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排斥碰朋友的血,更何况是你的。但是,我从没因为缔约行为而后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发现了,你喜欢放弃,你总想着屈服。如果不依靠缔约的力量,我没有其他办法让你往好的地方看……所以,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命令你接受我留在这!”
他刚说完,一阵寒意突然袭来。约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发现,克拉斯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黑眼珠恢复了一点光泽,僵硬如雕刻品的眼角也动了动。
血族本不会觉得冷。就在不到半秒之间,犹如针刺的寒意从约翰的双脚开始攀援而上,就像身体瞬间坠入冰湖一般。
克拉斯的声音响起,但嘴唇却并没有动。
“我尽可能节省下来最后的一点点控制力,就是为了现在,”克拉斯在“说”着,“但我维持不了太久,我必须尽快。”
“你在说什么?”约翰对这感觉很熟悉,不久前他也体会过类似的——那是面对魔鬼时的、发自灵魂的恐惧。任何生物都无法抵抗。
熟悉的黑色碎片又开始凭空出现。它们很稀少,而且旋转的速度很慢,正缓缓在克拉斯身边聚集。
“约翰,你命令过我,叫我不能离开你……”
克拉斯向前踏一步。约翰本能地想后退,但忍耐住了。
飞舞的黑曜石碎片带起细小旋风,把克拉斯本来就有点凌乱的黑卷发吹得更乱。他肩上披着的风衣也被卷落在地上,被割出许多切口。
碎片没有扩散,而是不断裹挟他身边脚下的石头、木屑、金属。它们被聚集糅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一柄悬浮在克拉斯身边的、黑色的长枪。
也许因为不是用嗓子来说话,克拉斯的语调平平的,毫无情感变化,就像人工阅读机器一样。
“你说我不能离开你,却并没说不能伤害你。”
伴随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长枪穿破空气,钉入约翰的心脏。
98. 沉覆
约翰向后倒下去,依旧带着惊讶的表情。血族心脏被钉穿并不致命,只会让他们完全无法动弹,也不能出声。
他躺在地上,看不到克拉斯的身影,只觉得胸口像在燃烧。他听到梦魇的蹄声靠近,一双铁手套将他的双臂提起来。他被拽上马背,身后是坚硬冰冷的铠甲。
虽然无法回头去看看,但约翰已经认出了这是谁——通过梦魇的脖子认出来的。这匹“马”和其主人一样,没有头,截断的脖子上挂着个双肩背包,包里是其主人的头颅。
金普林爵士和他的坐骑滑稽得让人不能直视,约翰却笑不出来……就算没有被钉住心脏,他也同样笑不出来。
“谢谢你愿意帮我,爵士,再见。约翰,再见。”
克拉斯看着金普林爵士,骑士对他颔首致意。
约翰这才明白,他们是早就说好的。这些黑暗生物永远比较听克拉斯的话,他们乐意服从克拉斯。
梦魇载着金普林和约翰,穿过人们曾途径、曾战斗过的一块块区域,向出口走去。
由于缔约的力量还在,“你不能离开我”的命令还在,克拉斯仍步伐缓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身体动作,走路还不如几岁的孩子平稳。
金普林爵士不会停下。这是他之前反复对金普林交代过的。克拉斯满意地想:所以我愿意和骑士打交道,这些生物一旦同意了你的要求,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反悔。
渐渐地,他跟不上梦魇的速度了。他看向远方,看向约翰。
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年轻的血族,更是至今人生中最令他意外的人。
“至今的人生”并不包括被深埋于黑暗地下的日子,也不包括匈牙利森林深处。能被称为“人生”的,只有被米拉抚养长大后的岁月。更之前的那些,与其理解为“魔鬼的生涯”,不如干脆称之为噩梦。
现在,噩梦重新回到了身上,“人生”却已经结束了。
他知道,人生本该有机会继续下去的。比如,他应该继续和约翰做搭档,或许一起遇到危险,或许收获些奇妙的经历,他们会遇见前所未见的生物,会再次因为胶质人的坏脾气而头疼,也有时他会和约翰分开行动,他留在办公室处理些文件,而约翰带着卡尔出去,登记城市里新来的野生血族……
很多年会就这么慢慢过去。在这些年之中,史密斯会再找几个人结婚,玛丽安娜会提交实习申请,卡尔对卡萝琳的盲目热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褪……
假如自己一直都还是人类,假如力量与记忆从未觉醒,到最后,“身为人类的克拉斯”会变成古怪的老人,写了一本又一本胡说八道的惊悚小说。直到他死去,仍有人以为他杀过三任配偶;而协会的同僚们,以及他帮助过的生物们,都会称他为最亲密的老朋友。
这该是多么完美的人生。不论是作为普通人,还是作为施法者。
而从死后开始,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就不完美了:等生命走到尽头,身体彻底凋朽,他会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亡。
他的躯体将衰老得不能再使用,灵魂就像曾被困在石头里一样,继续被困在这个身体里。到那时,被下葬后的他会发现自己不是人类,但他叫不出声、动弹不得,他会再次被埋葬,面对将来无尽的恐怖与孤独。
这么一想,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坏。只是把事情提前了一点而已。
由于步速缓慢,等克拉斯终于也来到出口附近时,金普林爵士已经不见了。大概所有还活着的生物都离开了,残破空旷的“大图书室”里,就只有克拉斯一个人。
