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我们?”霍真壮着胆问。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人所说“他们回来了”指的是他们几个人。难道他们曾来过这里?甚至是这人的旧识?
那人望向霍真,他眼中有种神秘的力量,似能吸住人的灵魂,无比震慑。
“剑……剑回来了……”
他向霍真他们的方向伸出手,霍真只听身边的卫痕、蓝小眉他们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一转瞬的时间,卫痕身上的巨阙、湛卢,蓝小眉的胜邪、鱼肠,还有麻三背上的纯钧,五剑如有生命一般划过半空,向那人飞去,最后匍匐在那人脚下,仿佛最虔诚最卑微的仆人。
“剑是你的?”霍真大惊。这五剑明明是欧冶子为古越王所铸啊!
那人没有看他,依旧轻抚石壁中的人,轻叹:“禹……这些孩子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叫石壁里的人“禹”!千古一帝的大禹!竟然被嵌在石壁中!
那眼前这个美得诡异的人,不用多说,一定是东海神秘白鸟部落的头领,华夏史上最伟大的巫师,句芒!
霍真震惊得无法言语。
不管之前有过多少匪夷所思的猜想,此刻句芒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句芒面朝他们缓步走来,霍真看见他的身后始终有一大片巨大的黑影跟随。
“我等了很久,很久……等有人来到这里……来听我的故事。”他的声音轻柔深沉,“不久前也有人来过……可惜他们没有走到最后……”
他指的应该是二十年前上一代的守剑人,对于苦守了四千年的他来说,二十年的确是弹指一瞬。虽然知道句芒起码已经几千岁高龄了,但看着那张年轻明媚的脸,听他唤着自己的长辈们“孩子”,还是让人觉得别扭。
“我们在听着,你的故事。”卫痕开口道,语气不冷不热。
句芒转脸看他,凝视良久,“鬼诛的后人……千年了,三苗的男人依旧是无人可以阻挡的勇士……”他向卫痕伸出手,似要触碰他的脸,卫痕侧了一下身,让他摸了个空。
句芒有些意外和惊讶,转瞬脸上又露出孩子般受了委屈的表情,若不知道实情,还真让人以为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就和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
“我的故事……”他侧着头,似乎不知从何讲起。突然,他昂起头,口中发出一声高亢清亮的鸣叫,振聋发聩。刹那间,他身后的黑影如泼墨羽扇般张开,竟是一对巨大的翅膀,单一侧的翅膀就足有十来米长。
那对黑色的羽翼展开,难以想象看似如此弱不禁风的人,是如何掌控那双巨大的羽翼。
霍真这才意识道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
哪儿有人类长这种翅膀?所以他的说话声才那么奇怪,因为他的嗓子天生是用来鸣叫,而非像人那般说话。壁画中海外小岛上的半人半禽才是他的同类!在四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生物是存在的!和人类同时存在,共生在一片土地!
而鬼婆鸟呢,应该是和他们同出一系,却比他们进化程度低得多,或许是他们豢养的仆役、宠物。所以即使鬼婆鸟会思考,会偶尔学人说话,却依然似鸟而非似人。
那是谁教会句芒说人类的语言?恐怕除了禹,不作第二人猜测。
“东海上的白鸟部落……是我的家……”句芒收起了翅膀,娓娓道来,“族人们尊敬我,因为我是巫术族的白鸟,在我那一代,巫术族的白鸟只有我一个……他们尊我为领袖,可我离开了他们,收集四方古老部落的巫术秘方……我不后悔离开他们,因为我遇到了禹。他是中原部落的领袖,他强大、坚韧、温暖,他用尽一切守护他的族人、他们的土地,哪怕付出生命。而我发誓永远效忠他、守护他,哪怕付出的代价比生命更重……”
之后的叙述和他们壁画中看到的差不多,句芒遇到了青年禹,甘愿侍奉左右,听他差遣,崇拜他、敬重他、仰慕他。禹为守护族人,披荆斩棘治理河患,句芒化身白鸟护他周全,以至被黄河中的万千冤魂所缠,雪白的羽翼一夜间染至污黑。禹为拓疆辟土征战四方部落,句芒召唤族人为他浴血开路,以至白鸟族人牺牲殆尽。这些代价,的确比生命更加沉重!
“可是我忘了……即使他再强大如神,毕竟是人类,逃不开生老病死的纠缠。不似我们白鸟族,除非外力伤害,否则可以永生不老。我眼看着他因多年奔波征战而病倒,越来越衰弱,心绪难宁……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巫术,可以在人的肉体死去后,将灵魂封存在体内千秋万载,直至找到一个契约者,将灵魂植入契约者鲜活的体内,实现死者的重生……”
“要实行这个巫术很难……因为需要两个条件,其一是有一个庞大的能量场封锁住死者的灵魂,使之不会魂飞魄散……”
“黄河……”霍真脱口而出。从古至今的典籍中都有记载,滚滚黄河水中蕴藏了太多无法想象的神秘力量,即使是今人也无从解释,无法开发其间的万分之一!
