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想再吓吓他、再看看那不可一世的春魉痛苦的模样、慌乱的模样。
站于街道中央的颐右彷佛弹奏某种乐器般,举起双手,开始舞动起来。
快的、慢的,高高低低的指动。
他噙着笑意,还悠然自得。眼前,却无任何丝线,那是看不见的恐怖。
「颐右,你疯了!」春魉被两个鬼差压于地上,咬牙切齿地对他吼,「刀魂你已杀了,够了吧?你不可杀人类的!」
「能杀与不能,我用得着你提醒?」颐右微微侧头,欣赏着他的狼狈。「而且你说错了。杀人的不是我,是罪大恶极的剑魂。」
春魉看看他的手吧,空无一物,既无武器亦不玩花样,只有剑魂手上有剑对着他主人而已。
「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血池越积越大,春魉一手按着右肩,伤口之长深横越他整片背。
守守,被他弄得魂飞魄散了。韬虹,肯定早被缠满了线,扯破只是迟早的问题。
颐右要讨的不过他们两个,他的任务都完成了。
还想玩弄些什么把戏?难不成他真疯了,想要把祁澜也杀掉?
良久,颐右才满意地停下了指动,他缓慢垂下双手,「春魉,那个人类在那儿?」
春魉在那刹就完全明白颐右的思量,于是他闭唇不语。
颐右转过身来,迎上他的瞪视,「我问,你佑护的那只恶鬼在那儿?」
——这个混蛋想用祁澜来换熹舞。
「颐右,多年不见,你竟为换取那些功名而玩这种把戏?」
祁澜他没本事护。熹舞他是绝对不会交,就当是他欠这家子的吧。
唯有熹舞绝不可被抓回去受刀山油窝之苦,只因他犯下的罪行是千年的份量。当年差不多阴间的鬼差都全出动了,也还没法把他与熹舞的一根发带回去。今天,只得颐右一个想要迫他就范?想得太美了。「只怕让你见着了熹舞,也动不了他一根手指。」
「我不是为了功名,这本来就是错误。」颐右蹲下身子来,「你对这人类不惦挂,你的小舞又如何想法了?」
熹舞与此剑匠同为人类、是同伴,而春魉对熹舞来说算是个什么东西,鬼不鬼、人不人,真的占有这么大的份量?就更甭提十六在这世把恶鬼的魂魄整个抛进忘川,让那恶鬼熹舞把那千年逃亡忘得一干二净,这些他都知道的。
「搞不好他打算牺牲你,去换那个人类的性命。你也说不得准吧?」
颐右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彷佛怜悯。
春魉就只有这张俊俏皮相能带到生生世世,而他这千年来背叛阴间,却也不属人间,真的好过吗?
让他来清醒一下、修理一下鸟妖坏掉的脑袋吧。
颐右的指尖冒出了数十根线,倍增着然后扭旋,渐渐转成了纱缍的形状……
一开始,只是温度的稍微下降,如风一般窜入他们之间。
突地,线缍的交织停止,散乱的线端凝结在夜空中。颐右立时想收线,却不能。
线端在月华下反射出十字光芒,结冰了,然后寒冰向下漫延,喀喀的冰结声音清晰可闻……
颐右猛地抬头,街道的尽头教地加入了一点蓝光。那是火!
「呜——!」刮面而来的是一阵比一阵强的冷风,几乎把他们刮飞起来。
颐右瞪大双目,知道是那人类来了。那青年乘着焰龙而来,却操控着冰!
「想知道我的想法,何不亲自来问?」
那声,清清楚楚钻进了他们头脑之内,增大、回荡,彷佛敲响催命之钟,教他遍体生寒。
春魉疲惫的闭一闭眼,熹舞来了。
冰的漫延极其快速,刹那捕捉住仅馀数名鬼差的脚,向上覆盖,他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被整个冰封!当冰盖上春魉的背上伤口,血不再流,疼痛也被暂时冻结,他觉得好过很多。「很好……」
春魉从地上爬起时,耸耸肩膀,尖长的利甲伸出,向后一挥!