他不能通过出入口,也不能解消法术,但他可以用仅剩的力量再做最后一件事——从内部关闭出口,防止约翰回来。
克拉斯的嘴唇轻轻动着,没有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离开你,我知道我不能离开你,可这是我仅剩的尊严……我不想让你留在这,看着我变成徒具形体的躯壳。
他眼睛里的光泽再度消失了,身周的力量也消失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完整地控制力量与行为。
之后,灵魂将渐渐无法再驱动身体,他也许仍然能驱动杀戮的力量,却无法做出哪怕最简单的动作,无法言语,无法感受。他会留在这,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约翰也已经听不到了。
“你说过,你宁可违背我的意志,也要让我获得自由。那么,现在我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
“约翰·洛克兰迪,很高兴能认识你。”
铁手套敲键盘的声音有点像老式打字机。
金普林爵士身后站着一群人,几乎把不大的房间挤满了。现在他还是没法说话,但可以打字。
他们在协会西湾市办公区新址。金普林正在把他经历的事情在电脑上打出来。
约翰躺在没有窗户的暗室里,他的父母陪着他。钉住心脏的东西已经被拔掉了,但他从出来后就一直沉睡着,偶尔醒过来几秒钟,什么都说不清,就又陷入了休眠。
有经验的血族对他进行过检查,推断说大概是由于钉住他的东西掺杂了魔鬼的力量,冲击性有点过大,所以他需要更久的时间来恢复意识。
整个一月到二月,驱魔师们尝试了几次重新进入沙盘,都失败了。
克拉斯是沙盘的主施法者,又比人们的灵魂力量强大太多,他把出入口封闭了,不想让别人再进来。
站在黑月家庄园门口,卡萝琳和丽萨头靠着头,看着寂静的废墟。刚才卡萝琳才声嘶力竭地哭过一次,这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哭。
她不停重复着: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待他,他又为什么就这么接受了?
“你们信不信,其实克拉斯胆子很小。”史密斯站在她俩身边。
他望着庄园的门,仿佛望着沙盘内部的景象。“我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这一点的。你看,不成熟的失败婚姻,他接受了;被误解有谋杀嫌疑,他接受了;拯救蜥人女孩后却因为使用巫术而被处罚,他毫不辩解地接受;海鸠因为阿特伍德家的事而离开他,他又接受了……再想想之前吧,他被奥术秘盟囚禁着的时候,他竟然都没想过反抗;直到佐尔丹和米拉需要他保护,他才为他们而战斗。我猜,他害怕和任何东西抗争。”
比起转身面对,他似乎总是宁可逃开,独自跃入深渊。
“我们不会允许的。”有个声音在他们背后说。
丽萨和卡萝琳四下张望,没找到半个人影,最后史密斯发现,旁边的树上蹲着一只硕大的黄白猫。
三人一猫对视了几秒钟,猫先开口:“我是灵媒兽约瑟夫,克拉斯没提过我吗?”
“喔,凯特豪斯家的约瑟夫老爷!”史密斯说完,猫从树上对着他扑下来,一爪踩在他脸上,再从他的肩膀和胸部沿路跳下来。
“克拉斯这孩子太任性了,”约瑟夫端正地蹲坐,“刚才我去见过和你们一窝的人了,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不能纵容他这么任性。”
“等等……什么?”史密斯倒是听懂了“一窝的人”(大概意思是同僚什么的),但不太明白不纵容任性又是指什么。
猫从他们三人脚边慢慢扭走:“魔法永远不是绝对的。他能从里面把门关上,我们也可以从外面挖开新的洞口。是的,我们没有魔鬼那么强的力量……但我们人手多啊!全世界数百个施法者参加,我不信挖不开它。”
从二月到三月,黑月家土地边再次开始聚集起军需帐篷。
就像兴建沙盘空间的时候一样,当时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又回到了这里。
关于魔法,约翰帮不上什么忙。他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每天在工作之余,他回到沙盘入口处,想象面前是一道真实的门,而克拉斯就在门的那一半。
他以为自己这次什么都做不了,运气好的话,也最多只能像上次一样,被动地等着奇迹发生,等着克拉斯回到他面前。
直到三月底的一天——他被从高处跳下的约瑟夫老爷砸中脸,约瑟夫要求他到亚瑟暂住的酒店去。
要找他的并不是亚瑟,而是路希恩。丽萨也在这里。甚至罗素也在。
他很久没见到罗素了,现在瘦弱的巫师典狱长看起来脸色不错,也没有再一直咳嗽。
路希恩坐在套房的书桌前,桌子上铺满了古魔法书和图纸。
“天啊,路希恩,你适应得真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新生的血族。”约翰惊讶地看着这位研究者,他被转化还不到一年,却已经能够把面色变得和人类差不多了。
路希恩非常讨厌这句话,因为几乎每个见到他的血族都要来一句。亚瑟倒是坐在一边竖着报纸,满脸的洋洋得意。
“约翰,我们需要你,”路希恩摘下镜架,戴镜架能让他保持精神集中,但他觉得和人谈话时也戴着就有点不伦不类,“根据希尔顿的计算,驱魔师们再需要大约三周就能在沙盘空间上再挖个入口了,然后我们可以渐渐扩大它。我们只能做新的入口,却不能打开克拉斯封闭上的,新入口的位置可能不太确定。所以,就算能进去,我们也需要时间去寻找他,毕竟沙盘内部很大。”
约翰想说“这太好了”,又想说“那现在需要我做点什么”。一堆话堵塞在脑子里,疏通不开,导致他最终只是频繁变换着表情,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说需要你,主要是考虑到你和克拉斯的……呃,关系,”路希恩说,“其实这事不止你可以做,我、亚瑟、金普林爵士……或者兀鹫,我们都能做。但我想,还是你更合适,克拉斯信任你。”
“是什么事?”
