却发现晚上睡觉前还十分正常的少年现在已经手脚冰凉,面色蜡黄,用手碰碰丹尼斯的额头,发现那里烫手得吓人,可他的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
“杀手先生……我觉得……我有点不太舒服……”丹尼斯的眼圈红红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被伽西亚按回床上。
“好好躺着别动。”伽西亚将被子给丹尼斯裹紧。发烧了吗……大概在伦敦的时候就已经不舒服了吧?该死,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察觉。
这时客房的门开了,大概是同样被咳嗽声吵醒,米凯尔出现在门口。
“让我看看他。”老女人的面色出奇地焦虑,面对伽西亚怀疑戒备的神色,她长叹一口气,“我原来是个医生,你要看我的行医执照吗。”
伽西亚犹豫了一下,将座位让给了米凯尔。
米凯尔摸摸丹尼斯的额头,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又翻了一下他的眼皮,眼中的焦虑又多了几分。
“怎么回事?”感受到这份焦虑,伽西亚微微攥紧拳头。
“事情有点糟糕。”米凯尔抬起头直视着伽西亚,“他恐怕是……染上了我们这里的一种热病。”
“能治吗?”
“可以倒是可以……”
“有什么困难吗?”伽西亚立刻听出了米凯尔的弦外之音。
米凯尔顿了一下:“我们家没有能治这种病的药物。”
“那在哪里能找到?”
米凯尔沮丧地摇摇头:“哪里都没有……这个岛上几乎所有的药品都被政府军控制,没有特殊情况不予发放。”
伽西亚眉间一沉,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么说……政府军手里应该有药了?”
“有倒是有,但绝不是你这种人能——”米凯尔的话刚说到一半,却见到伽西亚已经开始整理行装了,“等等,年轻人你不能这么冲动!你不明白,政府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正巧,我从小就是与恶魔为伴。”背对着米凯尔,伽西亚从行囊中挑出一把自己常用的·22口径手枪。
米凯尔从位子上站起来:“你们不是鸟类学家……”
伽西亚回头看了一眼这满面震惊的女人,知道继续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
“天啊,何塞又惹上什么麻烦了!”米凯尔将双手覆在脸上,“这回又要出什么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走私贩?毒贩?还是——”
“都不是。”伽西亚将装满子弹的手枪插进大衣底下藏着的枪袋,转身走到米凯尔面前,“告诉我在哪里能弄到药?”
“不行!”米凯尔的态度像所有她这个年龄究竟世事的女人一样强硬,“政府军装备精良人数又多,就算你再怎么厉害都是去送死……”
“开膛手杰克。”米凯尔的话被伽西亚生硬地打断。
“什么?”
“开膛手杰克,你应该听说过吧。”
“当然……”米凯尔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号,全古巴没有人没听说过这个名号!要知道当年在古巴横行霸道的”圣骑军”三名高级干部的人头都是被这个顶级杀手拿下的。
伽西亚沉默不语,而米凯尔则突然眼前一亮:“你……你难道是……”
“我不会去送死,因为我就是死亡本身。”伽西亚见视线放出窗口,外面,黎明的色泽已经愈发浓郁。
他身旁的米凯尔一直沉默着,于是他也一言不发。最后,还是米凯尔先妥协了:“从大路一直向西走有一个政府军的哨卡。那里应该有这种药物。”她从桌子上抓了张便签纸,用蘸水笔在上面奋笔疾书了一番。
伽西亚接过便签纸:“谢谢。”没有多说一个字,他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杀手先生……”然而再一次,他被拽住了。丹尼斯的手冰冷而无力,却像一根丝线一样牢牢缠住他。
“你睡一觉吧,醒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你……你说话算数?敢不敢和我拉钩钩……”
伽西亚苦笑一声,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孩子气了?大概是烧糊涂了吧。但看丹尼斯死死盯着自己那不容置疑的神色,伽西亚还是俯下身,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对方的。
“这样可以了吧。”
“毁约的人……”
“是小狗。”
手指缓缓松开,看着那个高大男人转过身去,丹尼斯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知道是自己真的病得糊涂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种恐惧从他那颗因为高烧而快速跳动的心脏中蓬勃而出,随着血液迅速扩张到身体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