鬼差们甚至搞不清楚怎么死的,已被撃成四散冰屑。
熹舞的侵入尤如地上卷起的龙卷风把他们打得毫无还撃之力,眨眼间便把形势逆转!
冰块覆盖了半条街道,终于停止。
龙啸之声震动大地,青年乘着宏长的蓝火龙,风将发向后吹,所经之处照亮了整条街道!
颐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幕,他会被杀。
这青年有着超乎想像、颠覆天地的压倒性力量,三界之内、只怕无人无鬼能与之为敌!
百米之外,也竟能见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褐眸毫无怜悯地凝视他,青年无声的嘴唇蠕动,「你的名字叫颐右?」
颐右双脚被冰锁住,不能弹动,眼见腾飞的巨龙越迫越快,利牙快要迫至眼前把他撕裂……
他绝对不能死在此青年手里!
他还有能动的地方!颐右凝聚整副心神,瞪着春魉身后的三枚绿魂,快啊!
蓦地,颐右的发全往后吹起,灼气扑面,巨龙的勾牙就在他鼻尖前!
来了!他猛地浑身一震,背向后一弓,然后右眸加深了颜色!
坐于龙头之上的熹舞,就近清楚看见他的一眸渐渐变绿。
巨龙巨啸一声,大嘴维持着吞噬的姿态,下颚近抵地、上颚在颐右头上,却没有咬下。
一切动作都凝住了,只有他们被风吹起的发丝缓缓垂下,显示这幅不是景像,是活的。
颐右无畏无惧地仰起脸,单眸已完全转绿……
深绿,很漂亮的颜色、很熟悉的颜色。
夏的魂魄。
熹舞一挥指尖,幻龙凭空消失,他脚尖下地,一路往颐右上身漫延的冰也开始融化。
果然是有点脑子,不愧令春魉失了一翼的好敌手。
颐右把夏的魂魄载在眸子之内,教他不能随便动他。
熹舞双脚才碰地,春魉便唤一声,「舞!」
熹舞不能动的,让他来!春魉脚底撑地,整个便向颐右冲去!「来吧,颐右!」
来吧颐右,是时候把他们之间的账好好算一算了,莫想给他逃。
耳边,听见羽毛破冰之声,雳啪不停。冰碎掉落地上,翅膀凶猛重生!
他看见春魉扑上来,在暗夜中那双黑眸眼亮得像兽眸、而背上的黑羽片片叠起,修补重生着右翼。
有熹舞在,他就能重生。
颐右脚尖一点,往后跃,手举起要发线,立即被春魉的右翼挥开!
左翼已如一只黑色巨手,绞着他的脖子浚空高举!
尘埃落定。
「嘎呀……」
春魉把他举在半空,他伸出尖利的甲,尖端轻黏右的右瞳。
「你刚杀得如此痛快,总轮到我了吧?颐右。」春魉的脸容彷佛结霜,竟是颐右看过以来最认真的表情。愉悦感受着颐右的轻颤,春魉移动着利甲,似在思考从哪里下手会比较完整,他甚至可以看见夏的绿魄在颐右的瞳中流转。
「嗄……我为阴间办事,何错之有?」
颐右抖出笑容,似完全不把春魉的威胁放在眼内、也根本不在乎这是任务与否,只想尽全力与春魉一较高下。他理直气状地收拾两只妖魂,真想知道春魉这叛徒是有何理由去毁他伤他?