“是黄河……我沿着黄河自上而下寻找,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我要的能量场。巨大的、无穷尽的能量……”句芒感叹道:“这个地底的能量场,也许是亘古洪荒世代所形成。我发现,这个能量场的所有能量都来源于它……”他向后看去,身后的石壁散发着幽幽绿光,诡异莫测。
这块石壁似玉又非玉,很难解释清楚是什么物质。霍真靠近它,试探着伸手触碰,发现石质温热接近人的体温,仔细感觉一下,石中还有细小的暗流涌动,仿佛人体的血脉。
“我差遣数万工匠打凿这座巨大的绿色玉石山,在禹肉身死去后,将他安置其中。很奇怪,这石头的裂缝竟然渐渐愈合,将他包裹起来。就好像……他们是浑然天成的。”
霍真想看清石壁中禹的模样,却发现他的身体如同碳化了一般,焦黑得看不清样子,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人形。
“在那之后,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建造这座宫殿,只属于我和他的宫殿。不记得经过了多少日夜……时间对于我来说是静止的,在这个地底尤为如此。一直跟随我的工匠们,和我一样,在这里年复一年,容貌却都不曾变化。”
霍真心想,这个所谓宫殿是依附整条天然的地下山脉而建,工程何其庞大!更勿论龟山入口的那座迷惑人心的假陵,巨大的青铜人面鸟身雕像……以当时的劳动力,恐怕没有几百年是不可能建成的。但普通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难道工匠们也都成了长生不老之躯?
“那些工匠呢?”霍真问。
“食物。”句芒抬起手臂,一只鬼婆鸟飞来停落在他肩头,乖顺地低下头。“宫殿建成后,他们就是鸟儿们的食物。”
他说得轻描淡写,毫无一点同情怜悯之意,霍真却是一阵恶寒。原来在没有利用价值后工匠们被赏赐给了鬼婆鸟!再联想到悬崖下那条结局悲惨的巨龙……难道在他心里,除了禹一人,其他的生命竟都是可以随意屠戮的吗?是他本性如此?还是那些缠绕他的怨灵使他心性大变?一切无从得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于眼前这个句芒来说,他们几条人命就如同草芥!
正打算向卫痕使眼色离开这里,却听卫痕开口道:“你找到了能量场,另一个条件恐怕就是契约者了吧。所谓契约者,其实就是一个能让禹的灵魂附生的容器。”
霍真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道:“该不会五剑就是契约,我们五家守剑人之一就是那个容器?”
句芒微微颔首,道:“我只留下了一个工匠的性命,他是一个手艺高超的铸剑师。他为我采山中精铁,依据龟背上的五处图腾,打造五剑。我以血为剑开锋,立下契约,守剑之人便是我的契约者,与我,与这里,有无法隔断的羁绊。剑,会把他们带来我的身边,完成最后一步……”
霍真可以推测出后来发生的事。工匠带走了五剑,寻找守剑人,但谁会愿意成为一个巫术中的牺牲品呢?所以五剑成了工匠家世代传承的秘密,直到某一代铸剑后人,因缘际会下将五剑献给古越王,并将这个古老的契约秘密告之。
古越王毕竟出自禹帝一脉,他笃信这个故事,笃信他的伟大先祖会因五剑而重生。于是他以全国之力寻遍天下,以君王之名寻求守剑人,也就是契约者,却隐瞒了五剑背后的真正秘密。五个守剑家族因缘而生,他们誓死忠于越王,忠于自己的誓言,世代守剑,甚至有叶家世代以血养剑。这五个忠心无二的家族,从未想到过,一切的起源竟是他们所信赖的君王一手策划!为的是将他们,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推向那个神秘的地下宫殿,推向那个残酷的巫术,成为伟大禹帝重生的容器!
可笑?可气?可叹?霍真只觉得可悲!
而在地下宫殿苦苦等待千年的句芒,应该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事。他不知道年轮的流转,不知道朝代的更替,不知道五个守剑家族因战乱而分散,不知道他们又在二十年前重聚,不知道时隔境迁五个家族已人心异变,甚至有人打起了禹陵的主意。
他一等就是四千年,在这孤独、寒冷、黑暗的地底,守着一个石壁中不会说话的死人,守着一个微渺未知的希望……没有尽头地等待,没有尽头地活着,却受着折磨。也许在这无边的痛苦中,只有冰冷壁画中留存的回忆,还能给他一丝温暖……
这样的句芒,这个始作俑者又该如何评价?可恨?可怜?或许仍是可悲!
