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原谅,那就不原谅。
恨着他,爱着他,就这样爱恨交加的相守下去,这样也就可以了……
眼眶红了,却掉不下泪,牟纶只能一次又一次拼命亲吻怀中人的嘴唇,至少为他保持住这最后一份体温。
「醒来,快醒来,说话,看我,叫我……醒来,诛月,求你醒来……」
喃喃絮语中,毫无预兆地听见一声——
「爹。」
牟纶惊愕抬头,只见曲穆不知何时竟突然出现,一步步地朝这边走过来。来到身边了,便停步,问了一句:「爹是不是快死了?」
「……」
牟纶心口再度揪紧,险些窒息,连喘了几口气,才挤出声音回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曲穆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给爹救命的。」
「……」牟纶哑然。
这种事,难道会是诛月亲口告诉小孩儿的么?将这些事告诉小孩儿又是意义何在?
或许是因为了解事态的严重,此时小孩儿那张脸竟是有些一反常态地平板肃穆,完全看不见曾经的活泼灵动。
只是,他如此出现,如此说话,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爹快死了是不是?」曲穆又问了一遍,蹲下身,抱膝凝望着被牟纶抱在怀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爹,是给予了他一切,也可以夺走他一切的人……
他伸出手,将那个人的手握起来,闭上眼,复又睁开,道:「还来得及。」
「什么?」牟纶一时未听明白。
「现在用我来救爹,还来得及。」曲穆清脆直白地道。
牟纶心头激震,几乎失去了所有言语:「你……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更且如此毫不犹豫?这一次若是取走你的灵髓,便不能再只取一半留一半,而是要全部取走,之后,你必死无疑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可以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
曲穆淡淡道,神情平和异常,仿佛早已经看破一切,「大牟,你若还想将我爹救回来,就动手。你若不想救,就什么都别再说了。」说完便直勾勾地望着诛月,再无他话。
牟纶也注视着诛月,眼中光芒急剧闪烁,明暗不定。
少顷之后,牟纶再度看向曲穆,恰逢曲穆也朝他看来,两双眼睛定定对视。
牟纶皱紧眉头,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松开。
「对不起,小穆。」
「……」
鲜血如花,在半空中静静绽开,凄美绝伦,如一生只有一次的绽放。
「平静的生活——只要诛月想要,多久我都给你。」
「我所做的一切,皆只是为了活下去。我要与牟大哥一起活下去。」
好,我给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活下去,便让我们一起活下去,直到最后时刻到来为止……
尾声
除夕夜,大雪纷飞。
二人世间云游,无时限,亦无目的,只因为牟纶喜欢这个地方的酒,便在此地暂且落了脚。镇上的村民亲切又热情,便是对着外形明显异于常人的诛月,也并无任何偏见。
先前牟纶去了酒肆拿酒,遇上几位邻里,便坐下来多聊了一会儿。
诛月没有与牟纶同去,就留守在房屋前院中,身上披着的白狐裘披风,让他看起来仿佛与脚下的雪地融为一体。
远处一个人影渐渐走近,进到院子里,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牟君到哪儿去了?」
「去拿酒了。」诛月答道。
「喔,真好兴致。」
说着,昱笙从怀里拿出几瓶药交给诛月,「来,给你。」
诛月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势迟迟难好,虽然一直也在缓慢恢复当中,但若是有药相助自然效果更佳。
「雪这么大,你为何站在这里?」
昱笙问罢,眼珠一转,又笑了,「喔,是在等人回来吧。」
诛月没摇头没说「不」,便也算是默认了。
「对了,这是大柯小柯托我送来给你的。」
昱笙又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白色小锦囊,拉开收口的丝线,锦囊内的花瓣便飘散出阵阵芳香。
一如当年,诛月从牟纶手上接过那只小花坛的时候,那沁入心脾的美妙馨香。
诛月接过锦囊,便揣进了衣襟,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昱笙扯了扯嘴角,念头一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日你将大柯小柯还有阿穆一起送到我那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尤其是阿穆,被你施了移神术,整个人都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起初我还真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
顿了顿,有些唏嘘地无声一叹,「说来,阿穆本就是为你续命而生,最开始给了你一半灵髓,最后又给了你剩下一半,他也算完成了使命,有始有终。」
诛月对此不予置评,沉静优雅的面容上只现出了微不可察的一抹深邃,旋即在飞雪中消散。
「对了。」
昱笙又想到什么,抓起一束头发在手指上慢慢绞起来,「你拿给我的阿穆那一点灵髓,虽然还在炼着,但是这些年里都没看到什么明显成效,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恢复到原样。若是实在不行……」