「你没错,该死的对极了。但阴间要收的魂,我向来要抢便抢。」
颐右刚刚折腾他们很欢快,就总得有此觉悟。若落于他手中必是生不如死。
即使现在颐右愿意把夏的魂魄释出,这只眼珠他也是挖定了,再也不能成颐右的保命符,虽然他真的很想称赞颐右聪明、很有急才。
语冰魂载于熹舞的眸子之内,夏的魂也得以夺回,现下只剩守守。
「若不想被挖走眼珠,当初也找个人类来交换不就好了?」
利甲翻开眼皮,沿着眼珠上方,一点一点地滑入……
******
「祁澜!」
熹舞走前去,只见韬虹握着剑,剑锋没入祁澜的胸膛之内,幸好还没有很深。
韬虹很明显是被颐右操控住了。要怪只能怪他来得太迟,差点所有刀剑魂全都魂飞魄散。
「我来了,你支持住……」
颐右那边有春魉对付,他就来切割颐右怖下的线,拯救祁澜与韬虹于水深火热。
剧痛折腾得他几乎昏去,祁澜还是撑着一口气,向熹舞勾起虚弱的笑,「小舞……」
还赶得及,真的太好、太好了……他是没要紧,最少也要保住韬韬……
夏和语冰、守守都魂飞魄散了,他再独活又有何意义?
但至少韬虹可以实践约定,在下辈子等他寻他,把他给寻回来。
是生、是死,此刻对他来说明明已不再重要,但他见着熹舞的时候,心痛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只觉劫后馀生的哀恸。小舞绝对没法想像,他刚刚经历的是什么一个地狱……
青年将要踏入颐右的控线范围……
韬虹却在这时候看向他,熹舞与他的视线对上了,知道颐右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令韬虹不得发声。韬虹凝视他,整个都微微地颤抖,彷佛迫切地想告诉他什么,却无法如愿。
然后,韬虹的眼向下瞧……
熹舞顺着他的视线一同下看。他看到了,韬虹脚不碰地,即使难以察觉,但他整个浚在半空。
这是!?
熹舞猛地退后,手一挥,天上立即降下碎雪,白粉如雨绵密地降,铺在那个空间。
「小舞……?」冰凉的雪粉扑在脸上,不能动弹的祁澜仰高脸,疑惑地看向半空。
阴谋逐渐现形,雪粉令丝线显露无遗,眼前,透明的细线逾千,线绕困着韬虹与祁澜!
颐右早已设下了线阵,巨大交织的线网却每一根却都系在韬虹身上,让他挂在浚空。
要谁踏进了,必定被切割成碎片!
线网设得过于精巧,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祁澜,别动!」
熹舞咬牙,看向被困于网中的他俩,还有极其脆弱、飘扬在他们之间的白色魂魄。
一线断,牵千线。
线网一散落,尤如有千亿利刃的碎肉机般,怕的还是最终的线系在韬虹双手,会控着他插死祁澜再自毁!明是不可杀人却仍怖局要把他们杀尽!熹舞当机立断地停止了降雪,只希望没有太迟。
「颐右,你这疯子。」
春魉再也顾不得什么,翅膀一挥,把颐右摔上墙,然后向前跑!「可恶!」
颐右勾起一抹笑,连春魉也察觉到——
雪粉还是太重了。
细雪突地停降,整个空间凝住了好一会儿,然后,疯狂的运转起来——
啪哒,其中一堆积聚的雪粉,坠下。
一线断了。
第十二章
春魉与熹舞同时向前跑。
鸟妖跑两步然后把翅膀猛张,鼓动两下已越过熹舞!
眼前,展现着难以置信的境像。
雪粉坠断了一线,那紧绷的线向左右猛缩,切断了周边密密麻麻的线!
线切线、线切线,快速地重覆。
线网坠落,被钉在原地不能动的祁澜与韬虹,就置身在千条利刃之间!
也许就在下一刻,利线会把他们必个粉碎;也许就在眨眼后,线会精准地割断祁澜的头!
祁澜置身线阵中央,知道再过不久线会把他割成碎片,又或是死于韬虹剑之下。
他伸出双手,尽他所能地护住守守的魂魄。
韬虹直直凝视着他,好像最后一次的凝望,他也无怨无悔地回望着。
死在这儿不要紧,死在韬虹手中更是他梦寐以求。
他们很辛苦、很辛苦才走到这一步,但也只阳间这步。
接下来有何足惧,就有阴间寻路吧!有虫虫和语冰等他,韬韬陪他上路,他只觉完整了。
「韬韬,黄泉见。」
熹舞不顾不切地向前奔,跑向祁澜。
线不停于他身边断裂,他被割得全身都是伤,只勉强能避开致命之处。
线,一线连一线,很快便断光了,最后的线操控着些什么?他无法不想!