路希恩和丽萨对视了一下:“如果成功,它会让克拉斯获得自由,真正的自由,让他回到现实世界,不再被任何东西束缚。而如果失败,我们就会失去他。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约翰点头,他根本不需要考虑的时间。
“当然愿意,这根本不能算风险,”他默默攥紧双拳,“因为,如果不做……我现在就已经失去他了。”
99. 最新的救助对象
起初,他寄希望于睡眠。
睡着后可以做梦,在梦里他可以见任何人,去任何地方。
很快,他失望地发现,现在的自己没法做梦了。他的灵魂仍然在这个身体里,但却不能再驱动它,当然也不能控制大脑。感官和生理功能完全被割裂了,他只能就这么静静地呆在这里,看着有限视野中的东西。
就算没有梦境,他还有回忆。他默背完了熟知的咒语,回想了一下和某些社会职能部门打交道的流程,然后想起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首先是杰尔教官。以前米拉曾经在西湾市办公区工作,是她带克拉斯去协会的,克拉斯做过杰尔身边的实习生。
然后是丽萨,黑月家的每个人都知道无威胁群体庇护协会,丽萨从小就和协会打交道,她是自己亲自来报名入职的。
还有卡萝琳,她的父母都是猎人,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他们死于工作中的意外。卡萝琳被协会的人们轮流照顾长大,中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协会。
之后是和史密斯第一次见面。当时这位变形怪还是棕发少女的模样,克拉斯能够看出他的本来面目,但仍以对待女士的态度对他,这让史密斯觉得浪漫而感动……虽然他们的亲密关系最终失败并结束了,但克拉斯仍觉得他是不错的朋友。
以及约翰·洛克兰迪。克拉斯不禁想象,如果他没有接受这位假冒记者的采访?如果那个雷雨的傍晚,他打开门发现对方是血族时,就把约翰拒之门外?如果他从没邀请约翰加入协会?
接下来的很多事仍然会发生。他会在电梯里被胶质人袭击,就算侥幸脱险,接下来还得找个血族配合施法、以便帮助伯顿。他还有可能被恶魔西多夫困在罗马尼亚的废弃旅馆里……想到西多夫的态度就让人浑身发冷,天知道如果他被困在那里后,会发生些什么糟糕的事……
再之后的地堡监狱、阿特伍德老宅里的首次力量失控、为卡萝琳寻找治疗药剂、吉毗岛发生的一切……克拉斯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想象下去。
他没法去假设,假如这一切都没有约翰参与,自己的人生将会被撕裂出多大的缺口。
他自愿留在沙盘空间里,因为他了解自己。他知道事情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原本他根本没想让约翰进入沙盘,可是约翰却用缔约来命令他……想到这里,克拉斯几乎认为自己在微笑——当然不是真的微笑,毕竟现在他连面部的皮肤都感觉不到。
回忆了很久,他又忍不住开始想将来。其实他已经没有“将来”了,他就像块石头一样沉寂在沙盘里,就算奇迹发生,能够离开沙盘,也最多只是变成一块属于外界的石头。
他想起自己曾数次说约翰像个尸体。血族休眠时确像尸体,硬邦邦的,一动不动,在真知者之眼里,平时约翰的脸色也有点像尸体……
现在,最像尸体的反倒是我,他想。也许比起尸体来更像雕像:就算内部有个灵魂,也不能动弹。
时间太久了之后,他的意识就开始模糊了。
他记不清自己刚才思考了什么,思维变得七零八落,前后颠倒。他开始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在家里的床上醒来,或者是在地堡监狱的警卫宿舍,地下一层的出租屋,甚至深夜公路旁的车子上。
每个幻觉中都有约翰,约翰总是在他身边。