「无妨,顺其自然。」诛月淡淡道。
「呵呵,其实你还是希望阿穆能够回来的吧?」
昱笙露出了然于心的笑脸,「毕竟他算是你与牟君的……咳咳。」
「……」
「不过,倘若日后阿穆真的回来了,牟君又那么精明,多半会想得到你是早就有所准备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昱笙沉吟。
既是谎言,就不可能不想到会有被拆穿的一天。一切其实并不曾出乎这人的预料,最后那一役也是设计之中,包括曲穆的出现不过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若牟君发现这些,到时他会不会又做什么……」
「不会。」诛月简单地截过话。
昱笙不禁有点纳闷:「怎么能如此肯定?」
「有些事情,有些心情,有过一次便够了。没有人会想要再经受一次。」
诛月闭了闭眼,一片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被他的体温熨烫,化作了一滩清水沿着眼角滑落,流过似挑非挑的薄唇边缘。
「懂得了,就不会忘记,才不会再重蹈覆辙。」
「喔……嗯。」昱笙渐有所悟,点点头,蓦地长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息?」诛月状似随口地问。
「为何?呵呵,为我自己吧……」
昱笙干干地笑了笑,举目望天,漫漫白雪飞旋而来,模糊了人的视线,却也仿佛清洁了这个世间。
「或许,我是在羡慕牟君也说不定吧……他有你在,无论你想什么做什么,全都是围绕着他而转。」
「……」
就在这时,牟纶的身影出现在庭院门口,看见昱笙在此,便朗然地笑道:「喔?稀客来了。来得正好,有好酒便该多些人一起喝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来,来到诛月身旁,忽地捉起他的手握近掌心,眉头微微一紧:「在这儿站多久了?手怎的这么冰。快进来喝点酒暖暖。」便将人牵着拖进了屋里去。
昱笙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哑然一笑跟了上去。
依旧飞雪连天。
如此瑞雪,来年想必将是一个丰年吧。
——正文完——
番外:死生契阔
牟纶再度回到魔界,已是许多年后。第一个去见的人,便是越戎。
到了魔宫,听得下人说越戎不在宫内,便继续往他当前的所在之处找寻而去。
那是一片青青草坡,半坡之下白花盛开,犹若一望无垠的花海。越戎就伫立在花海前方,双目远眺着不知何处,似在沉思,或似出神。
鲜少看见这人如此神态,牟纶本想再多欣赏一阵子,可惜很快便被越戎发觉他的来到,立刻朝他眼睛一眨笑起来,揶揄道:「真是贵客,今日怎么有如此雅兴,大驾光临魔界来了?」
这些年中,两人曾在人间偶遇几回。所以对于牟纶的情况,越戎也算是有所了解。
虽然,越戎也有些意外会是如此结局,但是不论如何,这终究只是那两人之间的事。他说过,他已不会再多加置喙,便只是坦然旁观之。
对于他的揶揄,牟纶挑起眉梢回道:「至少我还是魔,回到魔界来看看,也不是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事吧。」
越戎又是哈哈一笑:「好啦,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牟纶便也回之会心一笑,直言道:「杀了我。」
越戎一愣,抬手掏了掏耳朵,满面深沉:「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开始有些耳背了?」
「自然不是叫你当真杀死我。」
牟纶哪会不知他在有意促狭,不过该说清楚的事还是要详细跟他说明,「只是要你做个假像,待诛月来寻我时,你就告诉他我死了便是。」
「嗯……」
越戎摸着下巴,「这是为何?」
「你是真关心呢,还是纯打听?」牟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越戎浑然不在意,兀自说道:「这算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呢,还是算……惩罚?」
牟纶眉尖微微一动,这家伙,还是这么精明得让人讨厌。
「你说是怎样便是怎样吧。」随口回了这么一句。
「喔?」
越戎眼里闪出精光,「他又做了什么惹你不悦的事?」
「你不必知晓。」
「呵呵……其实若真要惩罚,你就索性跟他说你要甩了他,不要他了,不是更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以前他还真的一时冲动试过一次,结果……不堪回首。
「嗯,那好吧。」
越戎总算停止追问,沉吟道,「帮你自是没问题,不过你要我如何做?随口跟他说一声你死了,他总不可能会信吧。」
「不难。」
牟纶早有腹案,解说道,「便说是我一回到魔界就遇上仇家,毕竟我如今已不是魔君,谁若对我有怨有仇,都已无需再顾忌,当报则报了。结果则是我不幸战败,之后又被扔下了深渊,然后……」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越戎听罢,笑着连番点头:「呵呵,不错,够绝,我喜欢。」
「……」
接下来,两人先是给魔宫里的下人留了讯息,再去到那作为抛尸地的深渊,预先做好准备。之后牟纶先行离去,越戎则独自留在了悬崖上。
不多时,诛月便如计划中的来到。
越戎将编造好的谎话向他一说,他微怔了怔,立即回道:「你胡说。」
早知道他不可能会轻信,越戎不以为意地摊手,一脸无奈唏嘘:「信与不信,是你的自由,我当然管不了。只是你也不妨想一想,我有什么必要说这种诳语?对我可有任何好处?」
「……」诛月便沉默了,双拳渐渐攥紧。
的确,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对越戎自身并不会有什么好处。
只不过,突然就告诉他那个人死了,如此匪夷所思,这又叫他怎么去相信……怎么能相信?