「赶不及的……」
他知道颐右的把戏,线的未端肯定牵动韬韬的手,把剑贯穿祁澜心胸。
而线,已经快互相拉扯到最后了——祁澜会死!
左右飞梭、旋转在线缝间,春魉彷佛知道他所想,朝他看去一眼,吼道,「赶得及的!」
一定赶得及的,他们一定可以赶在悲剧发生之前,拯救他们两个!还不要太早放弃!
祁澜与韬韬,怎选?怎选都是不愿!
「春魉!」线阵只馀稀疏数十条了!「赶不及了!」
春魉比他快,肯定可以救活其一!就算是一个也好!
此时,韬虹彷佛终于挣脱了颐右的封禁,爆发出一句,「春魉,杀了我吧!」
他曾要求在他强占人体时,春魉亲手了结他,现在就是时候了!祁澜能救的,为什么不救!
「不要!」以双手护住魂守守魄的祁澜,也被线割得全身是伤,他哀叫一声。
牺牲已经太够了不是吗?为了他已经牺牲太多、太多了!不要再为他!
「春魉——!」是动还是不动,总得有个决定!
熹舞急切地喊叫一声,要春魉有所行动!
要韬韬不先魂飞魄散,祁澜必死无疑!他们的距离太远了,勾不了魂,但春魉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真的非得杀韬韬不可?他们必得选择祁澜!?
几下鼓翼,春魉深吸口气,本想张嘴把韬韬的魂魄吸来,一口吞掉!
但他一阵激灵,竟看到有线向守守的魂魄挥去,将要割个四分五裂!
他瞬间转念,把翅膀伸长到极限。
翅膀猛张,挡下向斜挥去的利线,线割过去,半张翅膀被割下,掉落。
线的去势被挡下,春魉同时意识到熹舞干了些什么。
距离已经够近了,他把右翼伸展出去勾住守守的魂魄……满天散落的黑羽挡住了视线,即将全落下时,线也全落下了。
最后一线已断裂。
他看到祁澜护住魂魄的手垂下,而胸膛上的伤被冰覆盖住。
然后,他看见了韬虹剑的裂口……
有颗冰珠陷在剑身中。
剑刃从未端开始碎裂,一直向剑柄裂上,钢片碎下,细碎掉落一地……
熹舞出手了,那万分之一的时间中,他选择了。
耳边,只有韬虹剑被破灭的声音最响,剑身的粉碎漫延,直至剑柄位置才止住。
韬虹的魂魄也在同一时间裂开,裂痕怖满他的周身。
就连,韬虹最后的笑容也看不清了……
剑柄下地,锵然几声。韬虹碎成千万碎片,如一场蓝光雨,散下。
祁澜瞪大了双目,蓝光降于他的四周,他伸出手来,却捞不到半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熹舞在他面前,杀了韬韬。
******
想起,钦天监四年前问他的一句。
熹舞,人类与非人是否平等?
那问的答案,他在当天就给了。
但,似乎现在才是他真正的解答。问题却换成人类与剑魂的生存是否平等。
当时,他是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状地回答,并如此坚信自己可以坚持信念?此刻,却又是为什么不用眨眼,就把以往一切都打碎了。
祁澜与韬虹,他连想也没想,就选择了祁澜。
因为同是人类吗?因为祁澜是他的师傅?因为没有祁澜,他很可能已被虐死宫中?
还是因为韬虹愿意以自身来换取祁澜的安好,所以他成全了?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他想也没想就出手了,若是出于同类的本能,那一直以来护他伴他的剑魂们又算是什么?
他根本就不敢迎视春魉的眼睛。
那钦天监的本事不到他千份之一,但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
他若无法突破这关口,在人类与非人中抉出其一,他就止于此了,无法继续前进、无法攀上更高位置。但为什么非得要以韬虹的命,来换取他的这个觉悟?
一切都完了。
战斗完了,该活下来的、该破灭的,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