“我们不会成为你的容器!”霍真坚定地道:“哪怕我们的先祖和你结下了契约!”
“除了施术者,无人可以毁灭契约。”句芒淡淡地道:“你们与五剑的羁绊已存在,五剑汇聚,会将你们带到我的身边……”
难道他们在龟山附近看见的二十年前的景象再现,竟是五剑的磁场所形成?为的是冥冥之中将他们带来这个最终目的地?那么二十年前,他们的长辈找到这里,也许靠的并不是瑞恩教授说的剑鞘中的地图,而是五剑的指引!只要五剑聚齐,无论他们身处何地,冥冥中总有股力量为他们指明道路!
“何况……”句芒继续道:“走到这里的真正契约者,只有你一个……”他苍白的手指的正是卫痕!
霍真楞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来到这里的四人,麻三不是守剑家族的人,小蓝是冒牌的蓝家家主,真正的蓝家血脉已断,而自己虽是霍家人,但如若白狼未死,霍家的守剑人仍应是白狼,而非自己。
只有卫痕,是名副其实的卫家家主,巨阙的守剑人!
“不行,不行……不能是卫痕……”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不能容忍卫痕的身躯被一个几千年前的死人占据!不能容忍卫痕从此生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不能容忍卫痕会忘了自己,从此阴阳相隔,再不相见!
卫痕反倒出奇地冷静,“契约者最终下场会如何?”
“禹的灵魂会进入你的身躯,取代你活下去。你的灵魂会就此湮灭,你的记忆、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会从此消失……”句芒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冷酷至极。
“如果我不答应呢?”卫痕问。
句芒轻蔑地一笑,“你的同伴都将成为鸟儿们的食物。”
话音刚落,他们头顶风起云涌,一片黑压压的云雾压近,细看之下,竟是成百上千只鬼婆鸟!这里竟是一个鬼婆鸟的老巢!
卫痕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神无比清明,“我答应。”
“卫痕……”霍真心痛如绞,又痛恨自己束手无策。
“记得在上灵村时,我答应你的事吗?”卫痕突然问。
霍真摇头,这种时候他哪儿还记得那些!
“你问我,是不是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我回答了是。”卫痕伸手轻抚他的脸,被他的泪水濡湿了指尖,“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我反悔了!我不该要你答应的!”霍真泪水越流越凶,大吼道:“我就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你死啊!”
卫痕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扬起唇角,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他拥紧霍真,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霍真惊讶得忘记了呼吸,唇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淡淡的暖意,还有微凉的水珠滴落……
那,竟是卫痕的泪水。
48.
卫痕的泪,仿佛落在霍真的心上,如烧灼一般滚烫。他紧紧抱住卫痕不忍放手,不甘心就此离别。
蓝小眉见他们依依惜别,忍不住道:“我们全力一试,也许还有机会脱身。”
麻三也点头表示赞同。
“不可能,”卫痕冷静道:“我们没有胜算。”
他的判断一向准确,也一直是他们的精神依靠,如果连他都放弃了,说明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霍真走到句芒面前,双膝跪地,“我从未求过人……我求你放过我们,如果真要人做容器,我愿意替代卫痕。”
句芒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冷,不像活人该有的温度,“可惜……你不是契约者……没人能代替契约者……”
“岩画前,你为我流泪……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的岩画应该就是他们看到的壁画,霍真为画中白鸟的痛苦而悲悯流泪,那时身边恍惚有人叹息,当时以为是错觉,原来却真是句芒。
霍真缓慢起身,移步到绿玉石边。他打开背包,如果没有记错,那里还有最后一根雷管。
“霍真,别做傻事!”卫痕一眼看穿了霍真的企图,大声喝止。
“如果炸了这块石头,和里面的怪物,就可以了吧!”霍真第一次感激现代化武器带来的优势。
句芒皱起眉头,他不认识什么雷管,但凭他的警觉,看得出霍真是想毁了他用尽生命守护的宝贝!
他张开黑色双翼,仰头长啸,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穿耳膜,无数碎石如雨点般纷纷落下,鬼婆鸟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惊恐地振翅四散。
霍真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举到半空,然后骤然下坠。即使不粉身碎骨,也会四肢重残。
卫痕飞身扑出,接住霍真就势一滚,躲开空中落下的碎石。霍真被他护在身下安然无恙,而他的脸,他的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肉被刀片般锋利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
卫痕在霍真耳边轻喘,道:“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的话音断断续续,喘息声掩盖住说话声,听似忍着伤口的剧痛。
霍真看到他悄悄捡起地上一块碎石片,藏握在手心。一时间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
句芒瞪着他们,眼珠由原本的墨黑色变成了血红,就如壁画中他在战场上的模样一般无二,仿佛浴血的修罗。
“人类……可恨……”句芒的眼中已不见任何温度,他轻启双唇,念出一长段无人听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