明明到昨夜为止都一直在一起,明明每晚都会相拥着一同入眠,明明说好了不会再分开……
越戎观察着他那隐约已有所动摇的表情,趁热打铁道:「俗话也说了,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你不在牟纶身旁,他会遇见怎样的事,你也控制不了……」
在他说话时,诛月已经留意到地上的血迹,一直拖曳到悬崖边。那片挂在石头上的残破衣料,正是属于牟纶。
诛月迈脚,一步步向前走去,来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就这么跳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便重新回到了悬崖上,怀中抱着一颗血迹斑驳的首级。
正是那个人的……
自不必说,那颗首级实为仿造,术法做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但其实若再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发现一些不对劲的端倪。
只是如今的诛月,已经失去了能够仔细观察的冷静。
越戎轻咳了一声,道:「那些家伙害了他之后……便逃往了翠波山方向,我已派人前去追寻。你若是想为他报仇,现下赶去也还来得及。」来得及被早已守候在那儿的牟纶狠狠教训一顿……
诛月只字不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越戎正打算再提示一遍,忽听他喃喃道:「怎么办……要怎么救回来?我要他回来……」
自言自语一般,茫然中透着无助。越戎趁势说道:「这个么,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便是魔,也不可能起死回生的。你不甘心,便去为他将这个仇报了吧,也算是慰他……」话语戛然而止。
眼睁睁地,看见那人屈膝半跪了下去,头颅低垂,紧抱着怀中的首级,双肩轻轻地震动不止。
越戎一时错愕得无以言表,千算万算却始终不曾料想过,这个看上去总是沉静似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也会哭泣,而且哭得像个孩子。
这也未免超出计划太多。原以为爱人的惨死会令此人勃然大怒,立即前去寻仇,可没想到,他竟是连寻仇的心力都完全丧失了……
不禁心道,这回可真是玩得太大了点。越戎想了一想,就此转身离去。
过了一阵子,牟纶到来。看见眼前的画面,才终于确信越戎所言非虚。
这小子,居然真的……
一时间,牟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讶,该自豪,或该怜惜,还是该如何如何……就只愣愣地站在原处,面对着这副从未见过、甚至不曾想象过的情景,僵滞了。
因为诛月的脸是低垂着,牟纶并不能清楚看到他落泪的样子,只看见那不断颤动的肩头,听见那一阵阵哽咽压抑的哭声。
没有嚎啕,没有哀诉,只是哭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世界仿佛已经整个空荡渺茫了,以至于牟纶站在此地这么久,他却一直未能察觉。
终于,牟纶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向他迈脚走去。
伸出手想拍他头顶,却冷不防一道黑影扑面而来,惊愕之余,牟纶迅速退避,却还是被打中了肩膀,被甩得后退几大步,火烧般的刺痛瞬即绽了开来。
而造成这一切的凶器,正是那根大尾巴。
牟纶哪料到会有这样一出,脸面顿时青了几分,磨了磨牙,愤然道:「臭小子,你敢打我?」
「……」
立时,诛月抬起头来,看见此刻站在面前的人,表情便如冰河凝滞,木讷僵硬,但也掩不住底下的暗潮汹涌……
目光急剧地闪烁起来,手便不自觉的松开了,怀中那颗冒牌货滑落下去。他站起身来,直直瞪视着牟纶目不转睛,一步一千斤般地走上前去。
终于来到面前,伸出双臂,猛地一收,将人紧紧抱住,仿佛不单用尽了浑身气力,更用尽了所有心神。
许久,才确认了怀中人的真实。
自相见的刹那便一直屏住的一口气,这才缓之又缓地舒了出来,合着梦呓般地呢喃:「没有死,你没有死……」
牟纶勾了勾唇角,先前那股愠怒早已烟消云散,故作轻快地回道:「我若是死了,怎么给你抱这么久?」
诛月默不作声,就只是全神贯注地抱住他,感觉着臂弯之内的触感与体温,一丝一毫也不愿错过。
突然,诛月放开了怀抱,脸上杀气陡盛:「他骗我!」便要转身离去。
牟纶心知他这是要去找某人算账了,连忙将他拉住。
以当前这情况,断然不能坦诚自己与那人其实是一伙的,只得好言安抚:「算了算了,他也只是开个玩笑,那人本就是这种性子,并无恶意,你也不必太记怪。」
说着主动投怀送抱,手在诛月背上轻拍几下,灿然一笑道,「最重要的是我没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